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言坐在车中,一动也不动。他把车停在她家巷口不远处的黑暗中,静静的注视着坐在纪深自行车后座上的她,任食指与中指间的香烟黯红地一闪一闪,一缕缕的烟慢慢地缭绕在他周围。在看到她和他的刹那,纪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被重击的感觉,就像心头被一柄斧头重重的砍了一下,他努力的控制住自己急欲发作的情绪,默默的任由纪深带走她。他想起她的笑,任何时候,在受到打击或出糗的情况下,她却可以笑得没心没肺。他记得阳光在她头发上跳跃的样子,记得她和自己辩解时认真的表情。她的阳光激烈的刺疼了他,让他在独自一人的时候焦躁不安。他从来不吸烟,只有在焦虑的时候才点燃一根,并不吸,只是看着它默默的燃烧至尽。
自己这是怎么了?会不会是因为纪深?因为她和他在一起,所以自己才会对她有种特别的感觉?想到纪深,突然就觉得心很疼,深深的悲伤笼罩了他。
回忆,成长时期那让人痛苦不堪的回忆,像幽灵一样侵袭了纪言。伤疤破裂,血淋淋的疼。他想起几天前,自己再次去找纪深,恳求他回来帮自己打理母亲创下的事业时,纪深脸上带着疏离的表情,讥笑着问:“我为什么要帮你母亲?”
“她也是你的母亲!你也是从她肚里出来吃她的奶水长大的!”纪言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纪深笑了,带着嘲讽的笑:“这一直是我最耻辱的事情!我宁愿自己是个没人要的野种。”纪深的话说得很慢,一字一字像根针一样,刺得纪言浑身都痛,他低声警告纪深:“你说话给我注意些!”
“我不注意你又能拿我怎么样?论打架,你从来就没赢过我。你除了读书比我强外,还有哪点能胜过我?你连最基本的社交都不会,光会读书又怎么样?不知道这些年你有没有长进?窝—囊—废!”纪深看着他,意味深长的提醒他忆起这个称号。
这声“窝囊废”,化作一把利刃,狠狠插进了纪言的胸口,疼的他满头大汗,以至于纪深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真的是窝囊废吗?
他执意的请求纪深回来,他不想自己亏欠纪深太多。毕竟,母亲是他们两个人的,而他独占了母亲二十多年,他不想连母亲的财产都一个人独占。可纪深,为什么这么尖锐呢?为什么他不能明白自己的心呢?
纪言狠狠的熄灭手中的烟。
清早,张笑影就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逛,给恭小米打了很多电话都无法接通,直到收到她的短信才知道这小妮子居然跟沈阳一起去西安看兵马俑去了。恭小米说:“我要把沈阳带远点,离你远点才能以最快的速度一脚把你踢出他的心里。”
张笑影只好苦笑。看来自己恐怕好长一段时间看不到恭小米了。
张笑影看了看时间,现在是早上8点20,街上的行人很少,偶尔遇到的行人,也是步履匆匆。只有她,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左顾右盼,慢慢吞吞。现在除了时间,她还能拿什么去挥霍浪费呢?
她正在唉声叹气,忽然看见穿着一身亚曼尼黑色西装神色疏离冷淡的纪言,站在不远处的一辆黑色轿车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气势,犹如一个发光体。张笑影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只觉得他似乎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孤独的小岛。
纪言站在那里看着她,似乎在等她过去。她加快脚步迎了上去:“真巧啊纪言。”
“不巧。我在等你。”纪言淡淡的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张笑影纳闷的问。
“清晨5点钟我就在你家巷口等,看见你出门,我开车一直跟着你。”
张笑影晕,她像只无头苍蝇一样的在大街小巷上乱转的时候,他一直跟在后面?
