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致一百年以后的你:茨维塔耶娃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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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珀耳塞福涅据希腊神话传说,女神珀耳塞福涅被冥王哈得斯劫到冥界并被迫吞下六颗石榴子——姻缘不断的象征,这样她便不能离开冥界。后来珀耳塞福涅被救出,但只能部分时间在地上与母亲相聚,其余时间仍得在冥界度过。的石榴子!

严寒的冬天里怎能把你忘怀?

我记得那嘴唇,与贝壳极相似,

向我的双唇微微张开。

被石榴子葬送的珀耳塞福涅!

那永不消退的嫣红色的嘴唇,

还有你那睫毛——恰如倒钩交迭,

胜似轮齿一般的金色的星辰…

激情既不是欺骗,也不是虚构,

它也不会说谎;——万万不可拖延!

啊,那该多美好——假若我们能够

作为爱情的凡人来到这世间!

啊,假如只是一座小丘,只是山冈——

那也便心安理得,干脆而又简单……

(据说,凭着对深渊的向往,

人们测量山峦的水平线。)

在一簇簇褐色的帚石南中间,

在一丛丛饱经苦难的针叶林里……

(谵妄超越生命的水平线)

“占有我吧!我——是你的。”

然而家庭的恬静温馨,

然而婴儿的咿呀语声——可叹!

因为作为爱情的天神,

我们来到了这人世间!

那山感到忧伤(在离别的时分,

群山以苦涩的泥土寄托惆怅),

那山为我们的清静的早晨

鸽子般的柔情而感到忧伤。

山为我们的友谊而伤悲——

嘴唇的牢不可破的亲情!

那山说:按照各人的眼泪,

——都会得到报应。见《圣经·新约·启示录》第22章:“按照各人的行为实行赏罚。”诗行按此句改写。

山还说,生活好像流浪的吉卜赛人群,

整个一生就是心灵的集市!

山还感到忧心如焚:

夏甲据《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6章和第21章记载,夏甲系亚伯拉罕之妻撒莱的婢女,撒莱因不育,便让亚伯拉罕与夏甲同房,夏甲遂有子,名以实玛利,但后来仍遭驱逐,与子生活在旷野。被放逐——尽管有了孩子!

山还说,这是精灵在作怪,

嬉戏中不存在什么阴谋。

那山说,我们要缄默以待。

听凭人们去对痛苦评说。

山在忧伤:如今既是热血,又是春情,

但是将来只会化作绵绵忧戚,

山说,它不会放我们登程,

不准你同别的女人一起。

山在忧伤:如今既是罗马,又是世界,“既是罗马,又是世界”,意即“一切”,出自罗马教皇“致罗马和全世界”呼吁用语。

但是将来只会化作轻烟缕缕。

山说,我们应当去同别的人们交结

(我不会把那些别的人们妒忌!)。

山为海誓山盟的重负而悲痛,

这山盟海誓后来却遭到诅咒。

那山说,义务和激情——

戈耳狄俄斯之结据希腊神话传说,戈耳狄俄斯原系农民,因其牛轭上落了一只鹰,女预言家说,此事预兆他将掌握王权,他登极后便把那有功的牛车存放在神庙,用极复杂的结子把牛轭捆到车上。谁能解开此绳结,谁便成为整个亚细亚的统治者。后被马其顿王亚历山大用剑砍断。早已经陈旧。

山为我们的痛苦而忧心忡忡——

明天!不是马上!并非“可要记住”,原文系拉丁文“Меmеnto”,意为“可要记住”,茨维塔耶娃利用拉丁文句子“mementomori”(“可要记住死亡”)。

而是一片汪洋降临头顶!

明天——我们将会彻底醒悟。

声音……似乎有人——听……

在啜泣,近在身旁?

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人生

就是乌合之众——市场——病房……

踏着这样的泥泞,我们孤单单

陷入了人生——那山为此而悲痛。

山还说,所有的山之诗篇

都是——如此这般——书写而成。

那山犹如提坦神——

呻吟着的阿特拉斯据希腊神话传说,阿特拉斯因同其他的提坦神一起反对奥林波斯诸神,被罚支撑天宇。的脊背。

城市将为那山感到骄矜——

在这里,我们起早贪黑,

恰似大牌吃小牌,为生活角逐!

