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古龙文集:圆月弯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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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骇人听闻(2)

老太婆道:“就算你什么都没有说,可是这里的人现在想必都已猜出,我们就是你四十年前在保定城外遇见的人。”

她又叹了口气:“这地方的人没有一个是笨蛋,如果他们猜到了这一点,当然就会想到那姓田的小伙子,也是死在我们刀下的。”

她说得不错,这里的确没有一个笨蛋,的确都已想到这一点。

不过大家却还是很难相信,这么样两个干瘪瘦小的老人,竟能使出那么快的刀。

孟开山的表情却又让他们不能不信。

他实在太害怕,怕得整个人都已软瘫,手里的酒杯早已空了,杯中的酒全都溅在身上。

老太婆忽然问道:“今年你是不是已经有八十多岁?”

孟开山牙齿打战,总算勉强说出了一个字:“是。”

老太婆道:“你能活到八十多岁,死了也不算太冤,你又何必要把别人全都害死!”

孟开山道:“我……我没有。”

老太婆道:“你明明知道,这里只要有一个人猜出我们的来历,就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了,你这不是害人是什么?”

她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把这一屋子人都看成了废物,如果她想要这些人的命,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钟展忽然冷笑,道:“疯子。”

他一向很少开口,能够用两个字说出来的话,他绝不会用三个字。

老太婆道:“你是说这里有个疯子?”

钟展道:“嗯。”

老太婆道:“谁是疯子?”

钟展道:“你。”

红梅忽然也大笑,道:“你说得对极了,这老太婆若是没有疯,怎么会说出那种话来?”

孙伏虎忽然用力一拍桌子,道:“对。”

林祥熊也大笑,道:“她要让我们全都死在这里,她以为我们是什么人?”

寒竹冷冷道:“她以为她自己是什么人?”

南宫华树叹了口气,道:“你们不该这么说的。”

寒竹道:“为什么?”

南宫华树道:“以各位的身份地位,何必跟一个疯老太婆一般见识。”

这几人你一句,我一句,也完全没有把这对夫妻看在眼里。

奇怪的是,这老太婆居然没有生气,孟开山反而有了喜色。

——只有不认得这对夫妻的人,才敢对他们如此无礼。

——既然大家都没有认出他们,所以大家都有了生路。

老太婆终于叹了口气,道:“我们家老头子常说,一个人知道的事越少,活得就越长,他说的话好像总是很有道理。”

那老头子根本连一个字都没有说,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那也许只因为他要说的话都已被他老婆说出来了。

老太婆道:“你们既然都不认得我,我也懒得再跟你们啰唆。”

柳若松忽然笑了笑,道:“两位既然已经来了,不如就坐下来喝杯水酒。”

老太婆冷笑,道:“这种地方也配让我老人家坐下来喝酒?”

柳若松道:“这地方既然不配让两位坐下来喝酒,两位为什么要来?”

老太婆道:“我们是来要人的。”

柳若松道:“要人?要什么人?”

老太婆道:“一个姓商,叫商震,还有个姓谢的小丫头。”

一提起这两个人,她脸上又露出怒容:“只要你们把这两个人交出来,你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在这里多留片刻。”

柳若松道:“两位要找他们干什么?”

老太婆道:“我也不想干什么,只不过想要他们多活几年。”

她的眼睛里充满怨毒:“我要让他们连死都死不了。”

柳若松道:“这里的丫头不少,姓谢的想必也有几个,商震我也认得。”

老太婆道:“他的人在哪里?”

柳若松道:“我不知道。”

那个一直没有开过口的老头子忽然道:“我知道。”

老太婆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老头子道:“刚才。”

老太婆道:“他在哪里?”

老头子道:“就在这里。”

孙伏虎忍不住道:“你是说商震就在这里?”

老头子慢慢地点了点头,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孙伏虎道:“我们怎么没有看见他?”

老头子已经闭上了嘴,连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了。

老太婆道:“我们家老头子既然说他在这里,他就一定在这里,我们家老头子说的话,连一次都没有错过。”

孙伏虎道:“这次他也不会错?”

