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且等上一等!等上一等!明年冬天,她要设法让克里夫到伦敦,再下一个冬天,她要让他出国去,到法国南部、意大利。且等上一等!生孩子的事,她不急,这是她的私事,在她微妙的女性内心里,她把这件事看得十分认真,绝不轻易冒险一试!要搭个情夫,随时都有,可是要找个和她生孩子的男人且等上一等!等上一等!这是两回事。“走遍耶路撒冷的大街小巷”这和爱情无关,而是要看对象适不适当。哈,那个对象说不定还是她厌恶在心的人呢。不过如果他适合,个人的厌恶有什麽关系?这事关乎个人的另外一部份。
和平常一样的下雨天,小径泥泞,克里夫不方便驾轮椅出去,但唐妮则照例出门。现在她每天都一个人出去,大都是在林中漫步。她没碰见过别人。
这天,克里夫要传个话给守园人,家里的小厮却得了流行性感冒躺下来,庄里头似乎老是有人得流行性感冒,唐妮说她会到守园人屋子去。
这天空气温和,却闷得很,好像整个世界在慢慢的死去,灰蒙蒙、湿答答又静悄悄。连坑里矿工拖脚走路的声息儿都没有,因为现在矿坑工时缩短,今天根本也没开工。好像一切都完了。
树林中一切死寂,只有大滴大滴的雨珠从枝桠间打下来,发出空响,其他一切,则如那些古木深处的灰暗,死气和虚无。
唐妮怔忡的往前走。老树林有一种古老的苍淳感,不知怎地,使她感到祥和,这地方比外面那冷酷、不仁的世界好多了。她喜欢残存老林的灵气,老树的静默无语,它们似乎是一种沉默的力量,却充满生机。它们也同样在等待,执拗而坚忍,发出沉默的威力来。也许它们只是在等待末日,被砍倒,被清除。林子一旦完了,古木也一切都完了。不过也许,它们那种坚忍、高贵的沉默,古木那坚韧和沉默,是别有意义的。
她从北边穿出橡树,守园人的小屋是栋暗褐色的石砌建筑,有山墙和漂亮烟囱,显得孤伶伶的,异常岑寂,仿佛无人居住。不过烟囱飘出一缕青烟,屋前围着栏杆的小花园松了土,很整洁,屋门紧闭。
这会儿她人到了,想到那汉子和他一对犀利的眼睛,不禁有点胆怯。她不喜欢来跟他传话。很想走开,还是敲了门,没人应门。又敲一次,轻手轻脚的。没回应。她在窗口窥望,看到黑幽幽的小房间,有一种近乎阴沉,不希望被侵犯的隐密。
她伫足聆听,似乎听到屋後有声响,敲门没人理,她恼火了,不甘作罢。
於是,她绕过屋侧。屋後的地势陡然隆起,因此後院陷下去,圈着一道矮石墙。她一转过屋角就站住了,在她前面不到两步,那汉子正在小院子洗澡,全没发现来了人。他的身体一直到腰下,绒布裤子褪到窄腰下面,他瘦而白的背弯曲在一大盆肥皂水上面,他把头钻进水中,以一种奇怪而敏捷的动作甩甩头,抬起瘦而白的手臂压着耳朵,把水挤出来,动作轻巧,灵敏,像一只鼬鼠在玩水。唐妮倒退,绕过了屋角,急急走入林中,不由自主的给吓了一跳,说来,只不过是个男人在洗澡,再平常不过了,天晓得,有什麽大不了!
然而不知怎地,那画面触动她的幻想,她身子的感应,她见到那条布裤子由他白皙、线条漂亮的腰部滑下来,微微露出点骨头,他那份孤独感,那孑然一身的感觉,震撼了她。一个离群索居,内心孤独的人,那完美、洁净、伶仃的裸体。此外,更有一种动物性的原始美。不是肉躯的美,也不是形体的美,而是那裸身者的生命火焰、闪烁、温暖,呈现具体的模型相中人体。
唐妮被那画面所震撼,她的子宫也受到感应,那感觉在她体内余波荡漾,不过她心里却想嗤鼻。一个男人在後院子洗澡!不问也知道,他用的是那种黄黄的臭肥皂!她着实感到懊恼,干嘛让她碰上这种不雅的私事?
