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意外之喜
女床山高耸如云,罕无人迹,飞禽走兽倒是不少。我降下云头,与九狸停在了半山腰一处开阔之地,不由暗暗叹气。
凡间的土地庙,至少还有四角壁檐,几根枯梁搭个遮风避雨之处。这女床上从来人迹绝踪,九狸暂且不提,目下还是只小兽,我却是做了几千年散仙的,举凡饮食住宿已与人类无异。难道也要与飞禽走兽一般将就?
九狸到底是只野性难驯的兽,我的焦烦它丝毫不能体会一二,一落地,便喜不自禁,幽瞳立时亮出了两簇火焰,烧得煞是热烈,见我点头首肯,早窜进了林中去玩耍,眨眼不见。
我愁惆难圆。也只得施起法术,伐下几棵大树,预备搭一个茅草棚子,聊作栖身之处。
正忙乎得紧,却听得身后有脚步声,一道豪爽的声音极是惊异道:"哪里来的小娘子,却要在这里伐树建屋么?”
我活了万把年,幼时被呼作鸟,成人后被呼作仙,被称作"小娘子"却是头一遭,委实有些新鲜。
转头去看,五步开外立着位身穿黄色暗纹长衫,异常魁梧的年轻男子,阔口方额,圆眼吊睛,生得个好生威武的相貌,只是通身的妖气不曾收敛。
这分明是只虎妖,修炼了约有六七千年,法力倒是不低,想是杀孽颇重,竟不能得窥天道。
我不由替他婉惜。
这虎妖见我不语,哈哈一笑,震得林中飞鸟顿避,不远处一只小兔子精撒腿就跑,未料慌不择路,竟一头撞上了旁边一棵树,顿时晕了过去。
我摇头叹息,走过去将那兔子提在手中,将他再上下打量,赞道:"大王好生威武!”
那虎妖闻言,双目顿亮,又将我细细打量一番,面上竟无端带上了一层喜意,说话的声气也不若先前洪亮,竟像是被人掐着了嗓子一般。
"小娘子可曾婚配?”
我只觉这虎妖甚是无理,但碍着自己这身份,也不知以后会在女床山住到何时,与这些恶邻打好关系却很必要,当下打着哈哈敷衍:"不曾。不曾。”
又抬头看看这日头,昴日星官很是尽责,我若再立在坡上与这虎妖延耽上半日,怕是今晚就得夜栖寒枝了。于是客气道:"您忙!您忙!小仙另有要务。”
那虎妖听得我自称小仙,竟似如获至宝一般,嘿嘿笑了两声,径自去了。留下我独立荒坡,心内打颤,也不知这虎妖是不是在打什么坏念头。
我生来懒惰,从来不曾刻苦修炼仙法,不过些微末技,虽然一只虎妖尚能应对,若多来两只,怕是性命不保。心内忧惧,别无他法之下也只得加紧伐树建屋,再不敢偷懒。
十日之后,我正逼着那只兔子精替我作些羹汤,门外竹篱轻叩,兔子精缩头缩脑朝外一探,立时大惊失色:"大仙,蓝眼睛的妖怪!”
我心中好笑,这兔子精自己是只赤瞳妖怪,对九狸倒少了几份惧意,偏偏极为警觉,怕极了别的妖怪。
蓝眼睛的我倒认识不少,其中一位与我渊源颇深。闻言心下大喜,斥那兔子精没见识,这深海里的人物它一只小小兔子精自然无缘得见。一面吩咐它一会多摘些新鲜果子来,一面推开茅屋那扇摇摇欲坠的门,迎将出去。
果不出我所料,院外立着的,正是离光。
离光乃是鲛人部族的王子,一头海藻般的长发,蓝眸如幽碧大海,望之令人心生舒怡之色,胸前五彩盘灵石刻不离身,穿着件白色的鲛绡纱长衫,温雅非常。
我笑着招了招手,也不去院外接他,他已推开了柴扉,手中拎着两只肥肥的兔子走了进来。见我院中光景,开口赞道:"青儿这院内极有意趣。”
比起东海海底鲛人王族的宫殿,我这茅草屋确实太过简陋。我伐树建屋之时怕夜半被妖兽搅了好梦,不但寻了竹篱作了个小小院落,更花了大力气结了结界。
只是离光一族以幻术见长,我又学艺不精,小小结界自然不能迷惑阻止他。一眼望去,院内野花野草同院外漫山遍野之物并无二致。
我伸手接过离光手中的兔子,打趣道:"离光也真正小气。不远万里前来探望我,就送两只小小兔子。”
离光神色古怪,将我看了又看,见我不明所以,方慢吞吞问道:"你来到此地,除了今日这两只兔子,往日可有收到什么猎物?”