老太婆道:“绝不会。”

孙伏虎叹了口气,道:“你们若能把商震从这里找出来,我就……”

老太婆道:“你就怎么样?”

孙伏虎道:“我就……”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林祥熊忽然跳起来,掩住了他的嘴。

老太婆冷笑,道:“商震,连这个人都看见你了,你还不给我滚出来?”

只听一个人冷笑道:“就凭他的眼力,若是能看出我来,那才是怪事。”

商震的确应该来的,如果他来了,当然也会被安置在这水阁里。

他明明直到现在还没有露过面。

奇怪的是,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却又明明是商震的声音。

大家明明已经听见了他说话的声音,却偏偏还是没看见他的人。

这水阁虽然不能算小,可是也不能算很大,他的人究竟藏在哪里?

他一直都在这水阁里,就在这些人的眼前,这些人都不是瞎子,却偏偏都没有看见他。

因为谁也想不到,名震江湖、地位尊重的五行堡主,居然变成了这样子。

水阁里的客人只有九位,在旁边伺候他们的奴仆家丁却有十二个人,六男六女,男的青衫白袜,女的短袄素裙,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刚从窑里烧出来的瓷人,沉默,规矩,干净。

每个人无疑都是经过慎重挑选,严格训练的,想要在大户人家做一个奴仆,也并不太容易。

但是无论受过多严格训练的人,如果忽然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中间分成了两半,都一样会害怕的。

十二个人里面,至少有一半被吓得两腿发软,瘫在地上,一直都站不起来。

没有人责怪他们,也没有人注意他们,大家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他们一眼。

在这水阁里,他们的地位绝不会比一条红烧鱼更受重视。

所以一直都没有人看见商震。

商震一向是个很重视自己身份的人,气派一向大得很,谁也想不到他居然会降尊纡贵,混在这些奴仆里,居然会倒在地上装死。

可惜现在他已经没法子再装下去了,他只有站起来,穿着他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穿过的青衣白袜站起来,脸色发青。

现在大家才看出来,他脸上戴着个制作极精巧的人皮面具。

林祥熊故意叹了口气,道:“商堡主说的实在不假,以我的眼力,实在看不出这位就是商堡主,否则我又怎么敢劳动商堡主替我执壶斟酒。”

南宫华树接道:“商堡主脸上戴的是昔年七巧童子亲手制成的面具,你我肉眼凡胎,当然是看不出来的。”

梅花老人道:“据说这种面具当年就已十分珍贵,流传在江湖中的本来就不多,现在剩下的最多也只不过三四副而已。”

寒竹冷冷道:“想不到一向光明磊落的商堡主,居然也偷偷藏着一副。”

梅花道:“光明磊落的人,为什么就不能有这种面具。为什么要偷偷地藏起来?”

寒竹道:“难道你忘了这种面具是什么做成的?”

林祥熊道:“我好像听说过,用的好像是死人屁股上的皮。”

梅花用力摇头,大声道:“不对不对,以商堡主这样的身份,怎么会把死人屁股上的皮戴在脸上,你一定听错了。”

这几人又在一搭一档,冷嘲热讽。

商震终于开口,道:“你们说完了没有?”

林祥熊道:“还没有,我还有件事不明白。”

商震道:“什么事?”

林祥熊道:“今日这里的主人大宴宾客,筵开数百桌,人越多的地方,越容易藏身,你为什么不到人多的地方去,偏偏要到这里来?”

商震道:“因为我本来以为你们是我的朋友,就算我的行踪败露,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侠义英雄,也不会让我死在一个邪魔外道手里。”

孙伏虎忽然跳起来,厉声道:“邪魔外道,谁是邪魔外道?”