所以她不再想下去,可是过片刻,她在一个树桩上坐下,却仍旧心慌意乱的。慌乱中,她执意要去向那家伙传话。她不打退堂鼓。她得拖延一会儿,给他时间穿衣服,但不能拖太久,免得他出门去。他八成打算到什麽地方去。
所以她又慢慢荡回去,边走边听。近看屋门还是紧闭的,她敲了敲,没办法克制心跳。
她听见那男人轻快的下楼来,一下打开门,又吓了她一跳。他看来也不大自在,但随即堆上笑脸。
“查泰莱夫人!”他说。“请进来好吗?”
他举止有礼,她跨过门槛,进了那间实在有点阴沉的小屋子。
“我只是来替爵爷传个话。”她轻声细语的,就是有那麽点喘吁吁的。
这男人用他那对把一切都看进眼底的蓝眸子看她,她不由得把脸别开了一点。他觉得她羞答答的样子很标致,几乎称得上是个美人儿,马上他就操纵了局面。
“你要坐一坐吗?”他问,心想她不会坐。门还敝开着。
“不了,谢谢。爵爷想请你”她传达了口信,不自觉的又和他四目相接,此时,他的眼神和悦亲切,尤其对女人更显得亲和十足。
“好的,夫人,我马上照办。”
他一接下命令,整个人就变了,神色冷漠疏远。唐妮犹豫着,她该走了,不过她环顾这整洁、乾净,却有点冷清的小客厅,似乎有几分无措。
“你就一个人住这儿?”她问。
“就一个人,夫人。”
“那麽你母亲?”
“她住在村子的老家。”
“跟那孩子?”唐妮问。
他那相貌寻常,委实有点憔悴的脸出现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屑神情。那是张随时在变化的脸,令人无从捉摸。
唐妮再一次看他,他眼底又有笑意了,流露出几丝嘲弄意味,可是蓝蓝的,和善可亲。她打量他,他穿长裤和法兰绒衫,打一条灰领带,柔细的头发有点潮湿,面孔沧桑憔悴,那对眼神里的笑意一去,就显得历尽沧桑似的。幸而仍未失去那一丝善意。忽然他的表情显得孤独寂寥,好像她并不在他眼前。
她有好些话想说,但是欲言又止,就只是再次抬眸看他,说道:“希望我没打扰到你?”
他眯了眯眼,微笑里带着嘲弄味儿。
“我恰好在梳头发,您别介意。很抱歉我没穿外衣,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什麽人在敲门。没人会来这儿敲门,突然听到敲门声,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抢在她前面,跨过花园小径去替她拉开门。他单穿件衬衫,少了笨重的外套,她又看出他有多瘦,而且有点驼,但她走过他身边时,瞧他那金发和灵活的眼神明亮而显得年轻。他的年纪大概三十七、八岁。
她一步步走入林中,知道他一直盯着她看,他弄得她不由自主的芳心大乱。
至於他呢,走进屋想一想:“她人很好、很可爱!她比她自己知道的要好。”
她对他则反覆想个不停,他看来实在不像守园人,怎麽看就不像工人,他和本地人有共同之处,却也有迥然不同的地方。
“那个守园人,密勒斯,人有点不一样。”她对克里夫说,“他说不定是个上等人。”
“他吗?”克里夫说,“我没注意到。”
“他这人不是有几分与众不同吗?”唐妮坚持道。
“我想,他是个蛮能干的家伙,不过我对他所知不多,他去年才退伍,还不到一年。我猜是从印度回来的,他可能在那边学了点本事,也许跟过军官,提高了点身份,有些军人是这样子,可是这对他们好处不大,一回国,又回到原来的地位。”
唐妮沉思的看着克里夫,她看出他十分排斥那些往上爬的下等人,他那种人就会有那种特性。
“难道你看不出他有什麽特别的?”
“坦白说,我看不出来!我不觉得他有什麽特别。”
他望着她,怪怪的,有点疑心不安。她觉得他没有对她说实话,他甚至没对自己说实话。他不喜欢别人了不起,别人都只能和他程度差不多,或比他差劲。
唐妮再度感受到他这一代男人的狭隘心胸。他这麽的小家子气,对人生这麽的畏怕!
