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怎么会……”左烈下意识地摇头,“黄如金就算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个女子,何况如今太平已久,早不复当初乱世之时,圣上没有必要赶尽杀绝……”
“谁说女子不能为王?”林愈眼眸一眯,利光顿现,“黄如金那一身本事,别人不清楚,中郎将大人,你还不清楚么?若给她十万大军,她能做出什么来,你也应该想得到吧?何况……”
林愈说到这里,声音又不禁沉了三分,“秦义德这个人,还相信着一个荒谬的传言。”
那是德禄帝还只是前朝玄武门处一个小小守卫的时候,一个散道给他批的算子——那道士说,汝生帝王之相,必有七星相助,五将二师,只是,成也五虎将,没也五虎将矣。
德禄帝那时根本没有想过做皇帝,自然只当笑谈,但后来,命运竟慢慢和那时的戏言融合起来,他放开了玄武门,也由此因功进入了当时最大的义军——平字军,直到后来,五将二师开始慢慢环绕在他身边,秦义德这个名字,才渐渐为天下人所知,进而到如今,为天下人所惧。
五虎将中,黄泰山是唯一没有死的人,因为他这个人,倘若德禄帝一道令下,命他去死,他便必然会义无反顾地去死。做人能做到这个地步,自然也就没有再杀害的必要了。
左烈深深吸了口气,有些颤抖地伸手去摸桌旁的茶杯,慢慢喝了一口。
这可真是一桩惊天大闻。
他从未想过,甚至是如今,就算听到了,他也只开始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听到这件事。
这件事情,只有周江流和李敬知道。
那也是机缘巧合,德禄帝一次醉酒之后大意说出了当时在玄武门下散道的算子,两名军师都是大惊,此后果然一一映证。
左烈只感觉手心冒汗,心上却仿佛要被寒冰冷冻。他知道如今的盛世太平,是上一代的战士们用血肉堆筑起来的堡垒,但却没有料到,更多的英雄,不是死在了战场上,而是死在了人心里。
死在了权利的漩涡里。
他一时不仅难以相信,亦难以平静。
武将的命运通常都难以长久,聪明的会被杀掉,笨的,则会被人当做肉盾,战死沙场。没人考虑过这个问题,像他这样的人,怀抱一腔热血,从来都认定自己就是要为国家,为人民,把鲜血洒满疆土,似乎才是最完满的人生。
马革裹尸也成了一种浪漫。
可是马革裹尸的源头……往往都只是那些不流血的战争,比留血更恐怖。
林愈低头喝茶,慢慢等他平静下来。
过了许久,林愈方才道,“御林军有四万,我要将安插在京都中的人手,抽出一万来,我还要黄如金手下的三千金吾卫,一个不漏的都全部调回来。”
“将会有一场恶战……”林愈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句。
四万御林军,都被插在了城中各处,维护京都的安全。此刻黄如金不在,自然全数听由左烈调动,但京都安危亦并非儿戏,尽管为了搜寻黄如金,左烈亦派出过不少人手,但并不敢动主体的布局,更何况此刻还要抽出一万人来……还有那三千人。
左烈一时沉默。
林愈顿时异常失望。
他没有去找黄泰山,其实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倘若将事实的真相说给黄泰山听,黄泰山大约只会强行让黄如金卸官,然后自己一头撞死在含元殿上,以求保女儿平安。
但倘若黄泰山一死,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能真正护住黄如金的人,也就不复存在了。
“你在担心什么?”林愈忍不住讽刺道,“担心玩忽职守,被圣上怪罪,丢了你的乌纱帽?”
周江流门下的人,一贯都是这样,思维尖锐异常,价值观都秉承了周江流这一派,所谓良禽择木而栖,无木之时,良禽则自飞自闯,和什么忠义根本没关系。
林愈心中,孰轻孰重,完全是以人情来衡量,一边是黄如金,一边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皇帝,自然就倾向了黄如金。
左烈此刻竟然还在犹豫,林愈忍不住讥讽道,“左大人可真是忠心耿耿啊!”