我瞪大了眼,为他的神机妙算感叹不已:"不成想分开十来日,离光竟令人刮目相看!不知从何处学来天机妙术?"又向他解释:"我未来女床山时,怕此地妖魔鬼怪找我麻烦,岂知来了这些日子,每日里门外总有猎物,前儿还收到一只獐子,到今日都不曾吃完,倒省了我一把力气。”
离光又侧头瞧我一眼,吞吞吐吐道:"你当真不知内中缘由?”
我心中不豫,多年故交竟不信我。一拍桌子,方要分辩,那兔子精从房内窜了出来,诚慌诚恐道:"大仙有何事吩咐?"不防瞧见了我手中提着的两只肥硕的兔子,那眼眶儿立时便红了。
我本来理直气壮要反驳离光一回,哪想到竟然惹得这只兔子精快哭了出来,结结巴巴分辩道:"这……这兔子并非我猎的,乃是……是有人送到门口的……”
兔子精伤心欲绝从我手中接过那两只血淋淋的兔子,不管不顾哭将了起来。我虽养过小兽,但九狸是个乖巧的孩子,轻易不哭,又不比眼前这尚未开化的兔子精,虽说化作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其尾可否收掩自如尚且不得而知,概因有裙子遮掩,本仙总不好掀开来窥视一二,但她两只大大的兔耳至今尚在招摇,确然还有几分兽像,未脱蒙昧之境。
离光皱了皱眉头,似听不惯这恼人的哭声。鲛人尤其善歌,离光又生就了一副好嗓音,因此对嘈杂之音尤为难忍。我在自己亲手所建的家中初次待客,便被这兔子精搅得大失颜面,再也顾不得伪装平日的良善之色,抬起一脚就将她轻踹了过去,吼道:"再哭就将你送了给那虎妖填肚子。”
兔子精被吓得瑟瑟发抖,忽然跪了下去,连连哀求:"大仙息怒!大仙息怒!”
离光一把抓住了我,拦道:"此地有虎妖?多大年岁?”
他的体温向来异于陆上走兽,凉得惊人。我将手从他手中抽开,见他似有些不高兴,定然是怕我欺瞒虎妖之事,忙解释道:"我初来那一日就遇见了一只虎妖,看修行大约有六七千年,只是至今不曾得道升仙,也不知是个甚么缘故。”
离光温润的眼珠渐渐沉静了下去,颇有些担忧道:"你这些日子都收到了些什么?”
"獐子……鹿……野猪。"再想想:"还收到过一只大雁……”
离光似凡间那只极喜欢学舌的鹦鹉一般重复道:"一只大雁?”
我见得他这般迫不及待,叫那兔子精道:"小妖,还不快去整治酒菜。将剩下的半只雁肉炙了来,让离光也尝尝。"又朝他一笑,恍然大悟道:"离光久居深海,鱼倒吃过不少,想是从未吃过天上的飞禽,今儿就让这兔子精做了来,你也尝个鲜。原是我不懂待客之道,请离光宽恕则可!”
兔子精抬起红红的眼睛,欲言又止,只跪在原地不挪窝。
离光哭笑不得,摆手教那傻呆呆的笨兔子下去,一边拉了我坐在院中石凳上,极艰难道:"青儿可知道,凡间求娶纳采用雁?”
"你是说……"我惊道:"那只大雁竟是有人向我求亲?”
