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会褪色吗?也许很多记忆会褪尽颜色,变得苍白,最后消失在时光里,不见踪影。可我不可能忘记那些血光笼罩的岁月,那些鲜活的人和事经常出现在我的眼前,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么的清晰和明亮。1938年初秋的风是那么的清爽,可我的心却是那么的沉重。
那个差点被我掐死的老兵油子宋其贵其实比我大不了多少,因为他长得老相,很早就当兵,士兵们才称他老兵油子。在国民党新保安五团里,他是个角色,没有人不认识他的,他也混过好几个连队,谁都知道他脑袋瓜子好使,鬼点子多,很少吃亏,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我实在弄不明白,杨森到敢死连当连长时,为什么会带上他。
宋其贵一直对我耿耿于怀。
新保安五团在大别山阻击日军的那段时间里,他没少给我下绊子,企图整死我,报那一掐之仇。最严重的一次就是大战前的某个晚上,他趁我不备,偷走了我的“汉阳造”步枪。一个军人没有枪,那就等于没有了生命,而且在那个时候,丢枪可是死罪呀,要给团长知道了,非枪毙了不可!
我发现枪没有了是在深夜,我从噩梦中醒来之后。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枪会不翼而飞?
我不敢把丢枪的事情报告杨森,这事情要是张扬开去,很快就会传遍全团,到时杨森想保我也保不住。这可如何是好?我想过一走了之,那样不是我的行为,马上大战在即,我临阵脱逃,那罪行比丢枪大万倍,我丢不起那人,不可能让所有中国人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是个软骨头!
在这个深夜,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找回我的枪,我万分焦虑,天亮就可能被人发现我丢了枪。
我突然想起了日本鬼子。
那时,日本鬼子离我们驻地才不到三十里地。我咬了咬牙,干他老母的,老子豁出去了。于是,我带了三颗手榴弹,背着那把鬼头刀,悄悄地离开了驻地,朝日本鬼子驻地摸去。
记得那个晚上天上有点点星光,天气寒冷。
从我们驻地到日本鬼子驻地的道路我很熟悉,而且都是山间小路,因为杨森带我们多次去摸过情况。我走路历来飞快,这得益于我小时候不停地在山野奔跑,我曾经和上官明的猎狗赛跑过,不输它多少。以前在红军队伍里的时候,我在张宗福面前路过这一手,他惊讶地称我是神行太保,还多次派我去送过紧急信件。我在这个寒冷的秋夜施展了快跑的功夫,三十多里地,我不到一个时辰就跑到了。
我在一个山坡上发现了日本鬼子。
他们有十多个人,围在一堆篝火前烤火,咿哩哇啦地说着什么鸟语。那时,队伍里传说日本人好生了得,很会打仗,许多士兵听说很快要和鬼子真刀真枪地干,心里不免发怵,不到一个月,光我们营就枪毙了三个逃兵。我看着那些日本士兵,心里也有点忐忑,不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厉害。
我潜伏在离他们不远的草丛里,心里七上八下的,额头上竟然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如果不抓紧时间办事,要是被他们发现,不一定能够逃脱,就是逃脱了,回到队伍里,同样也要抓去枪毙!干他老母的!横竖也是个死,老子就不信那个邪了,我敢独自前来,就志在必得,管你他娘的小鬼子是狼还是虎!
一股热血冲上了我的脑门!
就是死,老子也是个抗日英雄,而不是临阵脱逃的狗熊!
于是,我把三颗手榴弹连续地扔了过去。
在手榴弹的爆炸声中,鬼哭狼嚎,血肉横飞。
我心里说:靠,小鬼子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呀,也是和我们一样的血肉之躯,有什么可怕的!我冲了过去,顺手背起3支步枪和一挺歪把子机枪就往回跑,还扛了一箱子弹。
鬼子听到爆炸声,便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朝我追过来。
我跑得飞快,他们根本就追不上我。
因为如此轻易地得了手,我心里别提多得意了,我跑了一会,干脆不走了,趴在地上,借着迷蒙的星光,等鬼子追上来后,就朝他们射击。我很久没有如此痛快地杀人了。
一枪一个,我一口气干掉了九个鬼子。
过瘾呀,真他娘的过瘾!
后来鬼子实在太多了,我只好收起枪一路狂奔,回到了驻地。
我回到驻地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驻地的兵营里早炸了锅,他们听到枪声,以为日本鬼子偷袭过来了。杨森让各排清点了人数,发现我不见了,他在纳闷中,老兵油子宋其贵就对他说我可能逃跑了。杨森骂道:“这个孬种,我一直认为他是条血性汉子,没想到还没有和日本鬼子交手,他就拉稀,逃了!老子有眼无珠呀!”
