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书墨本来就不是傻子,只是她每次总要慢上半秒才会想起来,想起来的时候心里却又始终耿耿于怀罢了。
丁穆阎的情绪似乎也有点复杂,看得出来,他不太喜欢黄如金,然而最终他还是把她给带到了这里。黄如金也没有再细问原因,她往前上了一步,准备推门而入。
丁穆阎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袖子。
丁穆阎是个儒雅之人,其实拉人袖子这个举动很失礼,黄如金转头来看他,丁穆阎连忙将手收了回来。
他脸上的表情也有一点尴尬,仿佛准备解释,然黄如金回头来看,他却并没有废话,只是道,“黄大人,我不管您想要做什么,也不管您是有多恨我们家少爷,我只劝您一句,做人别太过分。我们家少爷是真心的。”
黄如金下意识微笑起来,“我知道。”
这个条件反射的反应有点类似于在QQ聊天时手上打‘呵呵’心里想的是尼玛,她如今但凡听见真心二字就想给人迎面狗血一泼,大骂去你大爷的!但做人基本的脸面是要讲的,黄如金现在也没有动不动就爱和人较真的爱好了。
她推门而入,反手关上了门。
她往里走得极慢,耳朵一直在注意着外面的迹象,没过一会儿,外面脚步声走远,丁穆阎应该是离开了。
黄如金四面张望,慢慢往内室去。
这间屋子不知是怎么回事,里头垂了不少纱幔,层层叠叠,令人不辨方向。黄如金有股跌落梦境的不真实感。
纱幔把房间的格局都给扰乱了,而且纱帘的颜色都极为相似,把房间弄得跟迷宫似的,她转了两圈,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去。
屋子里的窗户应该是开的,有风灌进来,屋里的纱幔被吹得四处飘动。黄如金下意识握紧了拳头,眼前那面水青色的纱曼忽而往旁飘去,屋里响起了一个声音,懒懒地问,“对我还用得着这样防备么?”
这水青色的纱帘之后是一排卧榻,中央放着矮几,上面侧卧着一个人,只着内里白色中衣,黑发如墨披散下来,手肘支在琉璃面的几面上,三指捏着一只翠玉烟杆。旁边隔着翡翠镶金的鸦片罐子,他张嘴一吐,整张塌前顿时烟雾袅袅。
黄如金远远站着,也没上前来。
“你在吸鸦片?”她口气不觉重了一些。
李书墨低下头去又在烟杆上吸了一口,满足地吐出来,过了一会儿才抬眼看她,“你心疼?”
黄如金心中不由自主蹿上一股火气,但转眼一想,她却又觉得自己好笑,早已和他没有半分干系,竟然见着了还是控制不住情绪。
她勉强平复了一下心境,在他旁边的座椅上坐了下来。“丁穆阎说,你早知道我会来找你。”
她将劈海破涛刀从后背上上取了下来,放到了一旁,抬起脖子看他,“是这样么?”
李书墨又要低下头去吸,黄如金恼火地一掌伸过去,将他那根玉烟杆子给夺了过来,往右一甩,扔出了窗户。
片刻之后,一阵清脆的声响往上传来,烟杆落到了楼下,应该是摔碎了。
黄如金冷冷看他,李书墨似乎还有些神智不清,他眼里迷迷蒙蒙的,像个小孩子一样抬起头盯着她看,眼神颇为委屈。
“你干什么?”
