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世间春恨
我闻听此言,险些失手丢了手中茶盏,也不知是胸口痛还是心里憋闷,立时扶了椅子艰难站起身来,头也不回便望外走。
太子殿下喜孜孜道:“闻听三弟知香惜玉,今日这话正说到了为兄心坎上!”寒暄两句又大步而来,扶了我手臂体贴道:“信芳院离这里有点远,青儿不如就在这殿里歇息了算了。”
我推开了他的手臂,背对着岳珂淡淡道:“三殿下好没道理,青鸾虽是一介孤鸟,但也由不得别人欺负。”心里没来由泛起了一股酸涩之意。我本以为他应懂得我,但想来是我高估了他,居然这时候跑来恭喜,说些三不着两的话,真是枉我们相识一场。
太子殿下愕然道:“谁敢欺负青儿?本王替你出气去!”
我盯着他的双眸,那里温暖如春,如若他不是天界太子,我定然相信此刻立在面前的男子对我有两分情义,但他偏偏是天后之子,战神之孙。
我自嘲一笑,捂着胸口道:“欺负我的人,不正是太子殿下你么?丹朱表姐贵为公主,自然是未来的太子妃娘娘。青鸾不过一介孤鸟,无依无靠,就得屈居她人之下做小么?”
他目中春色立时凋敝,垂下了眸子来,竟然有了三分示弱的模样。我何时见过高傲的天族太子做出这般模样呢?紧盯着他咄咄逼问:“太子殿下凭什么以为青鸾会甘居丹朱之下呢?”
他伸出手来,似要扶我,又像理亏一般缩回了手,盯着自己的手指瞧上一回,我也歪了头去瞧,他的双手骨节修长,皮肤白皙,好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哪里能体谅我这个品阶低下的地仙心中所想呢?
“此事……此事本王确有不是。但是……但是成亲之后,本王定然会对青儿宠爱有加,千依百顺。”他双目灼灼如铁,直视了我的眼睛,似要向我保证一般。
本仙虽一万四百多年,但这四海八荒所见结成姻缘者众,恩爱者寡。譬如姨母,姨父虽过身一万多年,但时至今日她尚心存怨怼,自然算不上恩爱。
再譬如姨母身边的苍鹭大总管,她虽将夫婿收了法力踢了出去,但她自来跋扈,自视甚高,总是压了夫婿一头,这婚姻也算不得和谐。
小鹌鹑总算是个温柔和顺的吧?但与雄苍鹭也不能白头。
东海龙王妃与龙王貌合神离;天帝风流花心,两女一夫争斗不休,家宅不宁,闹得四海八荒各各皆知。
至如今倒教本仙摸清一个道理来。
我大大后退了一步,微笑道:“太子殿下能向青鸾求亲,青鸾固然荣耀百倍。可惜青鸾与殿下不能两情相悦,,自然不能做夫妇,这总是桩憾事。据青鸾所知,夫妇者,二人一体,总是最为亲密之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显恩爱,但再加一个人,未免大煞风景。殿下不觉得挤,青鸾也觉着挤得慌。这门亲事,还请作罢。”
太子殿下一张三月如风的脸顿时如酷寒三九,冷得能掉下冰渣来。他紧跟着上前两步,攥紧了我的双手手腕,凝声道:“青鸾此言可是真心?”
我虽知自己难逃做棋子的噩运,但事到临头,总还要挣扎一番才能心甘,当下目光平视,坚定如初:“青鸾虽然算得上泼皮无赖,但终身大事却决不肯委屈自己一星半点。能得殿下另眼相看,本来美事一桩,但青鸾只怕自己无福消受,还请殿下取消婚约。姨母答应这门亲事,不过迫不得已,为了丹朱公主不被殿下所嫌弃,还请殿下三思而行。”
手腕之上一阵剧痛,我咬牙不语,但面上肌肉已是僵硬,心口更是疼得厉害,眼前已有金星直冒,生生接了姨母几掌,当时咬牙忍着只是一口气撑着而已,如今诸事俱完,聚集勇气将退婚之意明说,心中已带了点迷糊之意,眼前太子殿下的脸越来越模糊,腕上痛意也越来越钝,朦胧之中只听得他阴恻恻道:“你不过就是喜欢那鲛人公子的一头长发与歌声罢了,等我割了他的舌头来给你,看你还欢喜他不?”
