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娘子人家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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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不是我要骂她,是我要骂你。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个傻子?别人家的孩子这么大都被选到上书房跟着皇子读书去了,只有你,斗大个字都不认识,我把你藏得这么好,外头人还是都知道了,我李敬有个傻儿子,我活该,我上辈子造了孽!我颜面无存!你怎么还能这样安安心心活着说这样的话?”

李书墨有些畏惧地后退了一步,“爹,你都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不要叫我爹!我没有你这样的傻儿子!”

他好像吓到了,又往后退了一步,哑着嗓子叫,“爹……”

“我这样骂你,你怎么还是缺心眼呢?你也听见了,我巴不得你死,你还叫我什么爹!”

小童抖着身子,忽而哇地一声大哭,仰头泪眼盈盈往窗户上望,撕心裂肺地喊,“娘!”

“我怎么……就生了你?”

方淑云一边哭一边笑,眼睛被泪水冲得异常清澈,她眼里没什么生气,然而却亮晶晶的,叫人看着害怕。

李书墨也不知道为什么,忽而恐惧起来,只站在原地撕破了嗓子地喊,“娘!娘!娘!”

方淑云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忽而转过了身,对着镜子小声地笑。

她是在笑,然而脸上却满面泪痕。

“你最好看清楚,你日日夜夜想见的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伸手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里露出来,转头朝着窗户大吼,“去啊!你不是想他死么!怎么不动手?!”

biao子都做了,还要立什么牌坊,她红着眼恶狠狠盯着李敬,“你不是都下毒了么?!怎么不干脆一刀结果了这个孽种?!就当我从来没给你生过孩子!”

李敬怒极,他瞪了一眼方淑云,忽而转身,朝着李书墨走来。

李书墨吓得连连后退,李敬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子,将他举了起来,他在空中吓得惊声尖叫。

“娘!娘!爹!爹!”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叫什么,只是惊恐地在两个人的脸孔上来回地扫,然而他们仿佛都疯了,方淑云哭得稀里哗啦,柔声朝他道,“墨儿,你就乖乖去吧,不要再跟着娘了。”

她声音断断续续地,也不知道到底在说些什么。

“这个冬天,你熬不过去的……会拖死你的……”

“扔啊!”她朝着李敬嘶声大吼,“怎么不扔?!给他一个痛快!”

李敬忽而脱手。

抓在手里的孩子仿佛一块巨石,失去了依托,很自然地就从桥上掉了下去,猛然一声沉进了湖里。

李敬有点喘气,目光冰冷,朝着楼上看。

方淑云整个人一瞬呆住了,她浑身哆嗦,发了疯一样地往楼下跑,“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冬天才刚刚来临,天气很冷,但还没有到要结冰的程度,李书墨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棉花吸水,一入水便沉如铅铁,他扑腾了两下就直直往下沉去。

水汩汩往两耳里灌,人一入水,岸上的声音就立刻模糊了。光线从两边散去,那一瞬间,他思维突然清晰起来,在心中默念,今天是个阴天,今天是德禄五年的十一月初十,再过上二十七天,就是他的生辰。

水冷得刺骨,寒意沁进四肢百骸,整具身体简直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它们仿佛在水里被肢解开来,渐渐麻木,没有知觉。

他可以听得见岸上娘亲朦朦胧胧嘶吼大哭的声音,还有四处奔走嘈杂的人声。然而童年在这一瞬间已经彻底结束,他在这一刻长大,忽然明白,其实谁都不需要他。

既然是这样,那当初为什么要生下他呢?

既然是这样,那当初为什么又要相爱呢?

他忽然想起四年多前,他差不多一岁的时候,外婆将方淑云给接了回去,他在一昔之间突然就搬到了豪华舒适的大阁院里,有许多丫鬟下人都开始围着他叫小少爷。那时他被外婆身旁的一个丫鬟菱角抱着出去玩,路上遇到了一个僧人,那僧人跟菱角说,这孩子是个痴儿,不过不要紧,大概六七岁就好了。菱角唾了他一口,骂他咒人不得好死。

没有想到,后来那僧人说的话都印证了,菱角后来还是跟外婆将这事跟说了,似乎也没人记得,他终究还是被众人所遗弃,成为所有人都不喜欢的对象。

人真是一种自相矛盾的东西,嘴里说的,总是和做的完全不一样。

他觉得自己很多余,很想静静地死去,可是口鼻不通,胸腔里异常难受,嘴里还是忍不住冒出气泡和含糊的声音起来。

一点都不安静,身体越来越冷,四周也越来越阴暗,好像有什么人在向他游过来,他忽而笑了一下。

既然都要他死了,那又何必来救他?