大约真是被鸦片所麻痹了,他讲话似乎都比平时慢了一些。
房屋里还残留着一点点方才的烟雾,李书墨迷着眼撑在矮几上,仿佛昏昏欲睡。
“我的兵在内城门外已经守了快半个月了。”
黄如金轻声说了一句。
她余光瞟见他的侧脸,手心发痒,一时竟有伸手去摸摸他脸的冲动。
李书墨侧颜一直很无敌,闭上眼更是乖巧模样,黄如金忽然连自己都有些分不清她到底是迷恋他那双和阿白极为相似的眼,还只是迷恋他这张温润如玉的脸。
两人隔得很近,四目相对,某种浓得化不开的东西似乎在眼间慢慢滋长。黄如金的手掌已经伸出一半了,李书墨迷蒙纯洁的双眼仿佛在引诱她,黄如金一时竟有口干舌燥之感。
窗外不知为何,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利的鸟叫,是只老鸦从窗户口飞过。乌鸦是不吉祥的鸟,都是和死人一起出现的。她猛然醒悟过来,皱眉咳了一声,将手收了回来,冷冷道,“我知道你有办法能帮我,要什么条件,你尽管开。”
他似乎有点失望,因为她突然又变成了公式化的黄如金,语调冷冰冰,不含一点温度。
李书墨撑着手,慢吞吞闭上了眼,仿佛想蒙混过关,装作没有听见。
如果换在平时,黄如金或许还会跟他耗下去,然而此刻,她已没有多少时间,亦没有多少耐心。
“我知道你醒着,别装了。”
他轻轻唔了一声,仿佛在叹气,也没说什么,这才慢慢睁眼。狭长的桃花眼裂开一条缝,两颗水波滟潋的黑眼珠子仿佛云层之后的太阳一般破云而出,着近来看,她心跳不自禁又慢了半拍。
然而尽管是这样,她的表情却还是异常平淡,看不出任何波动。
片刻之后,李书墨自嘲一笑,声调清晰起来,眼角斜瞥着她,道,“黄如金,你好狠的心,是真要跟我断得一干二净。”
黄如金回以一笑,表情淡然。
她伸手给自己倒茶,啜了一口,抬头看他,“驸马爷,也别光说我了,您呢?您不狠心?我这可都是跟您学的。”
她似乎铁了心的不想给他留任何一点挽回的余地。
李书墨许久都没有说话,过来很久,才又问她,“从牢里出来后恢复得还好吧?”
“还行。”
其实谈话明明已经趋于正常了,黄如金不知怎的,又慢吞吞加上了一句。“死不了的。”
看见他额头隐忍的一点痛苦,她心中很是悲凉地升起一股畅快感。其实有时候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恨不得要将他的心给挖出来,片片撕碎了,再踩在脚底下,仿佛这样才够痛快。
但其实事实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痛快。
黄如金仰头出了口气。
大约只是不甘心吧。她也找不到什么其他的理由来解释了。是不是动情,是不是爱,她自己都不清楚。人这一辈子,总是会遇到这样一个人的,什么也说不上来,当然也忘不掉,同样也回不去。
其实她一贯都知道李书墨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他没必要总是来求她,更没必要总在她面前作出这样卑贱的姿态。黄如金明白他的手段,这样不动声色的人,若是真要想将她禁锢起来,并不困难。
那次在御花园他落水的时候,他就说过类似的话,一辈子都不放手,捆也要将她捆在手边之类的。但即便是这样,他也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他再也没有为她建造一座牢笼,将她囚禁。再一次回到京都,李书墨总对她百依百顺,从未拂过她的意。这仿佛是一种补偿,补偿那么多的过往,他好像在一点点填平她心中的沟壑,哪怕连尊严都不要。
她是如此任性,他也就由她撒野撒泼,半句怨言也没有。
其实事情并没有那样复杂,原本黄如金还在想,要用很多的条件,才能换取李书墨的同盟,不管他开什么样的条件,她都豁出去了,胜了再说。
然而来到这里,见到李书墨本人,黄如金却突然明白,之前所设想的种种,其实都是多余。
她一早就知道,现在他什么都愿意为她做,哪怕叫他去死,他也义无反顾。但在他面前,她却每每故意生疏,伤透他的心。
那这样,和之前伤透她心的李书墨,又有什么区别呢?
黄如金嘴唇不禁开始哆嗦,那些原本准备好的说辞,此刻突然一句也说不出口。
和李书墨就到此为止吧。
别在和这个人纠缠不清,也不用再一遍遍给他无妄的希望,伤人又伤己了。
她飞快起身,抓住了桌上的刀,往身上背住,起身就要走。
“你想要开城门对吧?”
李书墨突然懒懒道。
黄如金站在原地,也没转身。
“对。”她应了一句,又很快接上,“但是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撒谎。”
他的语调还是温柔的,甚至略带一些宠溺,慢吞吞从嘴里吐出来,仿佛蛛丝一样,缠在她身上。
“你怎么舍得让你的黄家军用命去冲开城门呢?”
尽管没有转身,黄如金却感觉后背有如火烧,李书墨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灼热异常。
“你只舍得我。”他缓缓道,语调里仿佛有一丝笑意,亦掺杂一丝无奈。
黄如金根本听不下去了,她几乎要飞跑出去,然而纱幔重重,层层纱幔仿佛构成一道迷宫,她慌乱之间,很快就迷失了方向。
“没关系,我也舍得。”
他似乎笑了一声。
黄如金在云雾之中团团转,眼前突然开了一扇门,她飞跑出去,又回到了方才进来的门口。
她背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喘气。
方才发生的一切,有如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