正月初一早上我下楼去取信,收到一份硕大的、沉沉的、硬邦邦的邮件,发自洛杉矶。可我在洛杉矶没有朋友呀!但信封上分明写着我收启。再往左上角发信人那栏一看:啊,GregoryPeck!我狂喜地惊叫起来。家人还以为我在楼下遭抢了。
派克给我寄来一本有他签名题字的画册,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美国专为着名的前辈好莱坞明星出的纪念性相册,据说到目前为止只有十大明星才享有这种荣誉。
相册里夹着一封信,其中有一句:“……听说你好容易收集到的我的剧照都在一场大灾难中丢失了,现在,我还给你……”果然,这本画册,登载着派克从14个月婴儿时期到1980年他各时期的工作、生活和社交照片。
“我自小爱做梦,”我在给他的信中写道,“那位蓝衣仙女似乎很宠爱我,使我的梦不断得以实现,现在,我再次梦想,希望有一天,我,能与你面对面交谈……”
当我应邀访美,去会见派克的前夜,我辗转不能成眠。我有过幸福的金色的童年,正当斑斓绚丽的青春向我呼唤时,1966年一场恶浪,卷走了这一切,包括我那个珍贵的梦!一本日记使我的隐私被公布于众,让人嘲笑、羞弄!他们喜欢故意践踏别人心里最珍贵的,当着我的面把我好不容易觅来的派克的相片撕毁、烧掉!我的那些同龄人们,尽管我理解你们是被愚弄了,但我永远不能原谅你们,怎能忍心践踏他人所珍藏的东西呢?我曾以为,从此我能做的,就只是养家糊口、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什么追求、理想、希望……
岂料20年之后的今天,我重新获得了我想要的一切,又可以重新幻想、重新希望!我这才明白,我为什么会如此兴奋不能成眠,我将要去见的,不仅仅是派克本人,而是一个我曾视为可望而不可即、但现在终于让我抵达的高度!啊哈,我干得还挺不错呢!我将继续努力,向着新的高度!
“Hello,Nancy!”在派克的客厅里,他老朋友般向我张开双手,比我想象中还要高、还要帅,脸上显出那个我早已十分熟悉的微笑。啊,我的梦,我的梦!
我张了一下嘴,什么也说不出,眼泪却淌了下来。他张开温暖的双臂,给了我一个父亲式的拥抱。我用手指轻轻划一下他那深色的上装,为的是清楚地感受一下指尖触过毛糙的羊毛面料的感觉,以便证实,这不是梦。
“你曾否料到,我已不再年轻了?”他诙谐地问。
如果说,白发和皱纹就是衰老的标记,他确实比我想象中的老,但就他的光彩和魅力,则比我想象中还要充实和强烈。
我告诉他,为了见到他,我在洛杉矶多等了两天。他夸张地一抬眉毛:“你当然得等。我们是老朋友了,从你14岁起我们就认识了。”
我被他逗得笑了起来,面对这位第一次见面的世界明星,我一点儿不感到拘束和不安,我呷着香喷喷的红茶,吃着浇着蜂蜜的饼干,听他娓娓讲着童年的故事:他自幼喜欢狗,狗天天伴他上学,然后,狗似乎识钟点的,总是准时在他放学时到校门口去等他……他曾就读于陆军士官学校,怪不得他身上总有一股英武之气,且能出神入化地扮演各种军人。
他问我看过他哪些片子,我回答的数目少得可怜。他告诉我,他最喜欢他的《罗马假日》。遗憾得很,我没看过。他还告诉我,他到过中国,登过长城,当时,廖承志先生还设宴招待过他。
“那时没来上海?”
“没有,对不起,那时还没有《你好,派克》呢。这次回去,你准备写什么呢?”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谢谢你,派克!》。”
“哦,不是《别了,派克!》。”
我们都哈哈笑了起来。
然后,他牵着我的手,带我参观他的游泳池、网球场、兰花棚……“为了不至于老得太快!”他轻松地说。他以必胜和积极的态度,接受这场严峻的人生挑战。所以他的艺术生命还是如此年轻和充满活力。1977年以后他已60岁出头了,还能成功地扮演那位久经沙场的将军麦克阿瑟和《海狼》里那位退伍军人。
重新回到客厅时,他打开那本贵宾留言本要我签名题字,我写上《温柔的爱》里那句歌词:哦,我的梦完美了!
当我拿出我准备的礼物,一个绘有他头像的瓷盘时,他十分高兴地说,他还没有一个画在瓷盘上的头像,但是随后,他又指着盘子上的自己说:“别喜欢他,他是个坏男人!”原来,我挑选的那头像,正是《钛阳喋血记》里的那个牛仔。
他一直把我送到车旁,替我打开车门,那动作就像我早在他的电影里所见到的一样温文尔雅,他真是一位典型的绅士!
“再到中国来,到上海来。”我对他说。
“一定来。”
“一言为定呀!”
“一言为定。”
就差没有勾指头了。
在车子引擎发动的一刹那,一个新的梦又在我脑海中长出,我把头伸出车窗外,不敢肯定地问他:“假如……假如,我写了一个本子,你肯答应在里面担任主角吗?”
“行。当然,这得是一个好的本子。”
“我会努力的。”我对他、也是对自己说。
车子缓缓启动了,我望着派克慢慢往回走的背影,感到从此,他不再是一团令人捉摸不定的梦,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派克,一位优秀的世界级演员,一个平易近人、富有人情味的长者和朋友,一个慈爱的父亲、多情的丈夫,一位富有吸引力的男子汉!
他又转过身向我挥挥手。
“谢谢你,派克!”我在心里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