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冰雪肝胆
离光想是不常做这种事,涨红了脸立在堂下,被爹爹再三相请,方才在下首坐了。他带来的那些鲛娘与捧着礼盒的鲛人被爹爹唤了芳重带了下去。
我在帘内瞧着这光景,不知爹爹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若说他会收下这些鲛娘,我万万不信,但他既没拒绝,当是收下的意思。心中焦躁,只顾着细瞧,身子前倾,不小心便将帘旁的灯架给推倒,只听得轰然一声,灯架之上鸭蛋大的明珠便滴溜溜滚了下去,直越过了王塌,到了离光脚前五步方才停下。
离光俯身拾起明珠,朝帘后探头瞧了一回,又瞧了爹爹一眼,目中满是诧异之色,大约是不相信堂堂修罗王城,居然宽纵至此,任得下仆随意惊扰宾主会晤。
只听得爹爹咳嗽了一下,我极是疑惑,他这些日子伤已痊愈,何时又添了咳嗽的毛病?正在思虑一会要给他煎些止咳的草药,已听得他道:“离光太子不必见怪……咳……本王这里小耗子比较多……”
我被一口口水呛到,立时大咳不止,眼前一黑,爹爹已经掀帘而入,大掌在我背上轻轻拍了几下,牵着我的手将我从帘后拖了出来,边走边笑道:“太子殿下莫恼!本王这小公主生得淘了些,非要躲在帘后偷瞧,也怪太子殿下生得俊俏,将我这修罗城中男儿都比了下去。她不瞧你,可要去瞧谁呢?”
我咳得晕头涨脑,被爹爹拖着按坐在王塌之上,低低嘟囔:“爹爹,我与离光先前就认识。”抬头去瞧,离光一扫沉郁之气,双目发亮,显是惊喜已极:“青儿,原来你在这里。自你走后,我派人四下找了许久,也不见你的踪影……我以为你又回了天庭,彻夜担忧。”
他这般担忧我,我本该欢喜才对。但心中恼恨他送了一队鲛娘给爹爹,居心叵测,于是低低道:“小仙位卑,哪里敢劳动离光殿下担忧?离光殿下一惯的忙碌,还要操心调教鲛娘,真是辛苦。”
爹爹递了茶盅过来,我就着他的手顺势饮了一杯,正欲再讲,离光已欢笑开颜:“青儿原来已经同修罗王父女相认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他不知是听力出了问题,还是太过欢喜,忽略了前面一句。我心中极是不悦,提高了声音讽道:“离光殿下送这些鲛娘来给爹爹,莫非也是庆贺我们父女相认?”
霎时离光玉白的面孔涨得通红。良久方道:“此事乃是我父王授意。”
我反驳道:“既然是你父王授意,难道你自己全无主张?他说什么便是什么?送了这些鲛娘来是做什么?”咄咄之势,逼得他几乎全无招架之力。
他低低喊道:“青儿……”面上痛郁之色又涌了上来,忽然起身向着爹爹躬身施了一礼,“阿修罗王敬鉴,只因离光反对父王使用幻术淹了人界,扩疆辟土,又反对他与天界争战,殃及一众鲛族兄弟姐妹,被他锁在了珊瑚城。此次听闻父王有意与修罗部结盟,这才自请前来,只是想借机寻找青儿的下落。”
爹爹赞赏一笑,客气道:“离光殿下还请坐下说话。本王这小丫头是有些鲁莽了。还请殿下别见怪。”
离光淡淡一笑:“青儿直肠直肚,坦荡无拘,喜怒随性,此乃真性情,离光与她相交几千年,并无一丝怪罪之意。”又欣慰道: “自青儿那日振翅离去,我日夜忧心,四下打探,如今瞧着居然回到了修罗城,总算心愿得偿,我也替你高兴!”
我知离光生来端方,从不打诳语,他既说了是借机前来寻我的下落,定然便是。过去的两百年里,我被凌昌拘走,他与岳珂四下辛苦寻找,挂念我的心肠,作不得假。我心中愧悔自己说话重了些,涨红了脸道:“离光别恼,青鸾这厢向你赔罪了!错怪了你,还请见谅。”
爹爹哈哈一笑,道:“本王瞧着离光殿下一幅冰雪肝胆,侠义心肠,很合本王胃口。鸾儿这丫头最是磨人,她若使小心眼,离光殿下大可不必在意!”
我知爹爹这是喜欢离光,方才有此一说。摇了摇他的胳膊,嗔道:“爹爹,你这是借着夸离光踩女儿,我可生气啦。”
他转头捏捏我的鼻子,坦然一笑:“还说爹爹说错了?你这不是小心眼吗?”
