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了一年的时间将飞天拉出那个恶梦,我知道至少飞天已经是飞天了,忘不掉得就记着吧。飞天睡得很沉,但身上的筋骨依然绷着,秀美的眉心轻轻皱着,手指揪着身下的床单骨节青白。该怪的应该是我,若不是因为我,飞天也不会夜闯渊王府,即使我杀了所有伤害了飞天的人,有些东西终究是回不来了。飞天那么喜欢干净,飞天不喜欢我杀人。
将执拗的手指掰开,抚平皱起得眉心,我起身缓步走至案几边,在香炉中又加了些莫邪香。我静静看着不断升腾得烟雾,看得出神。
我从来不是良善之人,这灵魂本就不是纯白无暇的。我仰起脸深深吸入那馥郁的香,跪坐于地,轻轻地颂唱那一曲梵曲《大悲咒》。
芍药花败,我终日守在飞天身边,半步不出无尘苑。白府了书信进不了落府的门,有些机会只有一次,我很小心眼。白夫人虽是白菡萏的亲生母亲,但是她并没有尽到母亲该尽的义务,于我于年幼时的菡萏都没有。屈服于夫君的淫威,不是借口啊,明知前方是火坑,看着自己的女儿被人往里推,不是去拉一把而是顺着那力道再推一把,这样的亲情,罢了。
这几日总是在下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得下。窗上的软纱翻卷着冲出窗去,遇着雨帘又慢慢地漾了回来,带着风铃儿旋转。莫邪香气充盈整个厅室,屋外雨落婆娑,屋内铃声婉转,以及经久不息地‘沙沙’声。
专心致志地去做一件事情,就会容易忘记很多事情,仿若吸毒一般,会上瘾。在有限的时间里给予最大限度的享受,我很喜欢,专心致志地研究香料,专心致志地书写《大悲咒》。纤长优美的笔身握在手中,自然而然地平了心,静了气,墨色凝在笔尖,饱满丰腴,触及月白得宣纸一层层晕开。我得字并不算好看,只是这《大悲咒》练得多了,倒也写的秀美安逸。
无尘苑安静得似没有人居住于此,整日里只有两个落府最温柔静好的丫鬟偶尔进出,侍奉着里面的人。落府的管家下人只知主子有令,未经允许不得靠近无尘苑半步,只是下人们多少有些奇怪,两位主子这几日为何总站在落尘苑外,望着苑中某处,却不进去。无尘苑里两个丫头嘴紧得很,苑中的情况半分也不透露。
手臂带过,在纸张右下角落下最后一笔,我左手挽袖将手中得毛笔搁下,一边的丫鬟已将案几上刚完成的文书轻轻托起,放置于案几边的空地,随后一张干净无暇的宣纸被平整地铺在桌上。伺候我得两个丫鬟很是聪敏,做事麻利,不多半句费话。一个叫弱柳,一个叫扶风,似乎都会些功夫。
我捏了捏手腕,执起笔继续,案几四周已被黑白二色严严实实地覆盖,墨迹未干的文书交叠着,铺散了一地。弱柳总是记得摆放得顺序,一边磨墨一边掐算着时间,待到时间差不多了,便将墨迹干了的文书轻轻卷起,放在案几边的卷堆中。
“白姑娘,落楼主和莫楼主来了。”几日来,不知是多少回通报了。扶风看着卷堆中的女子,丝发垂落,容颜素白,藕臂轻滑间,墨色铺陈。那么专心,专心到总是听不见她的通报,无论是落府还是天下楼,苑外的两位主子是何等的尊贵,却被这白姑娘无声地拒之门外。
静待许久,如意料中没有任何回应。
弱柳磨墨的手停滞住,望了眼身边的女子,光线温柔地落在那姣好的容颜上。说不上绝美,这样的容颜顶多也只能算是中上,这长安城里美若天仙的女子太多,天下楼中就有比这女子美的,只是却莫名的被她吸引,微勾唇角却无笑意,一双琥珀瞳藏在长长的睫毛下。看一眼,便心无波澜,不知是不是她总在默写佛经的关系,整个无尘苑似乎真得了无尘埃。弱柳朝一边静立得扶风摇了摇头,两人的眼光自空中交汇,各自无声地叹了口气。
“弱柳,这是第几卷了?”
声音轻浅,仿若游丝,却拉回了两个丫头的注意。
“白姑娘,这是第九百九十九卷了。”弱柳放下手中墨砚,拭去指尖的些许墨迹,小心翼翼地托起案几上的文书,放置于地。
“噢?”我憋了眼身边堆积起的纸山,每一张都被细致地卷起成一小条,堆积得足有半人高了,原来已经那么多了。
“扶风,落楼主和莫堂主还在外面吗?”
