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帝都殇
216000000142

第142章

“光哥哥,记住了,我是会杀人的——‘雨儿’。”我拉长了尾音,冲潜光眨眨眼,俏皮娇笑,转身袭卷外衫,迈步走开。

我沿着游廊信步慢行,伸展开双臂,碰触每一根朱红廊柱。每触一根,我便“咯咯”笑出一声。我喜欢这样的感觉,自由呼吸,自由活着。品着草的清新,醉着花的娇嫩,听着水的欢歌,观着树的轻舞,融着风的肆意,羡着云的逍遥。

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欺我者,我必欺。一报还一报,天不报,我来报。

江暮雨,这样活着不好吗?为什么你一定要存续你的良知?

良知只会捆绑人的手脚,它只会害你。

“对不起,雨儿,是我的错……”潜光对着我的背影,呢喃低语,语气中有我理解不了的悲痛与沉重。风将这话吹到我耳边,一不留神给它机会钻进了我心里。我蓦然驻足,心在痛,鼻尖有些酸,眼有些涩。这算什么?!

江暮雨,不要为他心痛!更不许为他流泪!

我吸了吸鼻子,笑颜如花的转过身,隔着长长的游廊,说道:“如果今日我不说,你会不会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这么自私?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伤她有多深?她为你独自承受委屈,全心全意成全你的大仁大义,成全你对宁毓儿的愧疚与责任。可你却将她的付出看成了理所当然,你心安理得的接受……不知,你如今还能心安理得吗?”

丰神俊朗的竹潜光,立于天地间,眸中风卷云涌。为了一个他不爱却始终没能放下的女子伤害了他最爱又始终放不下他的女子,郁郁乎?悲乎?戚乎?

他扯动嘴角,半晌也没能扯出一丝笑容,只痴痴的望着我的眼,然后别开,不停的煽动浓密的眼睫,再转过来,再别开……喉头几次滚动,到最后只得一句听不真切的“对不起”被春风吹碎。碎片掉进我心里,扎得生疼,掉进我眼里,扎出了泪。

也许无声胜有声,也许一切尽在不言中,就是此刻这般。他想说的话,没有说,但江暮雨似乎感觉到了,她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渐渐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我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转身快步离开,冷冷掷出一句,“如果抛不下对别人的牵挂与肩头的责任,就不要许诺她一生一世。若许了,做不到,就是欺骗。”

我逃回自己的院落。

一抬头,夕阳洒了半阙屋顶的碎金。

我冲进房里,在铜镜前坐下,直直盯着镜中的女人,挥手抹去残挂的几颗清泪。我痛骂,“江暮雨,你很没用,知不知道,你很没用。干嘛要哭?你感觉到他的悲伤了,所以你心疼他?可你知不知道,他心中的悲有多少是为了你?他也许只是在哀悼一个曾经那么美好的宁毓儿今夕不复存在了。”

不许你再为他难过!听到没有?!

我起身,走到床前,爬上床,睡下。

一夜辗转无眠,直到瞅见远天泛出了鱼肚白,方才累极睡去,兜兜转转入了梦乡。

在梦中,我见到了江暮雨。她梳着别致的流云髻,穿一件对襟轻纱白色褥裙。全身散发着洗尽铅华后平静的气韵,忙碌的穿梭在天医宫的书库中。翻阅医书,皱眉摇头,再翻阅,再皱眉摇头,如此反复。天蓟匐在她的脚边,时不时慵懒的摇摇尾巴。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疑问。

她听出是我,没有转身,轻道了句,“我不知道,只是,我醒来就在这里,门被人锁了,我出不去。”

难道这就是咒术的力量?将善良的她锁在了书库里?哈,这样也好。

我走近她,拍了拍她的肩,“为什么今日要为竹潜光难过流泪?他伤你还不够吗?”

她停住了翻书的动作,却还是没有转身看我,“他的处境很无奈,他最不愿伤我,却无意中伤了我。他那时的心多痛,我清楚的感觉到了。”

“处境无奈?我看他是多情,他留在宁毓儿身边不知多甘之如饴……这点,他还不如无情的竹谦益……”

“其实是你不懂他。”江暮雨打断我,“潜光与谦益不同,谦益得到的爱少,自然牵挂也少。而潜光是在爱的簇拥下长大的,他母妃爱他,皇上爱他,太后爱他,臣子百姓们爱他,他的世界一直是暖色的。所以他对别人也是温暖的,这是他的本性。宁毓儿曾是那般美好,又自小与潜光相识,情如兄妹,换做是我也愿照顾好她。潜光只是重情,不是多情。”

她柔笑舒了口气,“我在这里想了很多。现在回思宁毓儿的举动,我想,潜光定是早已对她言明了只有照顾之义,绝无非份之情。否则但凡有一丝一毫的转圜余地宁毓儿也不会如此急于孤注一掷对我下咒。我想,潜光可能告诉过她,待她生产之后,便会携我浪迹天涯,从此不问世事。而宁毓儿或许表面答应放手了,所以潜光才会那么关心在乎她的身子,一是感激她的成全,一是做最后的补偿。”

我不以为然的讥讽道:“你还真会把竹潜光往好处想。你不觉得你很阿Q么?为了自我安慰净为别人的过错找借口,这就是你的本事,我自叹弗如。”

“实际上,是你不应该把人一直往坏处想。”她嗫嚅,说完又低下头翻书。

我讪讪一笑,环顾四周询问,“你这又是在做什么?无聊之余打发时间?”

