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知行合一王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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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为什么悟道的是王阳明(6)

王阳明到达龙场驿时是一个太阳还未升起的早晨,植物腐烂的气息在森林里形成浓密的雾。这仿佛是一个迷幻的世界,看不到任何希望。龙场驿站的站长用出离了兴奋的心情接待了他们。他的这种心情实在不厚道,他的高兴不 是因为有人来,而是因为有接替他的人来。他把自己在龙场驿三年的生存经验全部传授给王阳明。按他的意思,这些生存经验一旦出了龙场驿,就是屠龙之计,一点用都没有,所以他毫无保留。

他要王阳明在未来的生活中需要时时警惕以下五点:第一,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当地少数民族和我们不是同一类人,阴鸷易怒,发起火来像魔鬼,要命的是,他们时时刻刻都在发火。即使是中原人,也不要随便和他说话。来这里的人有很多是为了逃避法律制裁、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好人谁会来这里;第二,注意空气质量。这里的空气看上去清新,但暗藏杀机,尤其是早上和夜晚,森林中的瘴疠之气四处弥漫,稍不小心就会中毒身亡;第三,动物凶猛。

这原本就是野兽的家园,所以要时刻小心狼虫虎豹的攻击;第四,自力更生。

法律虽然规定政府供应粮食,但经常一年才来一次,所以你要学会种植谷物;第五,也是最重要的:既来之则安之,一定要保持乐观的心态。否则,你终会有一天把自己结果了。

这位卸任的龙场驿站站长传授完毕,收拾了自己的行李,乐呵呵地走了。

王阳明望着他的背影在原始森林深处消失,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朗诵他在离开南京时写的那首诗,可怎么也想不起第一个字是什么。

他没有心情去想那个字,因为有好多活要干。首先就是居住问题,按法律,王阳明是戴罪之人,不得居于驿站。他找到一个山洞,阴暗潮湿,却能抵挡频繁而至的雨水。但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没有安装门!所以一天晚上,一只狗熊在他们熟睡时走进山洞,把他一个仆人的半边脸当成了夜宵。王阳明懊悔之下才想起了前任的警告。他开始忠实地奉行起来。第一,他叮嘱仆人在森林里寻找食物时不要和当地土著说话,不要有任何接触,包括眼神。第二,每当森林中瘴疠弥漫时,他就用他有限的中医药知识采集消毒的植物放到锅里煮沸,祛除瘴疠气。第三,他让仆人打造了一扇石头大门,睡觉前必须关门。第四,他带着仆人开垦土地,种植前任留下来的种子。第五,为他自己和他的仆人找各种乐子。他把自己居住的几个山洞和临时搭建的窝棚起了很多文雅而有深意的名字,比如他所居住的山洞叫“玩易窝”,按他的解释是,这个山洞是山麓的窝,我时常在这里凭记忆力读《易》,读到精熟处,感觉就像是在玩一样,于是叫“玩易窝”。有一个窝棚叫“何陋轩”,王阳明解释说,这里的土著虽然表面粗野,但性格直爽,心思如小孩子,这说明他们“良知”并未丧失。所以他给这个窝棚起名为“何陋轩”。还有个窝棚叫“君子亭”,王阳明的解释是:这四周都是竹子,竹子具备君子的四个特征,中空而静,通而 有间,这是君子之德;外节而实,一年四季枝叶颜色不改,这是君子之操;随着天气而出而隐而明,适应性强,这是君子“适应时势”的变通;挺然而立,不屈不挠,这是君子之容,所以我给它起名为“君子亭”。

这是艺术上的自我调节。在现实生活中,王阳明给他的仆人用大白话唱民歌,跳最狂热的舞蹈,以驱逐他们对现实的沮丧。为了淡化残酷的生存环境,他凭记忆诵读理学经典,把自己从现实世界中拔出来沉到思想世界中。