当杨森看到我回来,而且带回来那么多武器,惊呆了,那张阔大的嘴巴久久没有合上。宋其贵也惊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做,他非但没有害死我,反而让我当了排长,而他就是我排的一个兵!那时,我并不清楚是宋其贵偷了我的枪,把我逼上了绝路。我的事情让新保安五团士气大震,为后面的鸡公山血战打下了心理准备。
鸡公山是大别山一座并不起眼的山峦,可它在我的生命中,和松毛岭古岭头一样,是用尸体筑起的纪念碑。
新保安五团是在中秋节的前一天进驻鸡公山阵地的。
我们把壕沟挖好后,中秋节就到来了。那天早上,我们每个人领到了两个烧饼。我吃东西快,从小就被长岭镇人说成是饿死鬼投生,所以那两个烧饼很快地被我塞进了肚子里。我刚刚喝完一口水,日本人的炮火就覆盖过来,有些士兵还没有吃完烧饼就被炸死了,一条炸断的手臂飞到我眼前,我看到那手上还攥着半个烧饼。
日本鬼子他娘的够损的,他们让伪军在炮火的掩护下向鸡公山阵地发起了进攻,这不是让我们中国人打中国人吗?这些狗操的败类也愿意替小日本鬼子卖命,看到他们,我气不打一处来,一枪撂倒一个当官模样的人,然后杨森就下令开火了。
小日本鬼子看伪军根本就不经打,退下去后,他们的正规部队才发起进攻。
我不得不承认日本鬼子打仗的确有一套,打了一个上午仗,我们已经死伤大半,团长拿着报话机的话筒不听地叫唤,要求增援。可增援部队迟迟未到,仗打到傍晚时分,眼看就抵挡不住了。
团长下令,死也要守住阵地。
硝烟中,夕阳在迷蒙中露出染血的脸。
日本鬼子在我们连左侧的阵地撕开了一个口子,杨森的眼睛血红,他吼叫着:“弟兄们,给老子冲呀!”他抓起一支步枪,上了刺刀冲了过去,我操起鬼头刀跟在他后面,冲杀过去。一时间,阵地上充满了此起彼伏的喊杀声。那个黄昏,我挥舞着鬼头刀,不知道砍下了多少个鬼子的头,鬼子退下去后,我的两条胳臂都麻木了。
我站在黄昏的风中,感觉到死亡的味道是如此的呛人。
我大口地喘着粗气,脑海一片迷茫。
“麻子,麻子,快过来——”
是谁在叫我?
“麻子,麻子,快过来,连长不行了——”
是宋其贵在叫我,没错,我听出来了,是宋其贵在叫我,尽管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在苍茫的暮色中,我看到宋其贵蹲在那里朝我挥着手,我快步走过去。杨森的头靠在宋其贵的大腿上,身上多处伤口,有被刺刀捅出的伤口,也有被子弹击中的伤口,伤口都往外面冒着血泡泡。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从里面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宋其贵哭了,他哭着看着我说:“连长不行了,麻子!”
我蹲下来,杨森颤抖地朝我伸出一只手,仿佛要抓住什么,但他此刻什么也抓不住。我沉痛地对他说:“连长,你一定要挺住呀,你不会死的,不会!”
宋其贵哭着说:“麻子,连长要和你说话!”
我把耳朵凑近杨森的嘴巴,我听见他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叽叽咕咕的声音,紧接着,我听到他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麻,麻子,你,你记得,记得要把我,我的尸体,火,火化,让,让我的,魂,魂魄……还,还有,你,你要答应,我,我一件事,替李,李贵报,报——”
他还没有说完,头一歪就咽了气。
宋其贵顿时号啕大哭。
他的哭声传得很远。
这时,张发魁走过来,对宋其贵吼道:“你他妈的哭什么,别哭了!”
宋其贵根本就没有理会张发魁,继续号啕。
我沉重地对张发魁说:“营长,你就让他哭吧,他心里难受。”
张发魁朝我大吼:“我他妈的就不难受吗?杨森死了,我不难受吗?那么多弟兄死了,我不难受吗?”
我无语了。
过了一会,张发魁低声对我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敢死连的连长了!”
那个晚上,很圆很亮的中秋月挂在天空中,鸡公山阵地阴风阵阵,我可以听到许多亡灵凄厉的号叫。我和宋其贵他们把杨森以及死去的弟兄的尸体堆放在一起,点燃了大火。熊熊燃烧的大火冒出浓浓的烟雾,把那轮明月遮蔽了,很多魂魄在这个中秋之夜飘回他们各自的故乡。
杨森死前交代我的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我做到了,第二件事我却永远无法做到,我不可能在那个中秋夜把张发魁杀了,可以说,我要他的命易如反掌,可是,我知道个人的仇恨和国仇家恨比是那么的不值一提。
杨森是个血性中国军人,张发魁同样也是个血性的中国军人。
那个中秋夜,新保安五团的团长带着几个人跑路了,第二天凌晨,大家才发现。这个事情让阵地上的官兵们哗然。有些士兵嚷嚷着要走,张发魁站了出来,对大家说:“是中国人的留下来,不是中国人的给老子滚蛋!”