她看也不看我,“我在为谦益找解毒的方子。”

“为什么?”我紧问,为什么一定要救竹谦益,他也曾深深的伤害过你,几让你痛不欲生。

她答,“因为他中毒了。”答非所问。

“难道你不恨他了?”我不相信你不恨他了。

“也许还恨吧,可是即使我恨他,也一定要救他。”她说得坚决。

“为什么?”我不懂,“你的良知在作怪?”

她抬起头,看着我,“你是不会懂的,人不能以恨为借口剥夺另一个人生存的权利,尤其,他还是我孩子的父亲。”

“可他伤害过你……你忘了,你那时也扬言要他死。”我争辩,“况且孩子本来就不是你所期待的。”

她低缓说道:“对,他是伤害了我,可我还活着。而我如果为了泄恨让他枉送了一条性命,那我岂不比他更坏,更恶毒?我想,我一直也没有真的想要他死,否则那一个多月与他同床共枕,我应该有很多机会要他命的。”

“所以我说,你的逻辑还真是艰涩难懂。”我感叹。

她扬眉,“其实很简单,只是你一直也不愿意去懂。我也有恨,有怨,只是不像你恨得那般彻底,怨得那般决绝。是你太极端了。”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她又道:“我让荣沐为我盗来的医书还有一本没有看完,你能不能帮我去看看?”

“也许我会帮你。”我甩开阔袖,“但得看我的心情……”

正说到此处,忽而耳边传来一阵奇异的歌声。听不清歌词,歌声时而软弱无力,时而强劲高亢,时而像名伶的催眠曲,时而又像野兽受伤后的嚎叫……时远时近,飘忽不定。

我惊诧莫名的看向江暮雨,“你有没有听到歌声?”怎么在这里还会有歌声?

她平静的回视我,“你忘了吗?这是我第一次入宫时在暄和殿里听到的鬼歌。也许自那时起,它便悄悄藏进了我的心里。自我来到这里后,它就时常在我耳边响起。原先是听不清歌词的,可是听多了,我倒也听出了一些内容。”

我又是一诧,“你听懂歌词了?”我怎么只听到一些咿咿呀呀的怪音?

江暮雨点头,“你若仔细听,能听出唱歌的人是个上了年岁的老者,他的声音苍老、仇恨也哀绝。他用歌声讲述着一个故事。歌词中包含了‘子非子’、‘妻非妻’,好像还有‘江山’、‘篡谋’等字眼。也许再多听几遍,我知道的会更多些。”

“你确定听清了?”我追问,“这些词到底在说什么?”

江暮雨蓦地做了一噤声的手势,侧着头又听了一会儿,猛然说道:“玄逸?玄一?宣意?或者是……轩逸!”

轩逸?

我与她都是一惊,瞪大了眼不敢置信道:“他说了轩逸?!”

我道:“如果我没记错,死去的那个皇帝应该是字轩逸的吧?”

江暮雨点头,倏地歌声又起,她继续竖耳倾听,良久之后,又道:“好像还有……咬冤?”她摇晃着头,“听起来应该也是什么人的名字。那就不是咬冤,可是会是哪两个字呢?遥远?不对……”

江暮雨细细寻思,我也情不自禁跟着冥想。未及想出所以然,忽而觉得有什么力量在将我往外拉,待我反应过来,已经醒了。磬儿拼命摇晃着我的手臂,焦急叫道:“姐姐,快醒醒啊,您已睡了两日了……真真急死人了。”

两日?一个梦而已,我竟在里面待了两日?那梦也不长啊。

我睁开眼,没好气道:“磬儿,你干嘛?!”

磬儿微微一滞,忙道:“姐姐快去看看王爷吧,王爷的头不能动了。”

我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我当什么事……”我缓缓坐起身子,捋了捋耳后青丝,“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中了奇毒未解,身体本来就会逐步僵硬,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磬儿显然被我冷漠的言行举止吓住了,许久才回过神,探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蹙眉道:“姐姐,您这是怎么了?您不是一直很担心王爷的安危么?王爷如今僵硬了头,那性命岂不是……”话没说完,她已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懒得与她多费唇舌解释我是谁,烦躁挥手正要赶她出去,心立马刺痛起来。

好你个江暮雨,又来这招!我捧了心口,恨恨走下床,咬牙切齿的对磬儿说道:“行了,他还没死,不用哭丧,你先过去,我梳洗好了,就立刻去看他。”

磬儿被我一席话惊得瞪大了眼,恍似第一次见我一般,用陌生的眼神谨慎的言语又跟我确认了几遍,最后疏离了语气道:“姐姐可得快些。”见我满口答应,她这才不情不愿的离开。

待我赶到谦益的院落时,院子里已经站了一地的大夫,他们要么捋须望天,要么唉声叹气,要么彼此间交耳摇头。我穿过他们径直进了屋转入内室。瞥了眼立在床前的潜光、荣沐与磬儿。我兀自推开正在床边故扮高深捋须诊脉的大夫,将手依次搭在谦益的腕脉、颈脉上,听了听,又四下检查了一遍。心里一惊,面上只是冷道:“毒已侵入大脑,不消两三个时辰,他就会失去意识。也就是僵死。”

磬儿一听痛哭出声,我却颇觉蹊跷,按理说,他的毒不该这么快窜入大脑,除非……我惊看谦益,此时他也正死死盯着我看,眸中深邃,一望无底。

“你们都出去。”谦益艰难开口,头的僵硬使他嘴的张阖幅度很小,话语听来有些含糊,“我有话与夫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