唐妮上楼回她房间後,做了一件她久已不做的事,脱光衣服,端详大镜子中自己的裸体。她不大肯定她想找什麽,或看什麽,可是她移动台灯,让它整个照射到她身上来。
边看,她边想,就像她以前常常想的人的裸体是多麽脆弱,多麽容易受到伤害,可怜楚楚,总有点不完整,不完全的感觉!
她的身段儿本来十分好的,可惜现在不入时了,它变得太女性化,没有十几岁的少男那股结实劲儿。她个儿不高,有点苏格兰人的体型,然而她有种曼妙体态,原来称得上是姣好的。她肤色微黄,手脚修直,胴体本该相当丰满的,但少了点什麽。
她的身体不但未见成熟丰盈,反而变得瘦塌塌的,有点瘦骨嶙峋,好像没晒够太阳,没得到充份的温暖,显得白苍苍的,毫无光采。
这副女人躯体,对它所过的生活失望,既没有变得像男孩子那样结实有劲,也没有转为丰满盈润,而是渐渐的灰败下来了。
她的胸部小得很,形状像下坠的梨,可是没有成熟,有点乾涩,没精打采的垂在那儿。她的腹部已经失去她年轻时代,有德国情人锺爱她的肉体时那种圆润,当时腹部有着年轻感,有对日後为母的期待,展现出真正的女性之态。现在,它松弛了,又塌又瘦。她的大腿从前光滑滚圆,现在同样也扁扁的、垮垮的,没精打采。
她的身体越来越失去存在的意义,肌肉松垮,肤色灰败,有那麽多不足道的部份。这令她感到极端沮丧和无望。有什麽希望可言?她老了,才二十七岁就老了,肉体不再光灿有神了。因为它被冷落,被压抑,没错,它就是压抑。时髦妇女精心保养,使自己的身体保持得像瓷器般亮丽。瓷器内虽是空空如也,可是她呢,连瓷器外面那种光采都没有。精神生活!她一下气极了、恨死了,那是唬人的!
她从另一面镜子看自己的背、腰和臀部。她越发显得瘦,这对她并不适合。她扭身去观察後腰处纹路,那些皱纹有点颓废气,从前它们多麽有神。从腰部直下臀部这一片斜坡已失去了光彩丰盈。没有了!爱过它的只有那德国小夥子,而他已经死了十年,时光过得多快!他已经死了十年,而当时她才二十七岁。那小夥子健康强壮,相好的时候那麽生疏笨拙,当时她还瞧不起他!如今她到哪里去寻找?男人身上已经找不到那股劲道。他们只有像麦克立斯那种可怜巴巴的,两秒一次的痉挛,没有健壮者那种教人热血沸腾,通体爽快的情慾了。
她依然觉得,她身上最美的部份是背窝到腰下那曲折的一带,还有端凝得彷佛在沉睡的丰臀,像似阿拉伯人所说的沙丘,长长的高低起伏。这里仍有对生命的希望。但她这部位同样也变瘦了,瘦条条的,没成熟的线条。
但教她伤透心的是她正面的身体,它已经开始垮下去了,瘦而垮近乎枯萎,尚未真正享受人生便告衰老。她想到自己总能够生一个孩子。但她究竟行不行?