左烈忽而抬起头来,目光一瞬凶狠,死死瞪向了林愈,“林大人,你们文官口舌厉害,我说不过你,但你若要将我左某人想象成这种无耻之徒,我也只能说,你堂堂大平状元的气量,也不过如此!”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方才将君子亦想象得这般不堪。
林愈脸色也未多见变化,只是不言语。
林愈这个举动反而让左烈顿时心生疑惑,怀疑林愈方才只不过是为了激他,才言语尖锐。
但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怒道,“我岂会是在意官职的人?京都百姓近百万,眼下虽然安宁,但难保此行游园会中有不轨之徒,我若从布局上生生撤下一万人来,防备起码就要稀疏上三四分,我所忧虑的,也不过是京都百姓的安危而已!”
林愈闻言起身,展眉一笑,拍手道,“好!”
“乱党之事,你也听说了吧?”林愈问他。
左烈点点头。
“北衙禁军也出动了,乱党此番再是猖狂,也无法兴风作浪,至于拥兵而来的西疆王……”他眯眼一笑,“救了黄如金的,就是这个人。”
左烈大惊。
林愈又道,“不管城里发生了什么,最起码禁军的西卫和中卫已经派出去了,就算城中果真发生什么事,圣上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你不必担心。”
真正要担心的,乃是黄如金那三千金吾卫。
林愈心中暗叹,尽管这是最后一步,若不是走到绝路,万万不会动用这三千人,但……倘若德禄帝果真要赶尽杀绝呢?
林愈心中已经慢慢弥上一股苍凉……自古朝堂惊变,无不血流成河,他虽然竭力在避免,然而似乎终究也要往这个方向靠近了。
“我还会见到她么?”
林愈竟然要求将黄如金的三千金吾卫都调出来了,那是黄泰山亲自为她挑选的三千军士,一度还曾号称是当年的黄家军,英勇无敌,堪比万人军队。竟然连这三千人都要调回来,左烈心中也约莫猜想到了情况之严峻,黄如金怕是不会再留在京都了。
“会的。”
林愈忽而轻轻一笑,“怎么不会?一定会的。”
说起来,他自己心里也竟生出了一丝不确定。
这本来就是最险最险的路,能不能成功,其实不在他,而在黄如金自己。
她会明白有多少人为她在卖命么?
恐怕不明白吧。
黄如金在史二货的院子里,这一天都在向他表演各种广播体操以及……军体拳?
她本意只是要帮助他活动活动身体,奈何史睿一直赖在轮椅上不肯起来,只要看黄如金表演,黄如金看在他是病号的份上,忍了。
一院子里的人被她吹着口哨喊向前看,向左看,挺胸收腹齐步走,并且一起做广播体操,将史二少爷逗得笑到菊花状。
史睿问她这些年都学了什么,黄如金冷哼一声,“说出来吓死你!”
表演项目一:擒拿二十四式。
哼!哼!哈!哈!一名家丁腿折了。
表演项目二:防狼十五招。
哼!哼!哈!哈!一名家丁……的那什么严重那什么了。
表演项目三:花式射击十九式,可惜没枪,只好找个类似的木头代替。
“砰!砰!砰!”这是黄如金自己的配音。
表演项目四:远射百步穿杨,依旧没有枪,只好做了做样子。
“砰!砰!砰!”依旧还是她自己拟声配音。
黄如金连做了两场空样子,周围笑成一团,史睿也远远坐在轮椅上看着,虽然他笑容养眼,远远望着欣赏倒真是赏心悦目,可这笑容是在笑自己的时候,那就另当别论了,笑得越是好看,黄如金就越恨不得戳死他!
“拿飞镖来!”她哼了一声,“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绝活!”
这真是黄如金的老底子了。
飞镖在不少危险任务中都救过她的命,因此平时也一直都有练,毕竟任务不是每个时候都能有枪的,有枪谁都能保命,没枪,也一定要能活下去,这是刑警队必须恪守的条例。谁都不希望自己死,更不希望队友死,每个人都有一个非军火的绝活,黄如金的就是飞镖。
飞镖被拿上来后,黄如金让刚才笑的丫鬟家丁们都远远站成一排,一人头顶了一个苹果,这下大家顿时都明白了。胆小的姑娘当场就哭了,远远向史睿求饶。
黄如金立刻恶狠狠地转头道,“你要是敢让他们下来我就把你也射成窟窿!”
她两手都夹着飞镖,十根银色的尖头在太阳底下闪光,话语听上去顿时很有信服力。
史睿笑着点头,又冲远处哭哭啼啼的丫鬟们道,“别怕,她不会伤害你们的。”
黄如金哈哈大笑了两声,然后刷刷刷,十只飞镖飞速往右甩去,哧哧哧——全部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