商震冷笑,道:“你们难道真的不知道这两人就是……”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已没法子说下去,就在这一瞬间,已有二三十道寒光往他打了过来,打的都是他致命要害。

第一个出手的是林祥熊。孙伏虎、钟展、梅花、寒竹、南宫华树,也并不比他慢多少。这些人出身名门,江湖中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会使暗器。因为他们平日总是说暗器是旁门左道,总是看不起那些以暗器成名的人。可是现在他们的暗器使出来,不但出手极快,而且阴狠毒辣,无论哪一点都绝不比他们平日看不起的那些人差。他们显然早已下了决心,绝不让商震活着说完那句话,每个人都早已将暗器扣在手里,忽然同时发难。

商震怎么想得到他们会同时出手?怎么能闪避得开?连他自己都认为自己已经死定了,因为他也想不到有人会出手救他。

忽然间,刀光一闪。银白色的刀光划空而过,二十七件各式各样不同的暗器立刻落在地上,变成了五十四件,每一件暗器都被这一刀从中间削成两半。

这二十七件暗器中,有铁莲子,有梅花针,有子母金梭,有三棱透骨镖,有方有圆,有尖有扁,有大有小,可是每一件暗器都正好是从中间被削断的。

这一刀好准,好快!

刀光一闪,忽然又不见了。那老头子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老太婆眼里却仿佛有光芒在闪动,就像是刚才划空而过的刀光一样。

可是两个人手里都没有刀。刚才那一刀是怎么出手的?怎么会忽然不见?谁也没有看清。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商震忽然仰面长叹,道:“二十年来互相尊重的道义之交,居然一出手就想把我置之于死地,这种事有谁能想得到?”

他忽又冷笑,道:“但是我应该想到的,因为我看到的比你们多。”

老太婆道:“你看到的为什么比我们多?”

商震道:“因为刚才我一直倒在地上,连桌子下面的事我都能看到。”

老太婆道:“你看到了什么?”

商震道:“刚才他们嘴里在骂你是个疯子时,桌子下面的一双手却在偷偷地扯衣角,打手势,有些人的手甚至还在发抖。”

老太婆道:“说下去。”

商震道:“那当然因为他们早已猜出你们是谁了,但是他们绝不能让你知道这一点。”

老太婆道:“因为这里只要有一个人猜出我们的来历,就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

商震道:“所以他们一定要在你面前做出那出戏来,让你认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否则又怎敢对你那么无礼?”

老太婆冷笑,道:“这里果然没有一个笨蛋。”

商震道:“想不到我居然真的在这里,而且不幸又是他们的朋友。”

老太婆道:“他们既然已知道我们的来历,当然不会再认你是朋友了。”

商震道:“所以他们一定要对我冷嘲热讽,表示他们都很看不起我这个人,如果有人要杀我,他们绝不会多管闲事的。”

老太婆道:“只可惜我偏偏没有急着出手要你的命。”

商震道:“我既然还没有死,还可以说话,就随时有可能说出你们的来历。”

老太婆道:“只要你一说出来,他们也得陪你送命。”

商震道:“他们既然不把我当朋友,我当然也不会让他们好受的。”

老太婆道:“他们一定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们都不是笨蛋。”

商震道:“但是他们却想不到居然会有人出手救我。”

老太婆冷冷道:“他们只怕也想不到我居然能救得了你。”

能在一瞬间一刀削落二十七件暗器的人,世上的确没有几个。

商震道:“林祥熊刚才掩住孙伏虎的嘴,并不是因为他已看出了我在这里。”

老太婆道:“可是他已猜出了我们家的老头子是谁?”

商震道:“他当然也知道铁长老一生中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老太婆道:“我们家老头子的脾气,不知道的人只怕还很少。”

商震道:“所以他们更不能让我说出这个老头子就是‘魔教’中的四大长老之一,四十年前的天下第一快刀。”

他毕竟还是说了出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寒竹已经纵身跃起,箭一般蹿了出去。

轻功的唯一要诀,就是“轻”,一定要轻,才能快。

寒竹瘦如竹,而且很矮小。

寒竹绝对比大多数人都“轻”得多。

寒竹绝对可以算是当今江湖中轻功最好的十个人其中之一。

他蹿出去时,没有人阻拦,也没有人能拦阻,只有刀光一闪。

刀光一闪,他还是蹿了出去,瞬眼间就已掠过那一片冰池。

圆月在天。

天上有月,池上也有月。天上与池上的月光交相辉映,大家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这么样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轻轻快快地掠过冰池。