有生以来,王阳明第一次有意识地陷进回忆中。他突然发现了许多自己从未发现的事实。他钻研军事、探索理学、浸染佛道、苦攻辞章,都是他那“野多违俗”的性格和“成为圣贤”的理想与现实世界的生死搏击。现实世界总把他的性格和理想打倒在地。而他自己也注意到,每一次他都能站起来,并且比倒下之前更强大。就在他被投入锦衣卫大牢前,他心中已有了明确的目标,那就是身心之学。即使在来贵州的路上,他还在探索身心之学的精妙。不过他也承认,现实世界还是很强大的,因为它用龙场这一记重拳把他打倒在地,至少在他回忆往事时,他还没有站起来。

实际上,从内心而言,他现在比过去强大了百倍。他说:“我已超脱了得失荣辱,只是还无法超脱生死。”其实人人所谓的怕死,怕的并不是死,而是对生有所眷恋而已。王阳明一想到因为死亡会让他那些理想半途而废,心里就火烧火燎地难受。他为自己准备了一副棺材,说:“我现在就听天由命吧。”

这并不是放弃,实际上“听天由命”隐含了某种洒脱,它是在我们无法改变事情时的淡然心态。王阳明在听天由命时,每天都用静坐的方式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当他的心彻底安静下来后,他就会问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是一个圣人处在我这样的环境下,他如何做?”

这个问题问得好!

它实际上问的是,圣人是如何改变外部世界有所作为的?

王阳明已意识到,圣人无论多么非凡,也不过是肉体凡胎,他生活在社会中,所以必须要面对外部环境。那么,圣人们处于逆境时是如何改变外部世界的呢?遗憾的是,王阳明很快发现,儒家圣人系统中的那几位圣人谁都没有他这样的遭遇。孟子是贵族,每次出门都鲜衣怒马,仆从如云。周武王是西周时期的万王之王,谁敢放逐他?周文王坐过牢,但吃喝不愁。孔子在周游列国时的确挨过饿,那也是几天的事。也就是说,没有哪个圣人像他王阳明这样倒霉过。

他找不到标杆,寻不到成功的案例,这让他的心灵备受煎熬。后来,他通过长时间的默想,突然发现,圣人是没有办法改变外部环境的,他们只是适应 环境。正如他自己,刚来时面对这样恶劣的环境,想死的心都有。可现在,他不还是好好地活着?那么,让他活下来的精神支柱是什么呢?无非就是努力适应了外部环境。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他觉得自己应该把时间用在理学的突破上。于是,他开始审视朱熹的“格物致知”。他对朱熹仍然极不满意,因为朱熹说,去外面世界格真理。这就如他现在,他如何才能从外部找到一个好好活下去,并且可以创造人生价值的真理呢?外部根本没有这样的真理,所以他根本无法找到。

朱熹的“格物致知”和“圣人处此该如何”交织在一起在他的脑海里撞击着,他变得神魂颠倒起来,像中了魔一样絮絮叨叨,时而点头,时而皱眉,时而摇头。

他的脑子再也放不下这些翻来覆去被他肯定和否定的问题,终于有一天,这些问题冲出了他的脑子,像一幅画一样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于是,就发生了本书开头的那一幕,王阳明的心学横空出世。这个传奇故事被称为“龙场悟道”,是王阳明心学诞生典礼上的礼炮。

龙场悟道引来很多争论。有人说是禅悟,有人说是道家思想的结晶。有人则说,是儒家孟子思想和陆九渊心学思想的碰撞。也有人说,其实这是王阳明长期失眠和极度消沉后所产生的幻觉。

但无论怎么说,王阳明在龙场所悟到的“圣人之道,吾性自足”都是中国思想史上最夺目的光辉。所谓“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就是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心中就有圣贤之道,因为我们心中与生俱来就有能知是非善恶的“良知”,而做圣贤就是要通过自我努力实现最真实的自我。我们每个人身上既然都有圣贤的因子,那人人就是平等的,谁都没有权力支配谁。只有一个人有权力,那就是我自己。只有我才能支配我自己,我才是自己的主人!