是夜,爹爹在王城设宴招等离光,一众文臣武将作陪,连婆雅稚也位列其间,就坐在我初来修罗城,替我租房子,又送了金币与我花的那位将军身旁。
修罗部众皆是豪饮之士,又生得魁梧粗壮,许是个个瞧着离光这般温润谦雅的君子形象,心头嫉恨,竟是合着伙的来灌离光酒。修罗城中的美酒比之别处更烈,一口下去喉咙便热辣辣的,真烫到肚肠里去。
离光肤白若象牙,几次开口欲跟爹爹谈两方结盟之事,都被劝酒之人打断,将他灌了许多酒下去。
我在王塌之上瞧得有趣,悄声道:“爹爹,在这般灌下去,只怕离光会醉死过去,哪里还记得要谈两国盟药?”
爹爹仰头饮下杯中烈酒,侧首朝我挤了挤眼睛:“爹爹就是要他谈不成两方结盟。”
“为什么?”这实不像爹爹的性格。
他轻笑一回,又饮了一大口酒:“鲛王自私自利,野心不小,人品不端,若非爹爹从前便知道这位离光太子乃是鸾儿的故友,你与他向来交厚,只怕今日的修罗王城,他也休想踏进一步来。”
我瞧着下面已经被那帮黑塔一般的阿修罗们灌得七荤八素,几乎快要不辨东西的离光,偷笑道:“虽然爹爹使了这灌酒的法子,但是也不能不谈吧?”
爹爹又饮了一口酒,板起脸来道:“鸾儿,此事你须知道。故交旧友虽令人难忘怀,但你将来身担家国之责,万不可将个人情谊拿来与家国之事纠缠在一起。至于离光太子,想要找故人叙旧或者饮酒,爹爹不会阻拦,至于还要再谈别事,那就一切请自便。”
自我回城,爹爹至今不曾严厉的斥着过我,是以他今日这般郑重其事的教导,我自然牢记在心。当下乖乖点头:“孩儿记住了。”又瞟一眼不远处的离光,被三五个修罗大汉拥在当中,眨眼间又被灌了五六杯酒下去了,直惹得殿内女子目光在他面上流连往返。
离光从前绝少沾酒,但今天已经喝了不少,双目盈盈,唇色娇媚,连面上肤色也泛着珠光绯色,此时反倒不再用修罗部众劝解。自已抱着酒坛子跟酒盅,喝得不亦乐乎。且无论谁人过来,他便笑得极是灿烂,这般热情倒不似他的父亲鲛王那般沉着冷漠。
我抚了抚略有眩晕的头,偷偷道:“爹爹,不如我先带了离光离开此处。”
修罗王爹爹至大的好处便是待我如珠如宝,从不肯违拗了我的意志力。众目睽睽之下,我扶着离光在阿修罗部众暧昧的哄笑声中离开,几乎算得上落荒而逃。
离光将半个身子皆靠在我身上,低低道:“青儿……青儿……”另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整个的脑袋便枕在我的颈窝之处,不断有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颈上。他从来谨守礼节,今日也不知是分开太久,还是醉酒之故,竟然在我的脖子里深嗅了一回。
想起在天界之时他向我求亲,那时候我怕伤了他,不肯快刀斩乱麻,我的心尖不由为之一颤,生怕他旧事重提。
他却突然从我颈窝里好不容易将脑袋拨了出来,迷迷糊糊四下里去瞅,颇为认真道:“青儿,我是真的担心你!”
我被他这副迷糊样子给气得笑了。明明自己糊涂,也当别人糊涂。又怕他酒后歪缠,连连点头道:“我知道啊。一早就相信。”
此时我与他已经离开了投宴的殿阁,天空中玉盘满轮,宫人远远尾随在后,他抬起头来,笑得极是开心,张开双臂来便将我紧紧揽在怀中,将脑袋抵在我的头顶,怅然叹道:“你不知道,我有多不孝。父王要我带着美人与财物来修罗城的时候,我便在想,闻听修罗王极是专情,不过是几个略有姿色的女子罢了,他哪里会放在心上?更别提那些财宝,怕是早被他视作粪土。但是青儿,我还是硬着头皮来了。一想到说不定会在修罗城遇到你,心中便雀跃不已,难以平复。甚直连我自己也不想提结盟一事。”
我已知结盟之事,爹爹万万不会答应。他又生得剔透,被大帮人劝解,心中定然也是极明白的,知此事不易为。遂安慰的拍拍他的手,道:“爹爹向来自有主张,小事情他倒可以听我的,但大事情上也不是我能左右的。”不能帮到他,心中未尝没有一分歉疚。
离光唇角笑意渐浓,洞晓世情一般:“此事修罗王是不会答应的,不过是我父王一厢情愿罢了。我跑这趟也只是个借口。若真正打起来……”他面色忽尔凝重了起来:“不过是枉造杀孽罢了!”
空气之中无端沉重了起来。我抬头瞧着天上玉盘,为了引得他开怀,忽尔道:“你放心,近是天界定然不会前往东海下战帖。”
他笑道:”你也不过才离开几天?就学了这骗人的花活来。”
我指着那明月笑道:“瞧瞧,再有三天便是天界凌昌太子与丹朱的婚礼,日子是早就排好的。怎么可能在太子殿下大婚之日前往东海下战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