我们执意不做狂热者。

不单是十二位使徒布拉格大教堂上有一座古老的大钟,每到中午和午夜十二点,盘上便打开小门,出来十二个使徒的小雕像。

不单是白熊的沟壑,——

你们也要尊敬我的阴森的岩洞。

(我,就是岩洞——波涛也曾汹涌跃入!)

你可记得那嬉戏的最后进程——

就在那城市郊区的尽头之处?

那山就是尘世人寰!

众神要对他们的相似物报仇雪耻。

痛苦本是从山起源。

那山压在我身上——犹如一座墓志。

岁月在流逝,这块镌刻的石头

将会被搬走,换上平滑的石板。茨维塔耶娃在长诗手稿中对诗句“这块镌刻的石头/将会被搬走,换上平滑的石板”作了如下的注释:“也就是说,平滑的石头(石板)将会取代这块石头(压在我身上的山)。”

一处处别墅将在我们的山上兴修,——

前庭将会簇拥着一座座小小花园。

人们说,住在这样的郊区——

空气新鲜清爽,生活优游。

人们将划出一片片土地,

横梁鳞次栉比,美不胜收。

我的一切隘口会变得笔直平坦,

我的所有峡谷将翻个底儿朝天!

因为不管是什么人——理所当然

在家都应当幸福,想幸福就该返回家园!

想幸福就该待在家里,——

想得到不是虚构的爱情,

也无须弄得力尽筋疲!

要做女人——就得忍气吞声!

(家里一直弥漫着幸福!——即使他在游逛。)

想得到生离死别也不会削弱的爱情。

在我们的幸福的废墟上,

将会拔地而起——一座夫妻之城。

就在那种温馨的气氛中间,

——作孽吧,暂且还有一把力气!——

小铺老板们趁着消闲

一边盘算着如何赢利,

一边琢磨着楼层和路线——

让每一条线都牵到家里!

因为不管是什么人——理所当然

都该有一片筑着鹳巢的屋宇。“筑着鹳巢的屋宇”,据俄罗斯民间迷信传说,鹳是家庭美满的象征。

然而在那些基石的重压之下,

山不会忘记——那场嬉戏。

只有放荡的人,没有人记性差:

时间的负荷——在山那里!

在时刻都会崩塌的裂缝边缘,

避暑客将意识到,须历时良久:

不是布满庭院的小土山——

而是喷射熔岩的火山口!

亚麻绳捆绑不住巨人!

葡萄园封锁不住维苏威火山!

然而仅凭疯狂的嘴唇

就足以使——葡萄园

被狮子搅个翻天覆地,

流淌出岩浆充满仇恨。

你们的女儿们将会成为老处女!

你们的儿子们将会成为诗人!

女儿,去把非婚生子抚养!

儿子,去同吉卜赛女人们苟合!

你们这些脑满肠肥的家伙,休想

在我受难的地方寻欢作乐!

快死的人躺在床上的咒语——

比奠基石更为坚不可破:

“在我的山上,你们这些蚂蚁,

休想得到尘世的幸福欢乐!”

在人不可知的时日,

在难以预料的期限,

你们全家人将会彻底认识

第七诫的无比巨大的重担。

(尾声)

记忆中出现空白,眼睛里

长满云翳:障蔽视线……

我不会单独地回忆起你。

看不见轮廓——白茫茫一片。

没有特征。整个儿——白茫茫,模糊糊。

(心灵布满了一片片创伤。

创伤接连不断。)用画粉标出细部——

这是裁缝的行当。

天穹作为始终如一而创立。

海洋莫非不是由涓滴汇成?

没有特征。的确——特殊的——整体。

爱情乃是关系,而不是追踪。

不管是属于哪一类人——

但愿邻居能说一声:他心明眼亮。

难道激情会把人分割成部分?

我是医生,还是钟表匠?