这又算什么?后悔么?他又算什么?

亲生父母,也不过只是这个样子而已。

这种事情,他这辈子也不要再经历了。

世上总有一种很简单的道理,如果不想被人伤害,那就去伤害别人,如果不想被人背叛,那就在她背叛你之前先背叛她。

他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其实倘若一直坚持下去就好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回来找黄如金。

其实黄如金现在也变了,从前她总没心没肺,挖空了心思对他好,现在她只是挖空了心思想让他不痛快。

已经没有必要再苦苦哀求她了,她根本恨他恨的要死。

他一早就知道压根回不去的。所作所为,都是徒然,其实什么也留不住。

他猜想自己只是舍不得那些美好温暖的过往。从前他的确是真的喜欢过黄如金,不掺任何杂质,那时就是想看她脸上的笑容,可是后来,这种爱恋突然就变质了,里面夹杂了太多的东西,他想要的自由,他所不信任的人心……这一副躯体太沉重,根本承载不起什么所谓的爱情。

李书墨放弃了挣扎,任由自己在水中缓缓沉下去。

还好这个时节不算太冷,虽然湖水依旧冰凉,但他现在身体早已不像从前,这一点冷,算不了什么,而心头的痛苦,也早已无关紧要。他又不是小孩子,还会像从前一样,撕心裂肺地喊娘亲,问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水中缓缓游来了一个身影,在李书墨快要沉到池子底部的时候,忽而一把托住了他,然后抓着他拼命开始往上游。

珍珠浮出水面,将李书墨缓缓带到了水边,然后一下子将他推到了岸上去。

方淑云慌忙从亭子里奔下来,伏到他身边拍他的脸,“墨儿?墨儿?”

“快去叫人!快去叫人啊!”

方淑云吓得语无伦次,直赶着方才上岸的珍珠大叫,“去叫人来!”

珍珠慌慌忙忙又奔走了,躺在地上的人脸色还是一片惨白,毫无生气。

“墨儿,乖,不要闹了,你醒一醒,不要吓娘啊!”

方淑云慌张地推他,“墨儿,墨儿!”

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再也不像十多年前的那一次,被捞起来时整张脸上都是吓人的阴郁。可是他越是这个样子,她就越害怕。

“你醒醒啊!”

方淑云在一旁止不住地呜咽,“醒醒……醒醒啊……”

珍珠没有办法,只好又跑进了御花园热闹的宴席之处,她慌慌张张要往皇帝所在的地方跑,在路上被范志英给拦住了,她那副样子实在是太显眼,慌得不成样子,范志英怒斥,“慌什么,给我好好说!”

珍珠一吓,这才回过神来,直哆嗦着朝范志英道,“少爷,不是,驸马……驸马爷出事了!”

范志英一惊,左右环顾,连忙将她拉到了一处僻静处,“怎么回事儿?”

“夫人她……不是……”珍珠慌忙摇头,范志英瞪了她一眼,珍珠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平复下来,一口气道,“驸马爷落水了,没醒。”

她身上湿淋淋的,这么一说范志英立刻就明白了,“你在这儿等着。”

他飞快跑到了席间,就近挑了一个太医,在他耳边耳语两句,那太医连忙起身,匆匆跟着范志英往珍珠这边来。

珍珠一见便立刻带路往前走。

在路上,范志英简要跟那太医说明了情况。

太医姓于,叫于闵,于闵在宫中混迹已久,自然也是个人精,点了点头,便匆匆跟上了珍珠的脚步。

三人赶到的时候李书墨还是昏迷着的,方淑云在旁边仿佛已经傻了,只是木然念念叨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顺着光可以看见她脸上一些轻微的印记,那都是哭干后的泪水冲刷脸上妆容所留下的。遮盖气色的铅粉被冲淡了,她整个人忽然看上去异常苍老憔悴。

珍珠连忙上前将她扶到了一边,于闵则撩起袖子,飞快地探了探李书墨的气息,还不是完全没有救。

他用力将李书墨翻了过来,抗在了自己腿上,用力扶他的后背,逼他吐出胸腔中的积水。

范志英也不懂这些,只在一旁看着干着急,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今天毕竟是长公主的洗尘宴,连太后都出席了,若是在这里闹出什么人命案子,出事儿的还是驸马,估计他这条命也要跟着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