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踢踢兜丽江之恋
2132500000022

第22章

吃完粑粑我们走到街上,开始毫无目的地游荡。

我们拉着手游荡。

一边游荡一边甩着手。有时候我感觉她的手指在轻轻地挠我的手心,我就转过头去看她。她的脸仰着,她的嘴唇停留在半空中,在等我,我们就亲一下。

然后我们接着游荡,人生在世,该游荡的时候就要游荡。小巷子里全是游荡的人。我们都没有目的地,或者有,但也不是那么明确或者重要。比如有的人的目的地是去吃丽江粑粑,这算是有目的地,但并不明确,因为随便哪家小店都可以是这个目的地。我的意思是说——你们不要嫌我啰嗦——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反正无所谓目的地,我们就是游荡。这个镇子上的游客都是这样,游来荡去,摩肩接踵,有些人去吃粑粑,有些人转进一家路边小店。你不要以为他来丽江或者今天早上出门就是为了来这家小店,不是这样,他只是在游荡,目光涣散地游荡,然后一不小心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就钻进那家小店里去了。小店里面有一个不认识的人,拿着把钳子,正要动手改变他的命运。当然,那个要动手改变别人命运的人也是昏头昏脑的,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

我看到街上的人都是这样,对自己也混迹其中感到舒服惬意。我晓得我就是那个改变别人同时被别人改变的人。

“你看看这个。”我听见兜兜在说。

她在看着一户民居的大门,上面贴着白色的对联。上联是:白梅有情同家素;下联是:红杏无缘任它春;横批:两年之斋。门正中还有两个大字——守孝。

“他们家的人死了两年了,“我说,“这种白色的对联要贴三年呢。”

“贴这么久啊?”兜兜问。

“纳西人的祖先是黄河流域的古羌族人。”我开始卖弄,我太喜欢卖弄了,特别是喜欢在自己喜欢的女孩面前卖弄,哪怕人家已经被我搞定了,我还是忍不住要卖弄。我卖弄是因为我喜欢她。我说:“纳西人的祖先是黄河流域的古羌族人,他们世世代代都相信自己死后,灵魂会回到黄河流域祖先生活的地方。路上要走三年,所以后人要守三年斋期。”

“挺好的,“兜兜说,“死了还有个地方可以去。”

“是啊,灵魂有个归宿。”我说,“东巴经里面专门有一本《开路经》,就是在超度的时候念给灵魂听的,要翻哪座山过哪条河,八大黑山八大黑寨,里面全是真实的古地名。那是一个少数民族为求生存走过的血腥道路,死者灵魂要沿着千百年前先祖迁徙的路线一路走回去。”

“他们家老人已经走了两年了,可能要出四川进陕西了。”我开玩笑地说。

“快到了哦。”兜兜欣慰地说。

我突然感觉我看到了那个灵魂。因为是个灵魂,他的脸是煞白煞白的,正一个人沉默着赶路,走在秦岭一带漆黑的树影重重的山路间。

为什么我们有句古话叫“黄泉路上有个伴“?

因为他要这样不停地走,不停地走,寻找祖先留下的痕迹、路标,躲开那些几千年前被祖先杀戮的冤魂,那些寻求报复的仇家。在活着的后人连续三年的斋期祈祷中,一个人孤独而又急得要死地赶回歇息之地。

孤独的魂灵你不要四处张望,再往前就是你安息的地方。

我想着这生命的延续,实在是太不可思议。

肉体的消失在我们的眼前,灵魂的永生永不可知。

阿弥陀佛。

我这样想了一下。

兜兜拍了一张那家人家大门的相片。

赶紧啊赶紧啊,乘着这一刹那的相遇,乘着生,乘着没死,我们继续拉着手游荡在人世间。

“你是哪里人啊?”兜兜问。

我正要回答,她又急急地说:“不要讲,不要讲,我不想知道你是哪里人。”

