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三人说过了要永远生活在一起,没想到赫伯却死了,父亲催克里夫结婚,其实他也没有太罗嗦,他闷不吭声,但是坚持着,克里夫很难不从命。
不料姊姊爱玛说不行!她比克里夫大十岁,觉得克里夫结婚简直像中途开溜,背弃了三人的约定。
然而克里夫还是娶了康妮,度了一个月的蜜月,那是在局势恶劣的一九一七年,小俩口像同站在沉船上那样的紧密相依,他结婚时还是个处男,对夫妻之间的性生活不怎麽重视,不过两口子很恩爱,这种超越了性爱、超越了男性“满足”的恩爱,康妮有点得意。似乎大部分男性都只求自己满足,克里夫好歹不是这样子。是的,他们夫妻间的恩爱要来得更深刻、更亲密,做爱这种事可有可无,是老套得离奇的生物行为,粗俗得很,不一定非有不可,却也没有中断过。不过康妮倒希望有个孩子,即使只是用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对抗大姑爱玛。
没想到一九一八年初,克里夫肢离破碎的被军舰送回来,不会有子嗣了,查泰莱老爵士含恨而死。
康妮和克里夫在一九二○年秋天回到薇碧山庄,爱玛因为对弟弟的背叛行为依然耿耿於怀,便离家到伦敦找了间小公寓住。
薇碧山庄是一栋低而长的老宅,用棕石砌成,兴建於十八世纪中期,後来不断加盖,变得杂乱无章,也不怎麽美观。它座落在山岗上,四周一片碧苍苍的老橡树林,可是望得见不远处泰窝村的烟囱在吞云吐雾,零零落落的村舍散布在雾蒙蒙的山丘上,这村子差不多从村口开始,延伸了一哩之长,丑得要死,又阴气沉沉。一排排又小又脏,可怜兮兮的砖房子,屋顶是黑石板,棱角尖锐,显得好不荒凉。
康妮本来就看惯了堪辛顿、苏格兰丘陵或萨西克斯起伏的高地,这就是她所知道的英国。她用年轻人不在乎的态度,对中部铁、煤矿区那种没灵气的丑样子瞄了一瞄就不再理会了,不相信所见,也不愿多想。然而,她在薇碧山庄冷清清的房间里却听见煤筛子嘎嘎响、绞机噗噗响、煤车隆隆响,以及运煤火车头那低哑的汽笛声。泰窝村的矿坑口在燃烧,已经烧了好多年,要弄熄它可要花掉大把钞票,所以只得让它烧下去。要是风朝薇碧山庄吹,常常是如此,整座宅子就都是硫磺臭味,即便是无风的日子,空气中也总有一股地底冒出来的怪味道,硫磺啦、铁啦、煤啦,或是什麽酸东西。煤灰连连落在圣诞玫瑰上,吓死人,活像天降黑毒似的。
哎!就是这样子,人间事都是命中注定的,可怕归可怕,但也抗拒不了,命运之神照样为所欲为。入夜,压得低低的乌云烧映上一片片红斑,扭扭曲曲,伸伸缩缩,像痛死人的烙伤。
冒出红光的就是矿场的熔炉。刚开始康妮吓坏了,觉得像住在地狱里,後来也就习惯了。而且这里每天早上都下雨。
克里夫说他喜欢薇碧山庄胜过伦敦。这乡下有它一种粗犷样子,乡下人性子也蛮强,康妮心想,他们没见识没脑筋,除了蛮强还有什麽?这里的人和这地方一样,邋遢,灰败,也不友善。放工後他们成群结队的晃荡回家,嘴里咕咕哝哝说着方言,钉鞋踩得喀喀响,教人害怕,又教人有点摸不透他们。
