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帝都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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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钟廷执拗不肯离去,我宣了侍卫,也轰赶不走。

良久,我只得叹息摇头,屏退了左右,拉他在身旁坐下。

看着钟廷那双与我相似的眼眸和那张嘴角微微上扬的仰月唇,心头滑入丝丝暖意。我道:“你若不愿回宫,那就留下来与姐姐说说话吧。”

钟廷看着我,“姐姐想说什么?”

我轻抚上他麦色的脸庞,笑道:“姐姐何尝不明白你的心意?何尝不知道你为姐姐好?可你既是为我好,就该尊重我的决定……”

“可姐姐的决定明明错了……”钟廷争辩。

“错?”我笑了,“何为对?何又为错?世上事哪里有绝对的对错分野?好比杀人,战场上杀人是对,是功,战场下杀人是错,是罪。其实不都是杀人么?”

钟廷反驳,“姐姐这是诡辩。”

“这不是诡辩,姐姐只是想说,有些事,你以为是错,在我看来,却是对。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姐姐既然决定,自有姐姐的理由。人生在世,对一个人好不难,爱一个人也不难,难在如何尊重你爱的这个人。每个人都不一样,人的心思很是缥缈,你可以以己度人,却不应以己之好恶去约束人。”

“譬如,你是你,我是我,无论我如何爱你,也不应以爱的名义要求你去做一些你认为错的,不该做的事。反过来,亦然,你明白么?你可以不赞同我的决定,但你若爱我,应该尊重我的决定。我并不是一时意气……”

“姐姐,你的意思我懂,但只怕我做不到。”钟廷双眼蒙上了雾气,“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

“小珏,不是‘眼睁睁看着’,姐姐需要你与我一同努力。我想要这个孩子,我愿意赌……”

“可你在赌命,姐姐!”

“不是赌命……”

“怎不是了,书上说,那根本就没有生还……”

“小珏!我的病因并非书上那样,只是脉象相似。”

“那你的病因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叹息,我只是隐约觉得我的病因与书上记载的不一样。

钟廷停了片刻道:“姐姐,你说在赌,其实已报了死心,对不对?你让我尊重你的决定,我做不到。”

我清风雅月般静道:“岂止是你?世上没几人能做到。但姐姐需要你做到。”

不知不觉,我想起了谦益,对于我的决定,他是最不能做到“尊重”二字的人。

也许在他眼里,我永远是一只雏鹰,需要被他这只战胜过无数次风雨的雄鹰护在羽翼之下,方能活得更好。却不知他一味的给予,一味的保护,遮蔽了我头顶的天空,剥夺了我飞翔的权力。只会让我在尚未学会飞的时候,翅膀便退化,再也无法飞向天空。

他对我的爱,如今时常令我想起“溺爱”这个词。

只因,他在爱我的时候,与我是不平等的个体,永远不愿与我比翼双飞。他对我的爱极似父母对子女的爱,虽是极深极重的爱意,却免不了专制与一厢情愿。大多父母皆是恨不能将心掏出来送给子女,却往往忽视了,子女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所以,就有了“可怜天下父母心”之说。

我心疼那些爱子女不得要领的父母,也心疼爱我不得要领的谦益。

他是个令人心疼的男人。

可我已不爱他了,甚至还恨着他。

我就是这般矛盾,恨他对我的所作所为,偏又心疼他对我的付出。大抵也正因这样水火交融的矛盾心理,我方做出了如今的决定。潜光终归有了他的姻缘,有了他的妻子,也将拥有他们共同的孩子。即便这些不是他想要,却已成了事实。我所希翼的一切已成镜花水月,昨日烟云。既是如此,倒不如成全我所欲成全的所有人。

为谦益留下这个孩子,即是对他的慰籍,也是对他的惩罚。

我始终改变不了他,但他愿为孩子作出让步——保潜光与哥的性命,这就够了。即使最后我赌输了,至少我保住了我想保住的人。

我又看向钟廷,“今日,杂事就不想了,也不说了。终归,我说服不了你,你必也说服不了我。倒不如你陪我说会儿别的,换换心情。”我能成全钟廷的,只有一点点微薄亲情的温暖了。

我说罢起身走向轩窗,一阵冬日凉风扑面而来。风中飞舞着一根小小的鸟雀的白色羽毛,飞飞转转,迫向我。我急急退了一步,心中燃起一个念头,孩子般扬起笑脸回望钟廷,道:“你说十二月的淼水,会下雪么?”

钟廷孩子气的抿了抿嘴,最终还是接话道:“听我宫里的人说,淼水国极少下雪。几年或者几十年才下一次,下雪便是吉兆。说是伪皇登基之后,廿余年来还未曾下过一场雪……姐姐想看雪么?”