“那……那个……有事吗?”张笑影结结巴巴的问。
“你怎么知道我是纪言?”他不答反问。
“纪深从来不穿西装嘛!”张笑影肯定的说。
“那我脱了西装你就认不出来了?”纪言冷冷的问。
张笑影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纪言,一样分明的颧骨浓重的眉线略薄的嘴唇,一样狭长深邃的眼睛,纪言光滑的脸颊看上去平淡如水即使是壮烈的暴雨也无法惊起一丝涟漪。总觉得他的眼睛里多些阴郁。
看见她沉默不语,纪言抬了抬眼皮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她慌忙移开眼睛:“我会观察你们的眼睛。纪言拥有忧郁的眼神”
纪言薄唇微掀:“是吗?你仔细看看。”
她真的凑了过去,纪言那细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漆黑的瞳孔里是一片幽暗的茂密森林,她感觉自己一下深陷其中。
她栖身其中,成为广袤森林树干中一个被包裹的岛,四周是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的树的海洋。
“这就是纪言的眼神?”他收起眼里的那片森林,微笑着看着她。
她有点迷惘,使劲的点了点头。
“眼神是可以改变的。你再看看。”他说。
纪言的眼里带着玩世不恭,又带着几丝不屑,活生生纪深的招牌眼神。张笑影抓了抓脑袋,分不清了,不解的问:“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区分你和纪深的眼睛?”
“我给你一份工作。”纪言言简意赅的说。
“啊?”张笑影瞪大眼睛。
“英皇学院知道吗?”
“英皇?好像是家私立学校吧?”张笑影似乎听过这个名字。
“是家贵族学校。是我母亲创立的。你来上班吧。”纪言说。
“我……我什么都不懂。”张笑影慌忙说,笑话,去学校上班?自己那个水平怎么能教学生呢?“我不想误人子弟。”她继续补充说。这是实话,不是谦虚。
“不懂刚好可以从头学。”纪言看着怪怪表情的张笑影说。
“这个……教师也可以边干边学啊?”张笑影还真没听说过,私立学校真是害人啊。
“教师?”纪言一愣,转瞬即嘲弄的笑起来:“你以为是让你当教师?错了,你是去当学生。”
望着张笑影那双如湖水般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充满着不解,纪言微微有些不耐烦起来,声音却还是一贯的冷漠:“我刚接手母亲的事业,学校需要整顿。校董事会里的元老欺负我年轻,很多事情都瞒着我。许多一线教师都是一些元老的亲戚朋友,不会教书却误人子弟弄虚作假,我要清除学校员工。但事实上,我不能没有凭据的任何开除教职工。”
望着一脸呆滞迷惘的张笑影,纪言干脆挑明:“新学期开学,你去争议最大的高二六班,身份是学生。你每天上班的任务就是悄悄录下授课教师教学实况,我会给你一个隐形摄像机。做好这件事情,我给你5万。也许用不了一个月你就能摄下有价值的东西。”
“哦——我明白了,原来是让我当卧底啊!”张笑影恍然大悟。
纪言微微一笑,他觉得她这个词用的很好——卧底!对,她就是去当卧底。
五万块,这个数字真的挺有诱惑力的,尤其是在现在这个山穷水尽的时刻。
“我——能不能告诉纪深?”张笑影舔了舔嘴唇。
“随便。”纪言转身打开车门,“过几天就要开学了,你好好准备一下吧。”
张笑影怔怔的望着纪言的车渐渐远去。准备什么呢?哦,是要准备一下吧,毕竟已经24岁了,还要去装成高中生,应该会很困难吧。张笑影正在胡思乱想,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方夏正站在自己面前。
“方夏?好久不见。”张笑影淡淡的说,虽然说斧子不喜欢自己不是方夏的错,但还是不由自主的不喜欢她。
“刚才那个男人,你是怎么认识的?”方夏的声音平淡而疏离,却掩饰不住有些颤抖。
张笑影怀疑的看着她:“我怎么认识的有必要要告诉你吗?”
方夏平静的说:“张笑影,我知道你喜欢斧子,而斧子喜欢我,所以你恨我。但这并不是我的错,你不应该为了一个斧子而影响了我们十几年的同学感情。”
张笑影的声音尖锐起来:“你错了。我并不恨你,只是不喜欢你而已!我不喜欢你对斧子的态度,他喜欢你,你不能因为他喜欢你而随意的践踏他的感情!”