那些嚷嚷着要走的士兵听了他的话,都不再说话了。
宋其贵大声地说:“弟兄们,我们都听张营长指挥吧,和鬼子血战到底!”
阵地上传出排山倒海的声浪:“和鬼子血战到底!”
不久,日本鬼子的山炮又向鸡公山阵地开始了狂轰滥炸。
我趴在壕沟上,注视着前方,鬼子已经喊叫着向我方阵地发起了新的一轮攻击。
我心里说:“小鬼子,来吧,只要老子不死,我就要你们的命!”
宋其贵趴在我旁边,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他高声对我说:“麻子,我要对你坦白一件事——”
我也大声说:“他娘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宋其贵大声说:“麻子,我对不住你——”
我说:“你他娘的说什么——”
宋其贵说:“麻子,我说我对不住你——”
我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你不就是扒了我的裤子,让大家看到了我是个废人嘛,这算个逑呀!这什么时候了,你还提这鸟事,要是在平常,你提这鸟事,我非劈了你的狗头!注意,鬼子冲上来了。”
我手中的枪响了。
我听到张发魁的吼叫:“弟兄们,给老子打呀!”
顿时,枪声大作。
宋其贵边开枪边对我说:“麻子,我说的不是那件事,我说的是,是那天晚上——”
此时,我的眼中只有疯狂进攻的鬼子,我根本不在乎宋其贵说些什么。可宋其贵还在不依不饶地说:“那天晚上,是我偷了你的枪——”
“这狗操的!”我恶狠狠地骂了一声,扔出了一颗手榴弹。
我旁边的宋其贵突然没有声音了,他手中的枪也哑火了。我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的脸扑倒在哪里。我大叫:“宋其贵,你他妈的怎么啦,别给老子装死,快起来打呀,鬼子压过来了。”
宋其贵再也听不见我的声音了。
我怒吼道:“干你老母的小鬼子,来呀,来呀——”
我打疯了!
以至一发炮弹飞过来的声音我也没有听见,我突然感觉到有个人用力推了我一下,然后扑倒在我身上。一声巨响在我身边响起。那是一颗迫击炮的炮弹。压在我身上的身体好沉呀,让我喘不过气来,热乎乎的黏黏的液体流在我的脸上,那不是我的血,而是压在我身上的人的血。那是谁?我大叫道:“快下去,别再压着我了!”那人无动于衷,我感觉到了不妙。我使劲把背上的人掀翻过来,喘着气爬起来,我看到张发魁躺在那里,他的半个天灵盖被弹片削去了,可以看到脑浆。
如果不是他,死的人是我。
子弹尖叫着,在阵地前的泥土里乱窜,我仿佛听到死神欢乐的歌唱,这和我内心的愤怒和悲伤格格不入的歌唱,使我疯狂。
战争使人变成恶魔。
当鸡公山阵地只剩下几十个人的时候,我们的子弹都打光了。
我操起了鬼头刀,怒吼着跃出了壕沟,奋不顾身地冲向了敌群,那是一场昏天黑地的厮杀呀……
我看到黄七姑在阴霾的黄昏朝我走来,她脸上的微笑凝固成一片大地,她呼喊着我的名字,声音是那么的苍凉……她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凉而又枯干,她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她要带我去何方。我们在幽暗的大地行走,田野,山峦,河流从我们的身边掠过去,不留下一点痕迹。我想说,我很累,我已经走不动了。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任凭她牵着我的手,走过万水千山。我希望她把我引领到一个光明的世界里,那里没有仇恨,没有战火,没有灾祸,没有饥饿……可我们一直在万劫不复的黑暗中穿行。走着走着,黄七姑消失了,那拉着我的冰凉枯干的手消失了,我握住的是黑暗中的尘埃?多么的落寞和无助,就像那些黑暗中饱经风霜的野草。
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呼吸着血腥和死亡的空气。
老子还活着?
这是什么日子?应该是八月十六吧,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月亮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世界是如此沉寂,被战火洗礼过后的沉寂。黑暗中的沉寂让我发抖,让我胆战心惊,让我血液冰冷。我伸手触摸到的都是僵硬了的尸体和凝固的血浆,我分不清那些是谁的尸体,有我的兄弟也有我的敌人?野蛮的杀戮让天地变得如此黑暗,如此恐惧。
我该如何在黑暗中找寻方向?
我如何在仇恨中获得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