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晨,黑子的母亲在菜园子里浇菜。王春洪的父亲在插篱笆。王春洪家插篱笆时,把篱笆往黑子家菜园子多移进了半尺左右。黑子母亲看贪小便宜的王春洪父亲明目张胆地侵吞她家的地,十分不高兴。母亲本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可王春洪父亲实在太不像话了,每插一次篱笆都要侵占一点她家的土地。在乡村里,这无异于两国之间的国土侵略,每一道篱笆都是一道坚强的国界线。
黑子母亲就发话了:“你不能这样,你多占了我家的地了。”
王父没理她,他根本就不把黑子母亲放在眼里,依旧我行我素。黑子母亲心里挺气,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黑子母亲就制止他:“你这样做是不行的,把篱笆插回老界上吧。”王父还是没理她,他觉得没必要理她,她是个老实人,不能拿他怎么样,地占一寸就算一寸,他依然我行我素。黑子母亲气坏了,不知她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竟然拔掉了王父插好的篱笆。
王父没想到这个女人胆子这么大,居然敢拔掉他插的篱笆。他霍地站起来,推了黑子母亲一下。黑子母亲承受不了他的重推,一屁股坐在了菜地上。王父破口大骂:“你疯了,敢拔老子的篱笆,你想干什么!你这个半路婆(当地对改嫁女人的一种蔑视的称谓)!你以为你是谁呀,啊,你这个半路婆!”
黑子母亲一股脑儿地把王父插好的篱笆全拔掉了,“你太欺负人了,你一次一次地占我们家的地,我都忍了,没想到我退一步,你进十步,你太不像话了!”
王父恼羞成怒,冲上去狠狠地打了黑子母亲一巴掌。
他们扭打在一起。
有人飞快地奔向渡口,向撑船佬报告这个消息。撑船佬气急败坏地往回赶。等他赶到菜园子时,王父已经被人拉回家去了,黑子母亲坐在那里流泪,黑子气得发抖。黑子本来要去和王父拼命,他凭什么打母亲!但被他母亲喝住了:“大人的事,你小孩子管什么,给我站着!”他只好站在那里干瞪眼。
撑船佬本来就奇丑无比的脸扭曲着,眼中迸出了凶光,他低吼了一声,朝王家冲去。黑子母亲站了起来,追上去:“你别去——”黑子也跟在后面。
王父知道撑船佬会来,他原先以为自己能吓倒那个外乡女人,没想到她会那么倔强,现在事情惹下了,他也只好等着撑船佬来讨说法,他硬着头皮提了一把砍柴刀站在家门口等着撑船佬的到来。
王春洪想,今天早上怎么啦,今天是个坏日子,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担心父亲打不过撑船佬,他更担心的是自己和黑子间会产生无法愈合的矛盾和裂缝。
他对父亲说:“爹,你进屋把门关上吧!”
王父转头对他说:“你爹不是软蛋!”
撑船佬终于怒气冲冲地来到了王春洪家门口。他破口大骂:“天杀的,女人你也打,你算个男人吗,有胆量和我拼!”
他看到王父一言不发提着寒光闪闪的砍柴刀,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赤手空拳的他是不敢冲上去和王父拼命的!但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呢,他只有破口大骂。
王父走出来说:“拼就拼,谁怕谁,反正我死了也有后了,不像你,绝子绝孙!”
撑船佬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无情地击中了,他低吼了一声冲了过去。王父不甘示弱地举起了雪亮的砍柴刀。
那砍柴刀可以把撑船佬的头劈成两半。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吓呆了。
要出人命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队的治保主任冲了过来,推开了撑船佬。几个民兵也赶了过来。治保主任对王父说:“放下刀,不放下刀就绑你去公社法办!”
他又转过身对撑船佬怒喝:“你站在那里别动,你再动一下也绑你去公社法办!”
王父手上的刀当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王春洪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黑子心中的那块石头也落了地。
黑子母亲心中的石头也落了地。
治保主任问清了争端原委,当即就把两家人带到了菜园子里,当场就解决了问题。他警告王父:“你要再敢侵占别人的地,有你好瞧的!”王父的脸黑一阵红一阵,很难为情。黑子母亲说:“其实左邻右舍的,没必要这样欺负人,治保主任主持了公道,我也没什么了。”治保主任队王父说:“你这个吊人,一个大男人连个女人都不如,还动手打人,下次再敢这样子,我就让人把你的手剁了。”
中午的时候,黑子和李远新在一棵树下等王春洪,他们昨天就约好了今天中午一起去游泳。本来黑子不想理王春洪,因为王春洪的父亲打了他的母亲,李远新就对黑子说:“大人们的事不都解决了,我们又没矛盾,你这样就太小心眼,我们都是好朋友嘛。”黑子才和李远新出来。
等了好大一会儿,他们才看到王春洪期期艾艾地走了过来。
黑子扭过脸不理他。
李远新给王春洪使了个眼色。
王春洪走到黑子面前,背对着黑子的背,他说:“黑子,是我爹不好,早上打了你妈。”
黑子赌气说:“本来就是嘛,凭什么打人,连道歉都没有道歉!”