这就是王阳明心学最根本的思想,也是哈佛大学教授杜维明说“二十一世纪将是王阳明的世纪”的理由。

现在,我们已经可以回答下面这三个问题:为什么是王阳明?为什么是他创建了心学?为什么他能创建心学?

宿命论者认为,王阳明创建心学是苍天注定的,因为他就不是凡人,有四件事可以证明。第一件事,王阳明在1472年出生前,他的祖母梦到神仙从空中垂直降落,把怀中一个婴儿交给他祖母,并且说,此子将来必能光大你家门庭。他祖母从梦中醒来,王阳明降临人间。为了纪念神仙乘云雾送子这个梦, 王阳明的爷爷王天叙给他起名为“王云”。第二件事,王阳明直到四岁还不能讲话。有个和尚就对他爷爷说:“好个孩儿,可惜道破。”他爷爷王天叙猛然想起“王云”的“云”字,恍然大悟,这是道破了天机啊,于是马上把的名字由“王云”改成“王守仁”(王阳明是他成人后自己取的号)。第三件事,1482年,王阳明在镇江府金山寺的禅房里看到一位圆寂的和尚和自己特别像,墙上的诗歌暗示,王阳明就是这位和尚的转世。第四件事,1483年他和父亲在北京城走路,一个道士对他父亲说,你这孩子能跨灶(超越父亲)。他父亲很疑惑,我已经是状元了,他难道是状元中的状元?道士说,这正是此子奇异之处。

还有人说,王阳明天生睿智,但人类历史上天生睿智的人太多。在王阳明身边就有湛若水,在他之前,还有陈白沙。有人说,他始终有成圣之志。但娄谅也有,陈白沙更有,几乎所有的儒家思想家都有成圣之志。有人说,王阳明多年以来积累了儒释道诸子等百家知识,但陈白沙的知识积累比他要深厚十倍,陈白沙十几岁就悟透佛道二教,而他三十岁时才通佛道。最后,有人说,王阳明所以创建心学,是因为经历了一次严酷的放逐洗礼。

的确,人类历史上一个永恒的定律是:任何一位伟大的圣贤都要经历过一番非比寻常的困苦环境。摩西被放逐渺无人迹的沙漠,才有了《摩西十诫》;耶稣在颠沛流离的传道中悟得大道;穆罕默德在放逐地创建了伊斯兰教;释迦牟尼放弃了王子养尊处优的生活,到深山老林中度过艰苦的岁月,创建佛教。

这几个人的成功似乎告诉了我们一个人生哲理:不经风雨,就不能见彩虹,逆境使人成长,让人成熟。

但身处逆境就一定能有所作为吗?从古到今,死在逆境中的人不胜枚举,何谈成就!

那么,到底为什么是王阳明?

至少一个因素必不可少。王阳明出身书香门第,他本人衣食无忧,这让他有充足的条件随心所欲。我们很容易就注意到一个问题:但凡哲学家,出身贫苦的极少。

实际上,这种“事后追溯”意义并不大。正如我们走在路上看到一起车祸,“事后追溯”就是,我们马上思考自己怎么会看到这起车祸的。你肯定能找到理由,如果你有耐心追溯,就会发现在你出生的那一刻已注定了你会看到这场车祸。

虽然王阳明具备的那些要素很重要,也许我们应该特别注意王阳明在“悟道”之前反复琢磨的那两个问题:一个是朱熹的“格物致知”;另一个则是圣 人如何从困境中超越出来。如果非要给“为什么是王阳明”安一个看上去标准的答案,那么这个答案就应该在两个问题里,它就是:圣人肯定不像朱熹所说的去外面寻找存活下去的真理。用排除法,不去外面找,自然就在心里找。所以,他修改了朱熹对“格物致知”的解释。