村子里没有举行仪式欢迎少庄主回家,没有热闹活动,没派代表来致意,连一朵花都没有送。夫妻俩只是坐了辆湿答答的车子,驶上阴湿的车道,穿过两边阴森的林荫,上了山坡,浑身湿透的灰羊在那儿吃草,然後他们才到了深棕色巨宅的大门前,管家夫妇在那儿踱来踱去,结结巴巴的准备说几句场面话。
薇碧山庄和泰窝村之间一向不打交道,没有男的对他们拈帽行礼,没有女的屈膝请安,工人光瞪着眼看人,生意人朝康妮挥帽子像碰上熟客,对克里夫就只有不大自在的点头了事。跨不过的鸿沟,你讨厌我,我也讨厌你。村民这种讨厌他们的心态,起初令康妮十分难受,後来她也磨硬了,这反而成了一剂补药,让日子有点生气。不是她和克里夫不得人心,他们只是和劳工阶层不同族类。在特仑河以南的地区,人与人之间也许没有什麽跨不过的鸿沟,和难以言喻的隔阂,但在中、北部工业区,隔阂的问题的确存在,人与人无法沟通,造成了各行其事的情形,抹煞掉需要交流的人性。
不过,村人和克里夫、康妮有个想法倒是一致的少烦我!这里的牧师是个好人,年约六十,很有责任感,却被村民那种没有明说,但“不要人管”的态度,弄得毫无地位。矿工的老婆几乎全是卫理教派的信徒,矿工们则什麽也不信。虽然牧师光是穿上那身教士服,就足以让人忘了他跟所有人一样,也是个人,不过这里的村民依然只当他是阿西比牧师,仅仅是个负责传道、祈祷的人而已。
查泰莱夫人又怎样?咱们也不比你差村民这种蛮强的本性,最初让康妮大感莫名其妙。她和矿工的老婆搭讪,她们表现得怪里怪气,又假情假意的,她听出她们话中带刺不得了,查泰莱夫人和我说话,这会儿我成了大人物,不过她别以为我有哪点不如她的她实在受不了这干女人,惹人厌又不长进。
克里夫不理村民,她也有样学样,不瞧他们一眼的走过去,他们瞠目看她,好像她是具会走路的蜡像。克里夫非得跟村民打交道不可的时候,便端出一副尊贵、傲慢的架子,这年头对人客气不得。事实上,凡是不属於他那阶层的人,他一律嗤之以鼻,维持高高在上的身份,丝毫不假辞色。人们对他是既不喜欢,也不讨厌,他和矿场,和薇碧山庄一样,都只是环境的一部分。
克里夫如今成了残废,变得非常内向敏感,除了贴身仆人,他谁都不想见,因为他必须坐在轮椅上见客。他的衣着还是和以前一样考究,出自高价的裁缝师之手,一样打着上好的邦德街领带,从上面看下来,他也还是和从前一样英俊潇洒。他本来就不是时下那种娘娘腔型的青年,他气色红润,肩膀子很壮,反倒有几分粗犷味,可是说起话来优柔寡断,那对眼神大胆却又带着惧色,充满自信却又犹豫不定,暴露了他的性格。他经常出现粗鲁傲慢的态度,然後一下子又对人低声下气,谦逊得都快发起抖来了。
康妮和他厮守在一起,隔了一段距离,有种现代人的作风。半身瘫痪对他造成莫大打击,他内心受创太重了,人生再也逍遥不起来,他是个残废之身,为了这一点,康妮痴心的守着他。
但她不能不发觉到,他和外人实在太隔离,照理说,矿工是他的手下,他却把他们看做是物,是矿坑的一部分,是粗陋的东西,而不是和他相同的,有血有肉的人类。这些粗人的生活活像刺蝟那麽变态,他有点惧怕他们,他现在成了废人,更受不了他们看待他的目光。