当时我们正走到玉河广场。玉河广场是一个广场,名字叫玉河,因为广场旁边有一条河,是古城最主要的入口。

玉河广场的人那叫一个多。有一个巨大的水车,人们在水车前面照相,什么样的人都有,南腔北调,吵吵嚷嚷。他们和我们一样,迷迷糊糊地游荡到这里,看见了巨大的水车,就全都醒来,开始照相,欢天喜地的样子。

人那么多,谁的镜头也避不开别人,他们带回去的相片,一定会有和他们一起在玉河广场的大水车前照相的陌生人。但他们不会注意相片里的陌生人,他们甚至会讨厌相片里插进的半截陌生人的脑袋。

不过我不会,我特别喜欢我的相片里的陌生人,我喜欢他们的表情,我祝福他们。

我的相机里就有那天在玉河广场的陌生人,有好多,他们那天都在那里。

他们在四周,兜兜在中间,到底我要的背景是那个大水车呢,还是那些陌生人?咔嚓一声,我就拍下了这张相片。

这个画面固定了0.01秒,然后陡然散开;这个画面中的人在那一刻凝固了一瞬间,然后各奔东西。如今这张相片上的任何一个人我都不再认识,他们不知去向,包括中间看着我笑的那个女孩。她当时叫踢踢兜,后来叫回忆。

现在我翻看相片,看到兜兜身后站着一对正在合影的情侣。那个男孩抱着那个女孩,他们在笑,虽然焦点很模糊,但我还是看得出他们在笑,很快乐地在笑,大慈大悲观音菩萨保佑他们今生今世幸福。

在他们旁边有一个穿环卫服的清洁工,正在用一把铁钳捡地上的垃圾,还没有捡起来的样子。她就定格在那个样子,那个姿势。地上的那块垃圾看不清是什么,反正是红色的。

他们都在镜头里面,和兜兜一起;我不在里面,当时我拿着相机。

我拿着相机,我说“123田七“,然后就咔嚓一声按下了快门。

在河边大水车对面的一个凉棚下面,我们发现挂着很多鸡蛋形的小木牌,上面写着很多字。仔细一看,是个类似许愿牌的东西。我们就钻进凉棚仰着脖子看那些牌子上的字。

“愿我心爱的他本分做人踏实做事,共创美好未来。亮09.2.11”

“一辈子都幸福开心,永远爱老婆!”

“愿家人吉祥安康,爸妈生意兴隆,老弟学业有成,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永远快乐!”

“松松+曾曾,爱你一辈子,I love u forever.”

大概就是这些内容,都差不多,每一个都让我感到温暖。我明白这些愿望,卑微又甜蜜的愿望。我也有好多,我爱这些。

后来有个纳西女人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招呼我们,告诉我们说这个是纳西族的风俗,在木牌上写字,写下自己的愿望,然后挂起来,愿望就会实现,很灵的。

我们就笑而不语。

然后那个纳西女人就继续说:“很灵的,真的很灵的。”

“但我们没有愿望。”我说。

我一说完,就看见兜兜的眼睛里涌上了泪水,但没有流出来。她撇过头去,仰着头看那些许愿牌。

纳西女人说:“怎么没有愿望哦?祝你们白头偕老哦。”

兜兜再转过头来的时候在笑着,她说:“好啊,那我们许个愿吧。”

“十五块。”纳西女人干净利落地说。

拿着纳西女人卖给我们的牌子,我不晓得要写什么。旁边的桌子上正趴着一个女孩,她呼呼呼地写着,密密麻麻写了好多字,我真羡慕她有那么明确的愿望,那么多急切地想要实现的愿望。但我们没有,或许有,但没办法承认。我和兜兜都一言不发,在凉棚下站着。

“我来写吧。”兜兜说。

我看见她掏出一支笔,顿了一会儿,然后写下这几个字:

踢踢兜

点炕木

已相知

愿相识

然后我仰着脖子找了半天,把许愿牌挂在了一个尽量不会有人看见的角落。

在挂那个牌子的时候我在想:神能不能照顾得过来?旁边有那么多目标明确的愿望,他们或许远比我们虔诚,神能不能顾得上我们这个莫名其妙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