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致一百年以后的你:茨维塔耶娃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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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给儿子的诗组诗共三首。玛丽娜·茨维塔耶娃之子格奥尔吉(穆尔)·谢尔盖耶维奇·埃夫伦于1925年2月1日出生于捷克斯洛伐克。他少年时代便极力想回苏联,终于在1939年6月同母亲一起返回。茨维塔耶娃对儿子百般宠爱,为了他才不得不疏散到后方。据1941年10月6日格奥尔吉在诗人克鲁乔内赫的纪念册中记述:“1941年8月8日我同玛·伊(即茨维塔耶娃)一起疏散到叶拉布加。17日抵达。26日玛·伊到契斯托波尔去了两天;后于28日返回叶拉布加,8月31日自缢。她被葬在叶拉布加墓地。……”

格奥尔吉于1944年初应征入伍开赴前线,1944年7月牺牲于白俄罗斯境内。不是为了任何一种因缘——

去吧,我的儿子,回到祖国,回到自己的家园——

它与一切家园迥然相反!

返回到那里去——就是向前

迈进,——尤其是对你来说,

因为罗斯你还不曾看见,

我的孩子……我的?是她的——

孩子!他像春草一般葱葱郁郁,——

那春草渐渐地湮没了往昔。

我难道要用颤抖的手掌

把那化为灰尘的泥土

捧到孩子的摇篮里去,——

“罗斯就是这抔灰烬,你要向它膜拜顶礼!”

因为你没有经受过那种遭遇——

去吧——一双双眼睛注视着那里!

全世界的——眼睛,整个地球的——

眼睛,——还有你那双碧蓝碧蓝的

眼睛——我从那里面照见了自己——

从那双凝望着罗斯的眼睛里。

我们不要相信那些鬼话连篇!——

什么俄罗斯属于我们,罗斯属于祖先,

属于你们这些山顶洞的启蒙者的

是发出紧急呼救的苏联,——

而那漆黑的夜空里的呼救

与SOS“SOS”,英文“紧急求救信号”。相比更要火急十万。

祖国不会把我们召唤!

去吧,我的儿子,回家去吧——勇往直前——

离开我们——回到自己的世纪,回到自己的时代,回到自己的家园!

回到你们的——俄罗斯去,回到大众的——俄罗斯去,

回到我们时代的——祖国去!回到现今时代的——祖国去!

回到奔向火星的——祖国去!回到没有我们的——祖国去!

1932年1月

我们的良心不是你们的良心!

算了吧!——何苦呢!——把一切忘却,

孩子们,自己去创作自己的故事——

写自己的激情,写自己的岁月。

罗德的盐的家庭据圣经神话传说,所多玛和娥摩拉两座城市因居民罪孽深重被天火毁灭;主垂念万国之父亚伯拉罕的侄子罗德,派天使将他和他的家属救出。在离开所多玛时,罗德妻子违犯禁令,回头一看,因而变成了一根盐柱。所多玛和娥摩拉两城被喻为“混乱不堪”、“罪恶深重”。——

就是你们的家庭的影集!

孩子们!你们自己去清算吧——

同那被诬为所多玛的城邑。

同自己的弟兄不曾发生争吵——

这才是你的事情,鬈发的少年!

你们的家园,你们的世纪,你们的日子,

你们的时辰,

我们的罪孽,我们的苦难,我们的愤怒,

我们的争辩。

你们生来就被罩上了

一件孤儿的披肩——

不要去追荐那

你们不曾居住过的伊甸园!

不要去追荐那禁果——连形状

你们都不曾看见!你们可知道:

是盲人引导你们去祭奠人民——

人民食用面包并且把面包

给了你们,——尽快地

从默登回到库班去。

我们的争吵不是你们的争吵!

孩子们!你们自己去开辟

自己的岁月的战役。

1932年1月

你不会成为青年辈里

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更不会有害!

你不会成为冥顽不化的皇帝,

也不会,不客气说,成为运动员般的蠢笨脑袋。

不会成为盲人连路都不识,

不会净在船舱上游手好闲,

不会成为上下两排义齿——

只知道咀嚼吞咽,

把这当成唯一的目的。

因为——把任何缝隙穿过——

我都同我的强烈的风在一起!

你不会成为一个资产者。

你不会成为法兰西的雄鸡法兰西的雄鸡是法国民族象征之一。

把尾巴在罐头里贮存,

你不会成为委靡的未婚夫婿——

给一个白发苍苍的美国女人,——

不,如纸上列出的人当中,

你不会成为任何一个人,

他们只能够落得个笑柄,

他们只能得到父辈们

义愤填膺的呼唤!