大家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这个人忽然从中间分成了两半。

没有人再动了。寒竹是第一个蹿出去的,他蹿出去的时候,别人也都在提气,作势,准备往外蹿。可是现在这些人刚提起来的一口真气,忽然间都已化为冷汗。

刀光一闪又不见。可是这次大家都已看见,刀光是从那一声不响的老头子袖中飞出来的。他的袖子很宽,很大,很长。从他袖子里飞出来的那道银白色的刀光,此刻仿佛是留在那老太婆眼里。

老太婆忽然道:“你错了。”

商震道:“他的确错了,他应该知道没有人能从燕子刀下逃得了的。”

老太婆道:“你也错了。”

商震道:“哦?”

老太婆道:“你也应该听说过一句话。”

商震道:“哪句话?”

老太婆道:“燕子双飞,雌雄铁燕,一刀中分,左右再见。”

她淡淡地接着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我们一刀从中间劈下去,你左边的一半和右边的一半就要再见了。”

商震道:“这句话说得并不好,但是我倒听说过。”

老太婆道:“你既然听说过,你就该知道,魔教的四大长老中,只有铁燕是两个人。”

她又道:“我们老头子的刀虽然快,还是一定要我出手,才能显出威力。”

商震道:“我也听说过。”

老太婆道:“可是就算我们两个人一起出手,燕子双飞还是不能算天下第一快刀。”

商震道:“还不能算?”

老太婆道:“绝对不能。”

商震叹了口气,道:“可是你们的刀实在已经够快了!”

老太婆道:“你认为我们的刀已经够快,只因为你根本没有见过真正的天下第一快刀。”

她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那是把弯弯的刀,是……”

一直不大开口的老头子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你也老了。”

很少有女人肯承认自己已经老了,可是她这次居然立刻就承认:“我老了,我真的老了,否则我怎么会变得这么多嘴。”

她脸上的表情看来还是很奇怪,也不知是尊敬,还是怨毒?是羡慕,还是愤怒?

这几种感情本来是绝不可能同时在同一个人脸上看到的。可是她对那把弯弯的刀,却同时有了这几种不同的感情。那把弯弯的刀,是不是青青那把弯弯的刀?这问题已经没有人能回答,因为这老太婆已经改变了话题。

她忽然问商震:“我能不能一刀杀了你?”

“能。”

商震绝不是个自甘示弱的人,但是这次他立刻就承认。

老太婆叹了口气,道:“你并不是个很可爱的人,你时常会装模作样,不但自以为了不起,还要让别人觉得你了不起。”

商震居然也承认。

老太婆道:“你的五行剑法根本没有用,你这个人活在世上,对别人也没有什么好处。”

商震居然也不辩白。

老太婆道:“可是你有一点好处,你至少比那些自命不凡的伪君子好一点,因为你说的是真话。”

这一点商震自然更不会反对。

老太婆道:“所以我并不想杀你,只要你交出那个小丫头来,我就放你走。”

商震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能不能先跟他们说句话?”

老太婆道:“他们是谁?”

商震道:“他们就是我以前总认为是我朋友的那些人。”

老太婆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他们是些什么样的朋友,你还要跟他们说话?”

商震道:“只说一句话。”

老太婆还没有开口,老头子这次居然抢先道:“让他说。”

很少说话的人,说出来的话通常都比较有分量。

老太婆道:“我们家老头子既然让你说,还有谁能让你不要说。”

她叹了口气:“就算你自己现在不想说,恐怕都不行了。”

于是商震就在孙伏虎、林祥熊、梅花、钟展、南宫华树这五个人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话。

他放过了孟开山和柳若松。

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可是听到他这句话的人,脸色又变了,变得比刚才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