方夏扬了扬眉:“张笑影,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好不好?我问你,刚才跟你说话的男人,他的名字是不是叫纪言?你跟他怎么认识的?”
“你认识他?”张笑影睁大眼睛。
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以为自己是过于思念。原来,真的是他。
得到了证实,方夏的神情忽然变得恍惚,她咬了咬嘴唇,冲张笑影露出一抹盈盈的笑靥:“不熟。”
张笑影呆呆的望着方夏那张一笑百媚的脸,一种叫自卑的情绪缓缓的升起。方夏真是太美了,说她娇靥如花,花太艳丽,没有她的清秀与优雅;若说她国色天姿,又太端庄,没有她的纤巧与温婉。她的双眸,漆黑而明亮,却露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然;她的唇,温柔而妩媚,似挂着浅笑,又似冷若冰霜。她的脸,美到极至,让人难以抗拒。路上不时有行人冲她露出惊艳的表情,难怪男人为她而沉陷。
“方夏,你就不能对斧子好点么?”张笑影怔怔的说,“你不知道,他有多么喜欢你。”
“我走了。”方夏恍若未闻,微笑着转身,她转身时,发丝随着风,掠过张笑影的脸颊,丝滑触感,转瞬即逝。
方夏在转身时,思念便决了堤,记忆就像一面危墙,轻轻一碰,便瘫然倒塌。往日种种如潮水开始在胸口泛滥。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为什么在看见他的刹那,所有的幸福便被搁置在浅滩,再也回不来。
方夏承认自己是个尖酸刻薄的人,从小她就明白这一点。她是从自己的母亲身上学会的。她的母亲是化肥厂普通的职工,据说当年也是远近闻名的美女,可方夏从来都无法把“美”字跟母亲联系在一起。母亲在她的心目中不过是个粗俗的女人,是个在她不小心跌倒只会狠狠甩她一巴掌怪她把裤子摔破的小市民。用甜言蜜语把母亲哄到手的父亲是个游手好闲酗酒如命的人,对妻子对子女未能承担起一位合格父亲的责任。在自己的记忆中,生活中整天充斥的都是发酒疯的父亲和母亲的粗俗恶语。脸上仍旧挂着稚嫩的方夏,紧锁的眉宇时常会流露出无比厌烦的神态,她觉得自己已经承受了许多本不该在这个年龄段承受的心灵负累。
被生活压弯了脊背的母亲不止一次地向她灌输了这个思想:人是分三六九等的,我们处于社会底层,很有可能因为犯了错误而受到别人的蔑视,且被惩罚。
那个时候,方夏站在人前总感觉自己低人一等,她害怕别人看见自己破得露出脚趾的鞋子,害怕别人看见她指甲缝里的泥垢。她总是担心别人会嘲笑她,因此她常常抢在别人说话之前先把自己对对方的鄙视表现出来,就连她的班主任老师也对她说:“方夏,你怎么那么的不可爱?”她从来不敢带同学回家,她痛恨那个家。
她的家住在化肥厂宿舍不远的瓦房民居里,一年到头空气中都充斥着臭鸡蛋的气味,高大的烟囱冒着黑沉沉的烟,把她的心都抹成一片废墟。
学校里,同学谈论的东西和拥有的快乐,是方夏从来没有见识过的,也没有能力去享受的,所以她也很难和他们有共同的话题。从小学到中学阶段,她的家庭与许多同学家庭间的贫富差距不但没有拉近,反而越来越远。贫穷教会她自卑,又很自然地沿袭了母亲的多疑和敏感,并且倔强。作为同学的张笑影,时常会接济她一些衣物和学习用具,她不动声色的接受,可是内心的荆棘却在猛然生长。她觉得张笑影瞧不起自己,可自己又何尝瞧得起她,没有丝毫女孩子气的张笑影,凭什么家境胜过她?