扶风看着转向自己得眼眸,愣了下,她是知道的吧。
“白姑娘,两位主子还在外面站着。”垂首应答。
抬眸,刚刚的一切却似梦境,眼前的女子正襟危坐于案几前,素手提笔。扶风芒然,之前的对话难道是自己一时得恍惚。
“雨似乎要下大了,请落楼主和莫堂主进来吧。”
扶风眨了眨眼,看向弱柳,见弱柳点头,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不知为何,释然一笑,忙匆匆退下,似乎觉得连日的阴雨终要转晴。
无尘苑外,落尘寰与莫子忧听过丫鬟来报,却依然立在原地。细雨绵绵,两人的肩头都是一片深色湿濡,这第一步如何踏出,心中纠结万般,却如何也理不清。她是他们誓死保护的人,她是他们心中的纤尘不染,然而初白染血,保护她的人却是她自己。
“落,走吧。”
莫子忧拍拍落尘寰的肩,撩起衣袍,先行一步。那一步沉重得另身体颤了下,莫子忧苦笑。她抬头,沾染了鲜红血色的容颜,他的心在那一刻撕裂开。她双手抱着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眼神寂寞无辜,似在谴责他,她说‘莫,不要碰我,脏’。自此后,便是他梦中最悲哀的痛,为何会停了手,为何没将她抱在怀中,为何让她陷入了这场桎梏。
落尘寰抬头,头顶灰白,厚重的云层伏趴着,一动不动,细如牛毫的雨丝落入眼中,模糊了眼眸。随着莫子忧,他踏入自己的无尘苑,苑中一切都未曾改变,却变得有些陌生了。这几日他每夜与莫子忧对饮,人醉了,心依然清醒。红色与白色在梦中纠缠,他总是在追逐着什么,却被眼前的红色与白色纷乱了眼,伸直的手,却总也触不到他最想要的。
凉风入室,夹杂了些许泥土的清新气息。平地里一阵波澜,满地白卷慵懒地浮动了下身姿,纸张摩擦带出‘窸窣’声声,一双素手轻点,将浮动的微波压下。案几前的女子却未受这小小骚动的影响,笔锋流转,浅笑依旧,依然专心于书写。
扶风退下沏茶,弱柳莲步轻移,挑落房屋中间三层软纱,将内寝与这厢隔开。白姑娘特别交代,床上的飞天姑娘还在睡着,是千万不能打扰的。
满地白纸黑字,亮堂了整个房间。一层一层将中间的女子环绕,似乎要将她与所有的红尘隔绝,时光也在这一瞬间静止,周围的一切快速地退散,眼眸中只剩下那微垂的侧脸。
广寒之月遗落的最美的一束清辉,菡萏之花沉睡的最柔的一枚蕊芯。落尘寰和莫子忧安静地站在黑白之外,将那容颜上每一个细小的颤动皆收于眼中。
笔锋起,一千篇。我看向身侧白宣之外得两人,笑弯了眼角,我很感谢落尘寰和莫子忧,给了我完成这一千篇《大悲咒》的时间,给了我将一切情感平复的时间,我将血衣烧成灰烬,我将心中的伤口缝合,然后,我回到原点,依然可以对他们笑。
“落,莫。”
“菡萏。”落尘寰声音暗哑,妖孽的俊颜也难掩那抹憔悴。
莫子忧不语,蹲下身捞起一张细细端看。
“弱柳,取火盆来。”
“是。”
我双手支着案几,想要起身,却不想瞬间的无力感将身子拖回。
落尘寰足尖一点,跃过那层黑白,下一刻已立于我身边。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我,我抬头撞进一双柔情似水的墨色眼瞳。
他慢慢坐下,一双手臂环住我的肩,小心地将我搂进他怀里,压在小腿上的重量消失。落尘寰左手搂着我,右手抚上我的小腿,隔着衣物按摩,温暖的感觉自他掌心漫延开来。
莫子忧看着手中佛经,头也不抬。
“白姑娘,火盆准备好了。”弱柳看了眼我,轻笑。
我回给她一个感谢的笑容,目光移向火盆,橘红色的火苗撺掇着,吞噬着赖以生存的氧气。我突然想起那天夜里,端木渊抱着我坐于高台长椅上,满谷芍药付之一炬,火光冲天,我满耳听见的都是白芍药。
手指移向身边的卷堆,执起一小卷,手腕一扬,白色没于红色中,一片焦黑。
弱柳扶风轻蹙着峨眉,垂手立于一边。
莫子忧站起,手中的纸张迎向火苗,白字黑字瞬间不在。
“菡萏。”落尘寰握住我的手腕:“为何要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