于是,王阳明心学的宗旨无非就是,我们心里的良知是应对万事万物的法宝,无须去外部寻求任何帮助。

不过我们与其费力不讨好地寻找他创建心学的能量,不如用心来学习如何获得这种能量。这应该是王阳明的心愿,也应该是我们的终身追求。

新朋友和新敌人

王阳明创建心学后,他的世界看似光明起来。他适应了龙场这块土地,并且和当地的土著发展出了深厚的友谊,这源于王阳明高度的传道责任感。悟道后,王阳明马上把精力投入到讲学事业中。他让仆人开发了一块空地当作潦草的讲习所,热情地向土著居民发出邀请。

实际上,自王阳明来到龙场,当地土著们就对这个有气无力的中原人表现出了莫大的好奇。在他们眼里,王阳明有些诡异。有时候,这个中原人很正常,也很勤奋。他耕种土地,修葺山洞,生火做饭。而有时候,这个中原人像个神经病,要么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森林里来回转悠;要么坐在空地上,一动不动。有一段时间,他们认为王阳明比山中的虎豹毒虫更可怕,而有时候,他们则觉得王阳明和蔼可亲。在森林中偶然相遇时,王阳明都很礼貌地向他们打招呼。

王阳明邀请土著去听他的讲座,土著们蹲在一起开会讨论,有人说不去,因为中原人外表忠厚,内心狡诈。也有人说,可以去,但必须全副武装。最终,王阳明几次三番邀请的热情感动了他们。他们只带着一颗心来了。

他们是王阳明在龙场结交的新朋友,这些人被王阳明所讲的内容深深迷住(土著讲的语言和汉语不同,无从得知王阳明是怎么向他们传道的),每天都来捧场。有捧场的自然就有砸场的,正如一个出色的人有朋友就肯定有敌人一样。

来砸王阳明场子的人是贵州巡抚王质。王质早年在中央政府担任御史,知道王阳明。担任御史的人由于需要经常找碴儿弹劾别人,所以心理往往比较扭曲。王阳明来贵州,作为巡抚,王质当然早已知晓。按王质的想法,王阳明到 他的地盘任职,应该对他有所表示。可王阳明那段时间太忙,忙着存活,忙着悟道,就把这位贵州官场上的大佬忽视了。

这本是无心之罪,但王质认为自己的尊严受到了王阳明的挑战,于是派了一群亦官亦匪的人来到龙场驿站。这群人来砸场子时,王阳明正在给土著们讲课。他们训斥王阳明不识好歹,并作势要揍王阳明。王阳明丝毫不动声色,土著们却怒了。双方开战,当地人人多势众,来砸场子的人被打得抱头鼠窜。

王质大怒,当时就想调动军队对付王阳明,但马上就改变了主意。他意识到这是杀鸡用牛刀,而他只想让这只鸡对自己低头。王质拿出官老爷的威势来,下命令给贵州司法部长官毛应奎,要他通知王阳明,这件事的影响极端恶劣,王阳明必须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地向他道歉,只有王阳明做到这一点,他才可以考虑是否要赦免王阳明的罪。

毛应奎了解王质,知道这是官场中“廉价自尊”下的无理取闹。虽然如此,他权衡了一下,认为王阳明比王质更容易摆平。于是他给王阳明写信,要他向王质道歉,哪怕就是一封道歉信也好。

王阳明陷入沉思。这是他龙场悟道后第一次遇到事,而且非常棘手。他必须拿出妥善的解决方法来证明心学的力量。反复思考后,他给毛应奎回了封信,他说,殴打那群流氓的本地居民不会无缘故打人,是那群流氓先动手的。

他接着说,即使那群流氓是王质派来的,但我和王质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我为何要向他道歉?如果他非揪住这件事不放,那你替我转告他,我在恶劣的龙场什么没有遇到过,几乎一日三死,再大的风暴对我而言也不过是虫豸。他最后说,我虽然是流放官员,也应该得到应有的尊重。

这正是他心学的灵魂:人人都有尊严,不可侵犯。据说,王质收到这封并非是给他的信后大为震惊,只好接受了尊严被侵犯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