她套上睡衣,扑到床上大哭。伤心中,她内心燃烧起一股对克里夫,对他的作品,他的论调,对所有他那一类男人的愤怒,他们欺骗女人,连她的身体都给骗了。
然而隔天一早,一如往常,她七点起床,随即下楼去伺候克里夫,她必须为他处理所有贴身的琐事,因为他没有男仆、又不肯用女佣。管家太太的丈夫从小认识他,会帮他做点粗重活儿,可是唐妮亲手料理他的私务,她心甘情愿打点一切,对她这是一种要责,但她自己也想尽可能的帮忙。
所以她一向很少离家,就算离家也不超过一、二天。她不在时由女管家柏兹太太照料他。日子一久,他把这一切伺候视为理所当然,人家理该伺候他。
但在唐妮内心深处,一种委屈,一种受骗的感觉熊熊燃烧。肉体那种委屈感一被唤醒,就成了危险事,必须把这种感觉宣泄掉,否则它会把唤醒它的人一点一点毁掉。可怜的克里夫,不能怪到他头上,他更不幸,这都是整个的劫难。
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难道不该怪他?没有温暖,没有纯然、热情的肌肤相亲,难道不该怪他?他从来不是热情的人,甚至连和善都谈不上,只是一种有教养的、冷冰冰的体贴周到,全没有一个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温情,甚至像唐妮的父亲对女儿的那股亲爱,克里夫都没有。唐妮的父亲是个很宠自己的人,他打算继续宠自己下去,但他都还能以那点男人的浪漫来安慰女人。
可是克里夫不是那样,他一族人都不是,他们的内心冷硬疏离,他们把热情当成是粗俗的。你的人生必须排除掉感情,保持自我,只要大家是在同一阶级,同一族类里的,那麽就能相安无事。你大可以保持冷漠,保持自我,同样受到尊重,并且因此而自得其乐。但要是你属於另一阶级、另一族类,那可行不通,一昧在那儿保持自我,觉得自己乃是统治阶级,那是没办法得意起来的。如果连最了不起的贵族本身其实都没什麽好保持的,他们的统治根本不是统治,而是一场闹剧,那麽意义何在?意义何在?那简直是荒唐。
唐妮充满反抗心态。这一切有什麽好处?她牺牲自已,把一生献给克里夫,有什麽好处?她侍奉的到底是个什麽的人?虚荣心、冷心肠、对人没有温馨真情,跟那些低下的犹太人一样腐败,汲於名利,出卖自己的性灵。克里夫就算冷漠、孤立,自视为统治阶级,但在求名利的时候也是喘气吐舌,一副垂涎相。说起来,麦克立斯在这方面要有格调多了,而且也比他成功多了。真的,要是你看仔细克里夫,会发现他是个小丑而且比一个莽夫还丢脸。
比较两个男人,麦克立斯对她可比克里夫还有用处,他甚至更需要她,随便哪个看护都可以照料一双跛腿!至於打拚的本事,麦克立斯如一只英勇的老鼠,而克里夫只是装模作样的狮子狗。
庄里住了几位客人,其中一位是克里夫的爱娃姑妈,也就是白纳莉夫人。她六十岁,人瘦瘦的,有只红鼻子,是个寡妇,还是个什麽“名女人”。她出身极高贵的家族,很有心要维系她的大家风范。唐妮还满喜欢她的,因为只要她愿意坦白,她是相当乾脆、坦白,而且做人方面也算和善。心里她可非常坚持自我的,会把别人看低一点。她其实不是势利鬼,只是太看重自己。社交中,她一张高不可攀,保持自我格调,使得别人拜服在她跟前的手腕,是无懈可击的。
她对唐妮很亲热,想以天生犀利的观察力直探唐妮的内心事。
“我说你真的了不起。她对唐妮道,“你把克里夫扶上天了,我从没看过天才出头的,现在他就是一个。”克里夫的成功,使爱娃姑妈骄傲得不得了。家史更增荣光!对於他的作品,她却压根儿没半点兴趣,她干嘛要有兴趣?
“哦,我想那不是我的功劳。”唐妮回道。
“一定是你!没别人了。而我看来,你却没有从中得到大大的好处。”
“怎麽说?”
“瞧你在这地方的封闭生活!我对克里夫说,哪天这孩子造反了,你只能怪自己!”
“可是克里夫什麽都依我。”
“听我说,乖孩子。”白纳莉夫人一只枯手放唐妮的胳臂上。“女人必须有她自己的生活,否则会懊悔日子白活了,千万相信我!”她又啜一口白兰地,这八成是她表现懊悔的方式。
“可是我这就是在过我的生活,不是吗?”
“我看不是!克里夫该带你到伦敦,放你出门透透气,他有群朋友解闷,可是和你有什麽相干?换成我是你,我要郁卒死了。你白白浪费掉青春,人到老年,甚至中年,你就会怨天尤人。”
喝了白兰地,这位贵夫人心神舒泰、静默了下来。
可是唐妮没兴趣到伦敦,没兴趣由白纳莉夫人引进那时髦的圈子。她不觉得那圈子时髦,有多大意思,反而感到那圈子隐隐一股森冷,令人寒栗,像雷布拉多的土地,上面繁花似锦,一尺以下却是冻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