我淡笑点头,“想。以往幽灵山下雪的时候,我因与你师尊一样畏寒,从不曾认真看过一场雪,如今,想认真看场雪却似乎成了奢望了。我记得,在天医宫时,每年冬日,我与师傅总是裹着比旁人厚两倍的衣裳,躲在屋里,围着火炉,如老僧入定般,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动都不动一下。”

钟廷接道:“我听师尊说,那时候你常常偷喝他的御寒果酒,最可气的是,你竟还让天蓟喝。喝完你就趴在火炉旁的榻上睡觉,衣裳棉被厚沉沉,显得身子尤为臃肿,看上去就像只白胖胖的蚕。”

“是啊。我那时还与师傅说,宁愿做一只青虫也不做蚕。因为青虫长大后能变成穿花的蝴蝶,而蚕长大后却是扑火的飞蛾……那时候,一切都那么简单,真好。”忆及过往无忧无虑的岁月,我轻蹙蛾眉,心生无限感慨,“可惜人再如何追忆也不能回到当初。岁月的脚步始终是挽留不住的。”这是老天的残忍之处。

然,老天毕竟还有仁慈的一面。

几日后的一个黄昏,西风漫卷殿内纱帘,政务殿外传来了宫女们雀跃的声音。

我裹着紫貂皮裘,在偏殿书房批阅奏帖。房内薰着沁兰香,绿甆盒在旁。沁兰香是淼水国特产的一种薰香。燃烧时发绿焰,香气淡而幽雅,香清而不腻。有宁神静气,活血,益精髓,通利血脉,消神昏气闷,逐心腹诸痛等诸般功效,适宜安胎。

清烟袅袅而上,翠烟浮空,结而不散,恰如一缕影蹁跹,依稀海天云气。

我正欲抬头唤伊尔,便见他急急推门进来,轻声道:“陛下。”

我问道:“何事?”

伊尔圆圆的脸上露出大喜的笑容道:“陛下,下雪了。”

“下雪?”我眉眼笑开,不觉停下手中朱笔,紧然问道:“当真下雪了?”

伊尔绽放孩子般天真的笑颜,猛点头道:“真的,陛下。”

我莫名激动,搁下手中笔,走下玉阶,拉紧了紫貂皮裘,“走,随朕出去看看。”伊尔拉开大殿的门,一股清新的凉气迎面袭来,凉气里带了令人舒爽的东西。我止步檐下,殿外雀跃的宫女侍卫们赶忙噤声跪地。

我挥了挥手,伊尔唤他们起身。众人在我面前仍低着头,却难掩周身的欢喜意韵。他们都是新近挑选入宫的人。为我的安全考量,伪皇皇宫的老人,大多已流放出去。这批新人,生长在淼水国,不过十余岁,从未见过下雪。对于的雪的概念完全承袭于父母亲朋的口述。此生第一次见到下雪,那种激动兴奋之情自是我无法体会的。

雪,其实下得很小。一片片,似柳絮般自天上飘落而下,落地即化,根本铺垫不起来。然,毕竟是雪景,自有其独特的魅力。它就像在我的心尖上跳舞的舞者,随我的心跳而舞动,每一个轻盈的跃动都落在了我的心坎上。

我的心需要一场雪。我走出屋檐,负手仰面,任冰清的雪轻抚我的眉眼耳鼻唇,望它带给我微凉触感下心魂真正的平静安宁。

我对身后众人道:“你们不必顾忌朕,尽情欢愉就是。”

众人谢恩,我一步步走下殿前台阶,伊尔随侍在旁。不远处走来几人,正是钟廷与他的侍卫以及翻译。钟廷笑道:“姐姐,你看,天也宠你,你想看雪,他便为你下了场雪。”

我浅笑道:“你又知道了?天要下雪,岂会顾虑我想不想看?”

钟廷撇了撇嘴,“我就是知道。”

我笑,“你风火火赶来,就为与我说这句?”

钟廷与我并肩而行,“我就想陪姐姐好好看场雪。听说去‘观雪阁’看雪,尤美,姐姐去么?”

钟廷的话令我心中顿暖。我笑了笑,却说不出话来。

观雪阁是一个高台上的阁楼,其中有一间房子四面只有下半壁木墙。每当宫里的主子要夜观雪景的时候,上檐便垂挂数十只灯笼用以照明,中间摆放一个很大的暖炉供取暖。

因淼水国已近二十余年未下过一场雪,观雪阁也一直弃用。

此番我要观雪,只得临时筹备,费了不少时间,直至一更天方妥贴。庆幸这场雪仍在继续,且有渐大的趋势。

登上观雪阁时,一眼看去,绯雪霏霏,片片如远天的问候,又似莹洁纯美的仙花,瓣瓣随风降临人间,那景象岂一个“美”字能尽言?观雪阁果有观雪的妙处。我摈退了左右,又令伊尔与侍卫们去阁下的暖房候着,只与钟廷两人,徜徉在这美不胜收的妙境中。

两人久久没有言语。

我立于暖炉旁,一时看得呆了。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钟廷惊诧喝道:“你是谁?!”

我闻声回头,身后的钟廷已为人点了穴,噤声不能动。

钟廷这一声惊动了阁下的侍卫,有人道:“陛下,王子……”

我轻缓应道:“不必惊慌,朕与王子闲话而已。”

我以为自己入了梦,不停的眨眼,可泪却抑止不住。我看着眼前人,眼前人也看着我。他一步步走近我,面庞隽朗,白衣若雪,行如晚风,神赛佛莲。我试图伸手去触碰他,又怕亲手毁了这个梦。

他疼惜的看着我,深情低唤,“雨儿,我来了。”

一霎间。

他温厚磁性的嗓音让我从恍惚中醒神,理智回笼,我看着他,退了两步,深深呼出口气道:“潜光,你还来作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