我心中最后一丝清明极是疑惑:这个鲛人公子是离光么?本仙是喜欢离光没错,但好比妹妹喜欢哥哥一般,倒没想过与他一生都闷在珊瑚城中过下去。
眼前一黑,终于彻底失去了知觉。
等我再醒来之时,房内夜明珠闪着柔光,床头立着的人冷冷哼一声,斥道:“你这小呆鸟忒也没有出息。不过就是哥哥向你求亲,便喜得晕了过去,整整昏了三日,真是丢脸。”
我张了张口,极想分辩一句:小仙那是被吓得,非是惊喜。但嗓子眼里似冒烟一般,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人见我如鱼搁岸,只无声的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气呼呼端来一杯冷茶喂了下去。这于我不啻天降甘霖,等将嗓子眼润湿,才终于艰难起身,胸口立时有巨痛传来,我禁不住痛呼出声,低低道:“多谢同娑殿下。”
他虽恶作剧,但心地并不坏,不过是天帝与天后的幺子,宠得有些过头罢了。
被我这番郑重道谢,他颊边反染了一抹绯色,胡乱摆手道:“平日瞧着尖牙利齿,怎的这般不济事?各界王子公主今日午时已到了天庭,此刻太子哥哥正在宴饮招待来客,自然抽不出身来,才留了本王在此照料。你只要记得将来与太子哥哥成了亲,与嫂嫂好好相处,别与他添乱就成。”
他这番话听来极是刺耳,我平日本也能忍得下去,但偏偏被姨母打了之后,反将以往辛酸之意激了起来,倒便得再不能忍,一字一字道:“太子殿下犯糊涂,同娑殿下也跟着犯糊涂不成?青鸾不会与太子殿下成亲,所以同娑殿下大可不必担心你那丹朱嫂嫂会在我手上吃亏!”
“就知道你不知好歹!”同娑殿下少有的气红了脸,拂袖将桌上茶杯扫落地下,来回在地下走了几步,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太子哥哥若认真挑起来,四海八荒有多少公主仙子等着被他多瞧一眼?只今日来的那些公主们,便有不下十数个围着太子哥哥转,他怎么就偏偏遇到了你这个刺儿头?长得虽然也算不差,但这脾性却倔得厉害,往后有得你苦头吃。”
我知自己从来算不得讨喜之鸟,不像八哥鹦鹉之类,尚有学舌一途。更不能将甜言蜜语说得由衷,当下便有些自暴自弃道:“青鸾野性难驯,至大的愿望不过就是盼着太子殿下开恩,能将青鸾发放回女床山做个逍遥地仙,过些无拘无束的快活日子罢了,哪里能当得起太子殿下青眼?至于什么太子侧妃,更是从来也没有想过的事情,与丹朱表姐和平相处,委实太难,还请太子殿下另请高明,青鸾做不来,也不愿俯低作小!”
同娑殿下指着我似乎恨不得像姨母一般将我力劈掌下,半晌方怒道:“不想做小也便罢了,竟然还欲擒故纵,图谋太子妃之位,青鸾,你这招使得好了,使得好!”
我茫然瞧了他一眼,明明本仙自以为拒绝的十分彻底,这位同娑殿下就算不懂鸟语,但我今日确确实实说的是人话,为何还会被他曲解成了欲擒故纵?
有时候,我企图一遍遍想向别人重申我的初衷,但结果总是背道而驰。这些人非但不能以良善之心来理解,偏要一味的往恶处揣测,真正悲哀。
但更悲哀的是,起先我竟然还试图想让这些人了解我。如今也算明白了鸡同鸭讲的至高境界,便是眼前这种境况。好在同娑殿下并不能算作与我私交甚笃的朋友,远不如岳珂在雀罗殿说得那几句话给我的震憾来得大,是以我倒并不曾放在心上,只由得他忿忿然离开了信芳院,自己将云被裹了裹,呆呆注视着帐顶,任思绪蔓延。
既然各界的王子公主前来,这宴会开个几日,天帝若能指几桩美满姻缘,大概这热闹也就算尽了罢?我长长叹息一声,还好如今受了伤躺在床上,否则被太子殿下逼着去做掌吏,万一再遇上个把不懂事的公主们,想亲近太子殿下而不得,转尔将怒火转嫁到我身上,那便有些大大的不妙了。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 耳边低低伟来一声叹息:“我倒不知道青儿原来还有这般风骨。”
我捂着胸口冷笑道:“什么风骨不风骨的,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自己退,难道等着被姨母打死么?龙三殿下这会不在大殿上与各族公主宴饮,却跑来我这冷院子里做甚么?”
自大殿之上他跑来恭喜我与太子殿下之喜,本仙心中始终打了一个结,不能释怀。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此时又几前走了两步,立定在床头道:“若非方才青儿与同娑殿下所说,反倒是我错怪青儿了。”
这世上最悲惨的事情不是被不相干的人冷眼相加,而是被深信之人怀疑自己乃是他所鄙屑的浅薄之辈。
我急怒交加,连着咳了两声,猛然坐起身来,掀了被子赤脚下地,双掌抵在他腰间,便使劲往外推:“从今日起,三殿下与青鸾桥归桥,路归路,永不相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