你是一个圆周,彻头彻尾又始终如一。

始终如一的旋涡,彻头彻尾的破伤风。

我不会单独地回忆起你,

而把爱情割断。二者等同。

(在一连串轻柔的梦境里

——瀑布一落千丈,浪花滚滚——

这话新鲜,听起来会令人惊异——

取代我的是:至高无上的我们……)

然而,在贫穷而艰难的生活中——

(这便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我不曾看到你偕同

任何一个女人:

——记忆的报复。

1924年1月布拉格斯米霍夫山冈

1939年12月戈利岑诺戈利岑诺系莫斯科州的一个市镇。作家之家

1940-1941

两个人比皮毛还热!两只手比羽绒还暖!这首诗是献给苏联文艺学家、语文学博士叶·塔格尔(1906-?)的。

头颅的周围有一道光环。

但是即便是在安逸的皮毛和鸭绒之下,

您还是冷得一个劲儿打战!

即便是千只手臂的女神

在巢穴和星光暗淡里面,

无论怎样摇晃着您,怎样唱着摇篮曲,

唉!您都不能入眠……

在不可信赖的卧榻上蛆虫

在吞噬着您(我们多么可怜!)

将手指伸进多马据《圣经·新约》,多马是耶稣的十二个门徒之一,耶稣死后复活,他不相信,直到看到耶稣身上的钉痕,并用手指伸进耶稣的钉子的伤口,他才相信耶稣复活。伤口的人

至今还没有降落在人间。

1940年1月7日

他走了——没有就餐:据推断,此诗系茨维塔耶娃在其丈夫谢尔盖·埃夫伦被捕之后所写。

食之无味的面包。

无论我伸手去拿什么,

万事都感到穷途潦倒。

……他是我的白雪,

他是我的面包。

白雪也并不白,

面包也并不妙。

1940年1月23日

是时候了!相对于这堆烈火而言——

我太苍老!

而爱情比我还要苍老!

五十个一月的

高山!

而爱情更苍老:

苍老得像蟒蛇,苍老得像木贼。

苍老得胜过利沃尼亚的琥珀,

苍老得胜过一切魅影似的船只,

苍老得胜过石头,胜过海水……

然而胸中的块垒,

比爱情更苍老,比爱情更苍老。

1940年1月23日

你的岁月像一座大山,

你的时代是沙皇的时代。

傻瓜!恋爱已经太苍老。

朋友!爱情更老迈:

苍老得胜过怪物和树根,

苍老得胜过克里特克里特岛位于希腊。

石墙的祭坛,

苍老得胜过年长的勇士……

1940年1月29日

我准备了六个人的晚餐……这首诗的题词引自苏联诗人、翻译家阿·亚·塔尔科夫斯基(1907-1989)的诗作。茨维塔耶娃归国后曾与塔尔科夫斯基见过面并通过信。

我老是把头一行诗叨念,

老是把这句话反复推敲——

“我准备了六个人的晚餐……”

你竟然把第七个给忘掉。诗中出现的“第七个”指示代词,多半用的是阴性,因为所指代的“生命”这个名词俄文是阴性。另外诗人自己也是女性,似乎是双关语。

你们六个一块儿郁郁寡欢。

脸上的泪水有如大雨滂沱……

围坐在这样的餐桌旁边,

你怎么会忘记了那第七个。

你的客人们都闷闷不乐,

没有人去动那水晶酒瓶。

他们都很难过,你也难过,

而最难过的是那没受邀请的女性。

既不开心也就不会幸福。

唉!大家都吃不下也不想喝。

——你怎么会忘记了数目?

你怎么在计算上出了差错?

你怎么竟然弄不清楚——

六个人(两个兄弟,第三个

是你自己——还有妻子和父母)

就是七个——既然世上还有我!

你准备了六个人的晚餐,

然而有了六个人,世界便不会荡然无存。

与其做一个稻草人在活人中间,

我毋宁做一个幽灵——陪伴你的亲人……

(我的亲人)……

我像盗贼一样惶惑,

啊——我不会把任何人侵犯!——

我作为不速之客的第七个,

坐在没有摆上餐具的位置旁边。

一下子!——让我碰倒了酒杯!

那难以抑制地涌出的一切——

那伤口的鲜血,那眼窝的泪水,——

从台布上往地板上倾泻。

既没有死别!也没有生离!

餐桌失去了魔力,房屋已被唤醒。

就像死神去赴婚礼的宴席,

作为生命的我来出席今晚的宴请。

我不是你的兄弟,不是儿子,不是夫婿,

不是友人——可我还是一劲儿抱怨,——

——你准备了六个——人的餐具,

却没有安排我坐在——桌边。

1941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