越长越漂亮的方夏越来越沉默,但她已经学会用愤怒的目光来表达自己对父母的愤怒。意识到这一点的母亲对她的语言虐待少多了,父亲却依旧在喝得醉醺醺的情况下狠命的打她。方夏想要逃离这个家,整天如同惊弓之鸟的她抱有强烈的警惕性和防御性来看待万事万物,她总认为身边的人都是不怀好意而且具有欺诈性,时常担心自己粗心疏忽,不能看穿别人的真实嘴脸。她身上的衣服几乎都是她妈妈穿过改小的,可这丝毫不能影响到她的美丽,长长的头发扎起的马尾在脑后甩出美丽的弧形,雪白的肌肤无论站在哪里都是很显眼的,长长的脖子如同光滑的大理石发出冷冷的光泽。
她无疑是美丽的,可就连别人夸她漂亮都被她解释为意图欺诈她的信任,所有人都像潜伏在暗处的幽灵,随时抓住机会就会向她扑过来伤害她。她没有任何的朋友,她调动所有的神经敏感地去警惕着危险或欺骗的征兆。
14岁的方夏在清晨又一次被醉酒的父亲打得遍体鳞伤时,护犊的母亲和父亲厮打在一起,母亲尖利的嗓音歇斯底里的咒骂着世上所有恶毒的词语,那些词语如同一个个迎面击来的铅球一下砸得她晕头转向,她拎起书包就冲出门外。
方夏像只流浪的猫漫无目的的穿梭在大街小巷,初升的太阳将光线一点一点地从她身上往下移。不知不觉逛到了滨湖山庄,这是这个城市里的富人区,方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也许她的潜意识透露出她对金钱的向往吧。方夏被其中一栋白色别墅给吸引住,别墅四周种了很多树,别墅就半隐在周围的树荫中。走近别墅,她看见一个穿着裁剪合体的黑色西服的男孩站在二楼阳台上。男孩眼波澄澈,眼角眉梢却长满了成熟的味道。他的脸上有一半被阳光照到,细小的绒毛使得他面无表情的脸部线条都变得柔和一些。方夏的心,便在那一瞬间,爬满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并在心里迅速向四周蔓延开来。他们对视了一会,男孩忽然冲她笑了笑,问她:“进来坐坐怎么样?”方夏怔了怔,下意识的点点头。男孩进屋拿了个床单扔下把她拉了上去。方夏环视着屋子,拐角的钢琴吸引了她的视线。
“那是我妈妈的。”男孩似乎看透她的心理。
“你妈妈,真好。”方夏低声说。
纪言走近她,和她并排靠在墙角,没有语言。方夏头上被打的伤口还隐隐作痛,眼神里还残留着挨打的恐惧和怯弱,惶惶然如惊弓之鸟,当然还有一丝仇恨。
过了许久,他问:“要不要一起打电动?”
方夏侧目看见他正看着自己。她微笑,局促的回答:“我不会。”
“没关系,我教你!”
方夏望着男孩的身影,她能感觉到他的忧郁和安静。男孩没有表情的脸让人安稳,她感觉他和自己属于同一类的人:不容易接近,但需要保护。并且,容易受伤。
这天,方夏没有去学校,她在男孩的房间一直待到中午,她一点儿也不想回家,直到男孩的母亲来敲门。
“纪言,出来吃饭吧。”他母亲的声音里带着恳求。
男孩紧紧抿着嘴巴,没有吭声。方夏紧张极了,纪言把游戏的声音调大,继续玩。
“纪言,饭菜我放在门口。我现在出去,你记得吃。”那位母亲无奈的说。
“原来你叫纪言啊。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为什么不出去吃饭?”方夏好奇的问。
纪言没有吭声,方夏无趣跟着沉默了。
方夏不知道,此时的纪言由于严重的抑郁症而休学在家。他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已经离异的母亲对他束手无策。纪言的母亲是个追求完美、性格极度刻板严谨的人,她凡事都认真刻苦,无论是对自己的事业、对两个儿子的学业,还是对丈夫的事业要求都不允许有丝毫懈怠。因此,她和感情破裂的丈夫离婚时选择了成绩优异而性格内向的纪言。可纪言却在跟随她不到三个月的时候,患上抑郁症。纪深临走时的复杂眼神成了他噩梦中的追魂者,他觉得纪深的眼神要伴随自己的一生,而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生要如何度过,是否也要重复着父母走过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