离光牵强一笑,柔声道:"青儿也有人上门求亲了。"见他竟然为了我被一只虎妖求亲,这般难过,我顿时福至心灵。
--是了,往日我虽寄居丹穴山,乏人问津,就算千万年嫁不出去,也不算什么,但若成亲,夫君定然是在仙界甄选。如今被贬下界,作个地仙,便被这虎妖欺上门来求亲。妖与仙身份品级差了不止一点两点,无怪乎他会为我担心不悦。
我心中感动异常,又苦于言辞贫乏,说不出口。抬手将自己鬓角抿了抿,又将袍子上的土掸了掸,立起身来在院内团团转了两圈,只觉往日被丹朱流光溢彩的凤裙晃得格外黯淡的桃花路,今日竟然奇迹般的冒出了一星半点的光明,真是格外令人振奋。
回头朝着离光嫣然一笑,多日黯然心绪立时全无。得意道:"看来离了丹穴山也并非全无好处。丹穴山上凤凰独尊,我活了万把年都不曾有男人瞧得上眼,不过初初离开十日,便收到了一只大雁,真真算得上一桩喜事。”
离光初时被我回头一笑,许是头顶日头煌煌,有些灼热,那润玉般的面孔上竟然涌上了淡淡绯色,及止听到后面几句话,那绯色又褪了回去,变作了青白之色。
我体谅他从深海而来,不太适应女床山的气候,也是情有可原。将怀中帕子递了给他,善解人意道:"你离开东海的日子真不巧,按着凡间的说法,这几日正是秋老虎盛行,还是进屋避一避的好。”
"……老虎”
离光手一缩,似被秋老虎这三个字给唬住。见我只一径伸出手去,只得接过我手中的帕子,在额头之上虚虚一擦,也不进屋,迟疑道:"青儿莫非想应下与虎妖的这门亲事?”
我侧头想想,叹道:"那虎妖么,甚是魁梧。甚是魁梧。只是不知法力如何?”
小时候与丹穴山上小仙童们打架,很是羡慕他们各个比我强壮,吃了不少大亏。后来成年,虽然知道法术与个头有时候并不成正比,但遇见魁梧的人,总还是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毛病说大不大,一时半会恐改不了。
离光闻言,颇有些自卑的低头瞧了瞧自己如杨柳一般的腰肢,似乎为自己生得不甚魁梧而深感歉意懊恼。
我虽鲁钝,自然也明白事关他的自信,拍拍他的肩,由衷开解道:"你也知道我是飞禽,这眼光自然与走兽有些相近,怎么能跟深海里的鱼类欣赏异性的眼光一般模样呢?非我族类,不相干,不相干的。”
大概是不会安慰人,几句话就令他眼神黯淡,整个的委靡了下去。我素来有一个能令自己心胸舒畅的法子,此时不妨拿来一试。立时扯开了嗓子对着屋内的兔子精吼了一声:"兔妖,还不快将雁肉炙好了拿来?”
不过多时,那兔子精就哆哆嗦嗦端着雁肉出来。当此清风朗日,我二人在篱笆小院内用了些鲜嫩的雁肉。
这兔子精胆子虽小,厨艺倒不差。
膳毕,离光的神情渐渐好转,又饮了碗兔精端上来的山泉水,期期艾艾道:"今日前来,除了探望青儿,另有一桩事。”
我虽微觉他今日大异于往常的温雅善言,但山中枯淡,亦兴致勃勃紧盯了他澄澈的眸子追问道:"离光指的是……”
他的目光躲闪了一下,期期艾艾道:"岳珂……”
我闻言大怒,将手中粗瓷碗狠狠掼在石桌上,啪的一声那瓷碗碎成了四瓣,犹不解恨,鼓着腮,翻了脸冷冷道:"离光,你也知我从来不是个好性儿的。那个下流坯子,还提他作甚?"若非他全无担当,被打了哭爹告娘,焉得有我今日被困之境?
地仙无诏不得擅离职守,想本仙散漫惯了的,几千年在外行走,忽然被困在这穷山恶岭,心内哪得痛快?
离光立起身来,极是为难,晶瞳里莹满了伤感:"青儿,我们三人当日初识,游遍四海,何等快活?我也知道你被贬来此地受苦,心里定然有怨气……”
这个糊涂的家伙!我当初怒打岳珂,是为了维护谁来着?
怒极反笑,我指着柴扉冷冷道:"离光,你休要于再提那条淫龙,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涉!此地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还请回吧,不必替他来当说客。"说着拂袖将桌上碎瓷片扫下桌去,大步过去,将柴门大开,作了个送客的姿势。
离光向来好脾性,我这般送客他竟也不恼,轻声道:"青儿,你莫要生气,我以后在你面前不提他便罢了。过几日我再来看你。"叹一口气,缓缓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