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她也实在想看看,这些奇怪的瞎子,究竟想把她带到哪里去,究竟想干什么。
她的好奇心已被引了起来。
她本就是个喜欢刺激,喜欢冒险的女人。
瞎子倒还是紧紧地闭着嘴。
风四娘忍不住道:“喂,前面那位一条腿先生,你既是个君子,就该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我穿。”
跛子还是不回头,好像不但是个跛子,而且还是聋子。
风四娘就算有天大的本事,遇见这样几个又哑又瞎、又聋又跛的人,也没有法子了。
这条路本来是往山下走的,转过一个山坳,忽然又蜿蜒向上。
前面一片枫林,枫叶已被秋色染红。
风四娘索性也不理这些人了,居然曼声低吟起诗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枫林中忽然有人银铃般娇笑,道:“风四娘果然是风四娘,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情吟诗。”
声音如黄莺出谷,说话的显然是个很娇媚的年轻少女。
那跛子本已将走入枫林,突然凌空翻身,倒纵回来,沉声叱问:“什么人?”
他落在地上时,居然还是背对着风四娘,也不知是他不敢看风四娘,还是不敢让风四娘看见他。
瞎子们的脚步也停下,脸上的表情,似又显得很紧张。
枫林中笑声如银铃般响个不停,已有个梳着条乌油油大辫子的小姑娘,笑嘻嘻地走了出来。
秋天的夕阳照在她白生生的脸上,她的脸看来就像是春天的花朵。
风四娘忍不住道:“好漂亮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娇笑道:“只可惜这个小姑娘在风四娘面前一比,就变成个小丑八怪了。”
风四娘嫣然道:“像这样一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小姑娘,总不会是跟这些怪物一路的吧?”
小姑娘盈盈一拜,道:“我叫心心,是特地来送衣服给风四娘的。”
“心心,好美的名字,简直就跟人一样美。”
风四娘忽然觉得愉快起来了。
她已看见这心心姑娘身后,果然还跟着两个垂髫少女,手里托着个金盘,上面果然有一套质料高贵、颜色鲜艳的新衣裳。
心心又笑道:“我们虽然不知道四娘衣裳的尺寸,可是这么好身材的人,无论穿什么衣裳,都一定会好看的。”
风四娘嫣然道:“像这么样好心的小姑娘,将来一定能找得到如意郎君的。”
心心的脸红了红,却摇着头道:“好心的不是我,是我们家的花公子。”
风四娘道:“花公子?”
心心道:“他知道四娘来得匆忙,没有穿衣裳,山上的风又大,怕四娘着了凉,所以特地要我送这套衣裳来。”
风四娘道:“看来这位花公子,倒是一个很体贴的人。”
心心抿着嘴笑道:“他本来就是的,不但体贴,而且温柔极了。”
风四娘道:“但我却好像并不认得这样一位花公子呀!”
心心笑道:“现在虽然还不认得,但以后就会认得的。”
风四娘也笑了,道:“不错,又有谁是一生出来就认得的呢?能认得这样一个温柔体贴的男人,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不会反对的。”
心心笑得更甜,道:“花公子本来也只希望四娘能记得世上还有他这样一个男人。”
风四娘道:“我绝对忘不了。”
那两个垂髫少女,已捧着金盘走了过来。
那跛子突然道:“站住!”
少女们没有说话,风四娘却已瞪起了眼,道:“你凭什么要人家站住?”
跛子不理她,却瞪着心心,道:“你说的花公子,是不是花如玉?”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说不出有多么难听。
心心道:“除了花如玉花公子外,世上还有哪位花公子会这么温柔体贴?”
跛子道:“他在哪里?”
心心道:“你问他干什么?难道你想去找他?”
跛子好像吓了一跳,竟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
心心悠然道:“我也知道你不敢去找他的,所以我告诉你也没有用。”
跛子长长吸了口气,厉声道:“这衣服你带回去,花如玉碰过的东西就有毒,我们不要。”
风四娘道:“你们不要,我要!”