他冷眼旁观,彷佛拿着显微镜或望远镜往外看。除了按惯例和薇碧山庄的人有接触,基於亲情和爱玛有连系,他根本不和任何人接触,外人也触及不了他,康妮就觉得她这个做老婆的触及不了他。也许人与人的交流其实没什麽意,索性作罢了。
然而,克里夫对康妮还是依赖到底,一刻也少不了她。他虽然个子又高又壮,却行动不便,尽管自己就可以驾着轮椅走,或到林园去蹓躂,可是只要一落了单,他就惶惶不知所措了。他需要老婆在身边,确定自己还存在。
虽然如此,他可是有点雄心的,他开始写起小说来了,写的都是他周遭的人事物。他下笔灵巧,却带着尖酸味,而且不知怎麽的,表达不出一点意义来。他的观察力独到而深入,然而与现实格格不入,好像整个故事是无中生有似的。不过反正今日的社会就如同一座人工装置、灯光闪烁的大舞台,他笔下那些故事倒显得出奇的真实,相当符合现代人的心理。
克里夫对於自己的作品,在意得近乎病态,他要人人都叫好,不止好,是超级好。小说刊在最新潮的杂志上,得到毁誉参半的评价,这是很平常的事,不料克里夫一见到恶评,就像有千刀万剐在折磨他。他似乎把整个生命都寄望在小说上了。
康妮只要能帮他的都帮。刚开始她很兴奋,他什麽都跟她讨论,单调、坚持、滔滔不绝的讲,她得用全部身心的力量来响应,她整个的灵魂、肉体和欲求好像都被挑动起来,移入了他那些故事里,这使她兴奋,使她入迷。
谈到闺房生活,那他们夫妻简直就没有。康妮理当监督家务的,但这里的管家,已经服侍过老查泰莱爵士多年了,还有那个一板一眼,乾巴巴的老太婆……
你几乎不能说她是女仆,甚至说她是个女的……她伺候三餐也有四十多年了。连下人都已经老态龙锺,好可怕!像这样一个地方,你能拿它怎麽办?只好由它去了。偌大的宅邸,数不清的房间没人住,但一切还是照中部人家的老规矩来,收拾得乾乾净净,井井有条。克里夫硬找了个新厨娘进来,这女人经验老道,曾在伦敦为他烧过饭,除此之外,整个薇碧山庄彷佛处在无政府状态下,由机械操控着,一切井井有条,乾乾净净,分秒不差,而且也绝对规规矩矩。但在康妮看来,这宅子虽然有条有理,仍旧是无政府状态,欠缺感情来组织它,使它有生气。
薇碧山庄和一条废弃的街道一般荒凉。
除了由它去,还能怎样?康妮因此放手不管。查泰莱小姐偶而回来一趟,发现一切如故,她那张贵族人物的尖脸儿就会露出胜利之色。她永远不会原谅康妮把她拱走,害她不能和弟弟守下去。应该是她,爱玛,和他一起出书,一起发表小说;应该是他们,查泰莱姊弟,推出了令世人耳目一新的杰作││查泰莱作品集。思想、内容都独树一格,超越前例,查泰莱姊弟的文集,绝对独一无二。
康妮的父亲匆匆来访薇碧山庄那回,私下对女儿说:克里夫的东西,虽然写得俏皮,可是没有内涵,不会流传下去的……康妮望着她这个一生意气风发的父亲,她那双疑惑的蓝色大眼睛变蒙胧了。他说没有内涵是什麽意思?既然书评家都赞好,克里夫差不多出名了,甚至赚了钱……她父亲怎麽还说克里夫的东西没内涵?该有什麽内涵呢?
因为康妮也是照着年轻人的那套标准:正流行的就是最好的,而流行是时时刻刻在变,下一个流行可不一定和上一个有什麽关联。
她住在薇碧山庄的第二年冬天,父亲又说话了:“康妮,我希望你不要让情况把你弄成了个半处女。”
“半处女?”她含糊答道,“怎麽?这有什麽关系?”