王春洪说:“其实我爹也很后悔,我妈骂得他中午都没有吃饭。”
黑子说:“他不吃饭关我什么事。”
王春洪说:“我代我爹向你道歉好吗,我爹错了,他不该打你母亲,黑子,原谅我爹好吗?我们是好朋友。”
黑子“嘿”了一声。
李远新过来,把他们的手拉在了一起,“好了好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们还是好朋友。”
他们就走向了河边。
黑子和王春洪心里都不愉快。
这天中午游泳,王春洪没有爬上撑船佬的船,因为撑船佬阴沉着脸,用怨毒的目光看他,他心里也阴沉得要死。
晚上。
黑子一家无言地坐在那里。黑子没有出去玩,他看撑船佬和母亲都不愉快,坐在那里沉默着。
王春洪提着一篮子东西进来了。
撑船佬进了屋,他似乎不太喜欢看见王春洪了,王春洪成了他眼中钉肉中刺,一看到王春洪,他就会想起早上王父说的那句话,他心中就有种难言的隐痛。
王春洪走了进来。
黑子看清了,那是一篮子鸡蛋。
黑子说:“春洪,坐吧。”
王春洪站在那里低着头。黑子的母亲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笑了笑,“春洪,坐吧。”王春洪还是没有坐。黑子母亲说:“春洪,你提那么多鸡蛋来干什么呀?”
王春洪终于说:“是我爹叫我来的,他不好意思来,他说他错了,对不起你,这鸡蛋是我爹让我送来给您补身体的。”
黑子母亲笑笑说:“都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快把鸡蛋拿回去吧!”
春洪似乎快要哭出来了,“我要把鸡蛋提回去了,我爹会打死我的。”
黑子母亲收下了鸡蛋,“回去告诉你爹,让他别记在心上,都在一个村,没有什么恩怨。”
王春洪点了点头走了。
他还没走到门口,黑子母亲说:“春洪,你要常来玩呀,你和黑子是好朋友。”
春洪“哎”了一声就走了。
春洪走了之后,黑子母亲拿出一个篮子,往里面装了两把粉干,对黑子说:“黑儿,你给春洪家送去,我们不好拿人家的鸡蛋,谁活着都不容易。”
黑子感觉到了太阳的毒辣,空气中充满了火焰。在这炎热的夏日,黑子和王春洪、李远新又走向了那条大河。
河水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波光。
水清凉柔软。
水又坚硬如铁。
水永远浑然一体,水永远不会破碎。
水接纳了他们。
他们在水中感受到了快乐。水保护了他们,那天的河水特别清澈,他们潜入水底时,能看到鱼。他们想捉住那些透明的鱼,可怎么也捉不住。
王春洪建议:“我们游到对岸去吧。”
李远新说:“算了,对岸那么远,我的体力不行。”
黑子说:“我是游不过去的。”
黑子知道,李远新虽说不怕水,但他的游泳水平的确不怎么样,还不如后来居上的黑子。
王春洪水性好,那是不用说的。
见他们两个不赞同,王春洪有点不高兴。他游到深水里浮上来,一次一次地,把水花击得四处飞溅。
飞溅的水花在阳光中像一颗颗玻璃珠子,把黑子的眼都晃花了。
黑子说:“春洪,你一个人游过去吧,我们在这里看你游,给你加油!”
李远新也说:“对,你一个人游过去吧,我们给你加油!”
王春洪说:“那好吧,你们看好了,学着点儿。”
其实,李远新也是王春洪教出来的,他和黑子都是王春洪的徒弟,两个徒弟就在浅水里坐着,张着嘴巴看师傅横渡大河,他们相信师傅的水准,王春洪经常游到对岸去。
刚开始,王春洪一会儿仰泳,一会儿蛙泳,轻松自如地游着,黑子和李远新都很羡慕王春洪的游泳技巧。
突然,他们看到王春洪扑腾起来。
李远新说:“王春洪又创造了什么游法。”
黑子站了起来:“对呀,李远新,你看王春洪,是在水里打醉拳吧!”
他们看到了王春洪在水里两手扑腾着,头一会儿沉下去,一会儿又露出来。不对!绝对不对!黑子的心一下抽紧了,他知道王春洪出事了,在河里游泳时,只要腿一抽筋,就会出现这种情况。
黑子对李远新说:“王春洪腿抽筋了,你快去渡口叫我叔,我去救春洪。”
李远新一听黑子的话,脸色变了,马上朝不远处的渡口跑去,边跑边喊:“救人哪!救人哪!”
黑子游到了王春洪面前,王春洪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黑子一下沉入水底。黑子不知该怎么救春洪,王春洪的两手乱扑腾,弄得黑子连连呛水,他根本就没有办法救春洪,他希望撑船佬赶快过来。
撑船佬游过来了。
撑船佬一把捞起了黑子,把他架起来往岸边游。黑子说:“叔,我没事了,快救春洪。”
撑船佬好像没有听见,他夹着黑子拼命往岸上游。撑船佬把黑子弄到了浅水里,那时候,王春洪已经沉入了水底。
黑子哭号道:“快去救春洪呀,你救我干什么,我的腿又没抽筋!”
撑船佬无言地看着平静了的河水。
河水呜咽着。
后来来了很多人,人们在河的下游找到了王春洪的尸体。黑子的心陷入了一种黑暗,铺天盖地的黑暗!他不明白撑船佬为什么不救春洪而是救自己!
夜深了。
河边传来了王春洪母亲的叫魂声:“春洪,归来——”
“春洪,归来——”
“春洪,归来——”
凄凉的声音在黑夜里回响。
黑子的心底也在叫着:“春洪,归来——”
他叫的时候,撑船佬已经呼呼沉睡了,黑子可以听到撑船佬如牛的呼噜声,他的泪水流成了两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