心心道:“既然四娘要,你们还不赶快把衣服送过去?”
垂髫少女迟疑着,好像还有点怕。
心心淡笑道:“怕什么?这些人的样子虽然凶,但却绝不敢拦住你们的……”
那跛子突然冷笑一声,手里的短棍已闪电般向她咽喉点了过去。
这一招又急又狠,用的竟仿佛是种很辛辣的剑法,不但剑法很高,而且一出手就是杀招。
他居然用这种厉害的招式,来对付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风四娘已经看不顺眼了。
风四娘若是已经对一个人看不顺眼,这个人迟早总要倒霉的。
跛子看来很快就要倒霉了。
他一棍刺出,心心的人忽然间就已从他肋下钻了过去,就像水里的鱼一样,甚至连鱼都没有她灵活。
风四娘却吃了一惊,她实也没想到,这小姑娘竟有这么样一身好功夫。
但跛子的应变也不慢,身子不转,“倒打金钟”短棍已从肋下反刺了出去。
心心冷笑道:“这是你先出手的,你自己要找倒霉,可怨不得我。”
三句话说完,跛子已攻出十五招,竟把手里这条短棍当作剑用,剑法辛辣狠毒,已无疑是当代一流剑客的身手。
心心却轻轻松松地就避开了,身子滴溜溜一转,手里突然多了柄寒光四射的短刀。
跛子第十六招攻出,心心反手一撩,只听“叮”的一声,这根精钢打成的短棍,已被她一刀削断了。
心心笑道:“我是不是说过你要倒霉的,你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她笑得虽可爱,但出手却很可怕,短刀已化成一道寒光,纵横飞舞。
风四娘用最快的速度穿起了那身鲜艳的绣袍,跛子手里一根三尺多长的铁棍,已只剩下了一尺二三。
刀光已将他整个人笼罩住,每一刀刺出,都是致命的杀手。
风四娘本来在为心心担心,现在却反而有点为他担心了。
她自己不喜欢杀人,也不喜欢看着别人在她面前被杀。
何况,她总觉得这跛子用的剑法很熟悉,总觉得自己一定知道这个人。
只不过这小姑娘好心替她送衣服,现在她总不能帮着这跛子说话。
奇怪的是,那七个瞎子反而不着急,还是动也不动地站着,就好像七个木头人一样。
忽然间,“嗤”的一响,一片淡淡的血珠溅起,跛子肩上已被划了道七八寸长的血口。
心心吃吃地笑着,道:“你跪在地上,乖乖地叫我三声姑奶奶,我就饶了你。”
跛子急攻七招,又是“叮”的一响,他手里一尺多长的短棍,又被削断了一截。
他无疑已可算是江湖中的一流剑客,但在这小姑娘面前,他的剑法却好像突然变成了第八流的。
心心的出手不但又急又快,招式之诡秘变化,每一招都令人不可思议。
风四娘实在想不通,她小小年纪,这一身武功是怎么练出来的。
心心道:“我问你,你究竟肯不肯叫?”
跛子突然发出野兽般的怒吼,用力地把手中一截断棍掷在地上,伸出一双骨节狰狞的大手,扑过去抓心心的咽喉。
心心似已被他这凄厉的吼声吓住了,手中刀竟忘了刺出。
突然间,这一双大手已到了她面前。
心心反而笑了,嫣然道:“你真忍心杀我?”