“你要是不在乎,那就没关系!”父亲赶紧道。他和克里夫单独相处时,又对女婿说同样的话:“我怕康妮不大适合做半处女。”
“半处女!”克里夫弄懂了意思,叫道。
他想了一想,气红了脸,觉得受到侮辱。
“对她怎麽个不适合?”他僵声问。
“她越来越瘦……都见到骨头了,她不是这一型的,她不是小沙丁鱼似的、瘦条条的女孩,她应该是活蹦乱跳的苏格兰鳟鱼。”
“就差没有那一身斑点!”克里夫气道。
後来他想和康妮谈谈这件半处女的事……就是她像守活寡的情况,却开不了口。他和她一方面太亲密,一方面又太疏离,在精神上,两人全然一致,但肉体上,彼此却互不存在。两人都没办法提到这要命的一点,他们这麽亲,却完全没有接触。
康妮也猜到她父亲说了什麽,被克里夫搁在心上了,不过她知道他才不在乎她是半处女或是妓女,只要他眼不见,就心不烦。任何不闻不见的事,就等於不存在。
如今,康妮和克里夫已在薇碧山庄住了近两年,过着以克里夫和他的写作为中心的,不怎麽踏实的生活。两人对这份写作事业保持着兴趣,在创作的苦闷中你来我往的讨论,感觉像有什麽事要发生了。真的有事,真的要在虚无之中发生了。
到目前为止,这就是生活,活在虚无之中,其它的一切都不存在,仆婢、山庄都在……可是都像幽灵似的,实际并不存在。康妮到园林和连接的树林去游走,感受那种寂寥和神秘,脚踢起秋天的枯叶,手摘下春天的报春花,而这一切都是梦,或者说是现实里的一个幻象。橡树叶像是镜中看到的飘舞橡树叶,她自己是别人在书中读到的一个人物,采来的报春花像个影子,像个回忆,或只是字辞。她没有实体的感觉……什麽都触摸不到,接触不了,只有和克里夫一起过的日子,这样一个故事又一个的编着、写着、想着,这些她父亲评为没有内涵,不会流传下去的小说。为什麽小说一定要有内涵,为什麽一定要流传?日子够苦的了,眼前能有点实实在在的样子就够了。
克里夫把一堆其实只算泛泛之交的朋友都请到山庄来,有写文章的、有写评论的,形形色色,能吹捧他的小说的一批人,他们被邀到薇碧山庄作客,都感到受宠若惊,当然就对他吹捧不已。康妮心知肚明,然而有何不可?这也是镜花水月般的现象之一种,没什麽大不了。
她以女主人的身份款待这些人……大都是男人,不时也款待克里夫的那干贵族亲戚。她是个生得娇柔、红润,有点乡下气的女郎,有雀斑,大大的蓝眼睛,鬈鬈的棕发,说话声调悦耳,腰肢儿结实曼妙,大家都觉得她有女人味,还有点保守。她不是“小沙丁鱼似的”,平胸塌屁股的像男孩子,她太娇柔了,一点也不精明。
所以男人们,特别是年华已去的男人,都对她很奉承,可是她晓得只要她稍露一点风情,克里夫就不知要难受到什麽程度,她对人便不苟言笑,她一味含蓄、沉默,不想和他们有瓜葛。克里夫因此洋洋得意。
他的亲戚对她相当和气,“和气”就表示欠缺敬畏,而这些人,你如果不唬唬他们,教他们有点畏惧,他们就不会尊重你。不过同样的,她跟他们也没有接触。就让他们对她和和气气,不把她放在眼里吧,她让他们觉得没有防备她的必要。她反正和他们没有真正的接触。
日子就这麽过去,不论发生了什麽事,也好像什麽也没发生,因为她是那麽技巧的避免与人接触。她和克里夫活在他们的信念和他的小说里。她招待亲朋好友……屋子里总是有客人,光阴在时钟的摆荡中过去,过了七点半,很快八点半又过去了。
但是康妮发现自己越来越心神不宁。她不和人接触,而那股不安的感觉就疯狂的缠上她。她不要抽搐,它偏让她四肢抽搐,她想好好躺着,不要抖动,它偏让她浑身抖动,它在她体内,子宫里,或是哪个部位作乱,弄得她觉得需要跳下水去冷静一下。她像疯了似的心神不宁,一颗心老是没来由的猛跳,人越来越瘦。
仅仅是心神不宁,就搞得她生活都乱了,她会突然丢下克里夫,奔过园林,躺到蕨丛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离开屋子、离开所有人。树林是她的避难所,她藏身的地方。
但也不是真正的避难所,因为她跟它毫无关联,这里只是个供她逃避一切的场所。至於山林之灵……如果真有这种荒诞的玩意儿,她也从没有接触过。
她隐约知道自己要崩溃了,她和活生生的世界断了关联,终日面对的只有克里夫和他的小说,那些没有存在感、没有内涵的东西!除了空虚之外,还是空虚。她隐约的知道,但就像以头撞石一样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