她笑得比春花还灿烂,比蜜还甜。
跛子似也看得痴了,出手竟慢了下来,就在这时,心心的笑容突然冷了,雪亮的刀锋已刺向他咽喉。
他实在不忍杀这小姑娘,但这小姑娘若是杀了他,却连眼睛都不会眨一眨。
就在这时,枫林仿佛忽然卷起了阵狂风,一条四五丈长的长鞭,就像是长蛇般,随着狂风卷过来,鞭梢在心心手腕上轻轻一搭,心心手里的刀已冲天飞起。
接着,她的人也被卷起,凌空翻了四五个筋斗,才落下来,又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才勉强站住,握刀的手已变得又红又肿。
风四娘自己也是用鞭子的。
她知道鞭子愈长,愈难施展。
她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长的鞭子,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灵活的鞭子。
无论谁能将这么长的鞭子,运用得这么灵活,都一定是个非常可怕的人。
她忽然觉得今天的日子很不吉利,今天她遇见的人,好像没有一个不是非常可怕的怪物。
等她见到这个人时,她才知道真正的怪物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人才是个真正的怪,怪物中的怪物。
对心心来说,今天的日子当然更不吉利。
她用另一只手捧着被打肿了的手,疼得已经要哭出来,但等她看见这个人时,她却似已吓得连哭都不敢哭出来。
这个人并不是走来的,也不是坐车来的,当然更不是爬来的。
他是坐在一个人头上来的,坐在一个巨人般的大汉头上。
这大汉身长九尺,精赤着上身,却戴着顶大帽子。
帽子就像是方桌一样,是平稳的,这个人就坐在帽子上,穿着件绣满了各式各样飞禽的五色彩袍,左面的袖子却是空的。
他的脸看来倒不怪,苍白的脸色,带着种很有威严的表情,一双眼睛炯炯有光,漆黑的头发上,戴着顶珍珠冠。
事实上,若是只看这张脸,他甚至可以算是个很英俊的男人。
但是他身上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阴险诡秘之气,仔细一看,才知道他并不是坐着,而是站着的,只不过两条腿都已从根上被割断了。
这个人的四肢,竟已只剩下一只右手,那条五尺长的鞭子,就在他右手里。
风四娘倒抽了口凉气,只觉得今天的日子实在很不吉利。
心心的脸上,更已连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忽然大声道:“是他先动手的,你不信可以问他自己。”
这人冷冷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他的声音居然也很清朗,很有吸引力,他没有残废的时候,显然是个对女人很有吸引力的男人。
心心道:“我只不过是奉花公子之命,来送衣裳给风四娘的。”
这人道:“我知道。”
心心松了口气,勉强笑道:“既然你全都知道,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这人道:“你当然可以走。”
心心一句话都不再说,掉头就跑。
这人居然也没有阻拦,风四娘又不禁觉得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了。
谁知心心刚奔出了枫林,忽然又跑了回来,本来已经肿了的手臂,现在竟已肿得比腿还粗,一张春花般鲜艳的脸,也似已变成了灰色,嘶声道:“你的鞭子上有毒?”
这人道:“是有一点。”
心心道:“那……那怎么办呢?”
这人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两条腿,一只手,是怎么断的?”
心心摇摇头。
这人道:“是我自己砍断的。”
心心道:“你为什么要砍断自己的手?”
这人道:“因为我手上中了别人的毒。”
心心就像是忽然又挨了一鞭子,站都站不住了,失声道:“你……你难道也想要我变成个残废?”
这人冷冷道:“残废又如何?这里的人岂非全都是残废?”
心心指着面前的大汉,道:“他就不是残废。”
大汉突然咧开嘴一笑。
心心又怔住了。
这大汉虽然四肢俱全,不瞎也不跛,但嘴里却没有舌头。
心心仰起脸看着他,忽然间已泪流满面,道:“你真要我自己把这只手砍下来?”
这人道:“手上有毒,就要砍手,腿上有毒,就要砍腿。”
心心流着泪,道:“可是……可是我舍不得。”
这人道:“我若也舍不得,现在已死过三次。”
风四娘忍不住冲过来,大声道:“她怎么能跟你比,她是个女人。”
这人冷冷道:“女人也是人。”
风四娘道:“你也是人,你凭什么要坐在别人的头上?”
这人道:“因为我本就是人上人。”
风四娘道:“人上人?”
这人道:“吃得苦中苦,就是人上人。”
风四娘道:“你吃过苦中苦?”
这人道:“你若也割下自己两条腿,一只手来,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吃过苦中苦了。”
风四娘也不能不承认,这人的确是吃过苦中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