有黑土的负荷在身——

我来自天平的那一边!

你不会成为法兰西人。

然而你也不会成为我们辈里

任何一个人——他们让子孙懊恼!

你将成为什么样的人——只有上帝……

你不会成为那样的人——我敢担保——

像用唧筒一样,我把罗斯

汲取——把你浇灌!

上帝看得见——我对上帝发誓!——

你不会成为自己的祖国的

渣滓。

1932年1月22日

祖国

啊,语言真是令人难以琢磨!

其实看来很平常——你要晓得,

早在我之前庄稼汉就歌唱过,——

“俄罗斯啊,我的祖国!”

然而,甚至从那卡卢加指塔鲁萨,奥卡河上的一个小镇,茨维塔耶娃自幼便爱上这里的自然景色,终生怀有深厚的感情。山冈,

她都在向我炫惑——

那远方——那远在天边的沃壤!

那异乡,我的祖国!

那远方,犹如痛苦,亘古承接,

祖国就像我的遭际一般,

八千里路云和月,

天南海北,整个的她装在我心间!

那远方,使我觉得咫尺有如天涯,

那远方,从八方四面,直到天边的星光,

要把我召回,对我喊话——

“回来吧,回到家乡!”

我不是白白地让孩子们眷恋

那远方——它比海水还要湛蓝。

你啊!我就是断了这只手臂,——

哪怕一双!我也要用嘴唇着墨

写在断头台上:令我肝肠寸断的土地——

我的骄傲啊,我的祖国!

1932年5月12日

书桌组诗共六首,选译四首。据阿里阿德娜·埃夫伦回忆母亲茨维塔耶娃如何创作时说:“把所有的工作,所有的刻不容缓的事记下来,一大早开始,趁着头脑清醒,肚子空空的、瘪瘪的。倒上一小杯滚热的黑咖啡,放在书桌上,一生中每一天她都怀着如同工人走到车床前一样的责任感,必然的、不可能不这样的感情走到书桌前。此时此刻书桌上一切多余的东西,都推到一边,以一种下意识的动作腾出一块地方放笔记本和胳膊肘。用手掌支撑着额头,手指插到头发里,立刻便能打坐入静。除了手稿,一切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只见她以敏锐的思维和笔锋埋头于手稿中。”

我的忠实的书桌!

谢谢你同我一起跋涉——

跋涉了整个路程。

像护理伤疤,保护着我。

我的驮马一般的书桌!

谢谢你虽然负着重驮,

四条腿却不曾打弯,谢谢你——

永不歇息把幻想的重担负荷。

你是最威严的铠甲上的护心镜!

谢谢你毅然地在那里横卧——

(你是世俗的诱惑的门槛)

阻挡着一切欢娱快乐,

抵御着一切卑鄙龌龊!

你是柞木制成的枪搠——

对准充满仇恨的狮子,

受辱的大象——一切的一切猛戳。

我那活活地断送了一切的薄板!在1933年稿本中有这样的记载:“对于我的许多欢乐来讲,它(书桌)早已经成了灵床。”

谢谢你一天天成长起来,陪着我;

随着案头工作的进展,

你变得高大而又宽阔,

你大大地展宽了,开拓得如此广阔——

以至于咧开了你那张大嘴,

伸延到了桌子的边沿……

像淹没了海滩一样把我淹没!

你差点儿让人们待在你身边不走——

谢谢你终于得到了解脱!

像波斯国王捉拿逃亡的女子,

条条道路上你都能把我抓获!

“回来吧,回到椅子上落座!”

谢谢你对我的监督和鞭策。

像魔法师把梦游者召回,

你使我摆脱了过眼烟云的享乐。

书桌呀,你把一道道战斗的砍伤

垒成了一摞摞光芒闪烁的书册——

我的事业的文卷啊!

嫣红姹紫,满园春色!

你是苦行僧的宝塔,嘴的闸口——

你是我的广阔的天地、我的宝座,

火柱为潮涌般的以色列人群引路,据圣经故事传说,神为将以色列人从埃及人的奴役下解救出来,带领妇女孩子不计在内的男丁约六十万人离开埃及,日间用一朵柱形的云,指示他们的旅程,夜间又用一条火柱,照着他们的路。(《圣经·出埃及记》12、13)

你就是照亮我的道路的一把火!

书桌的边沿啊,祝你幸福快乐——

你身受额头、臂肘、膝盖的消磨,

可是像锋利的钢锯一样,

却也把我的胸口侵割!

1933年7月(2)

比爱情更坚贞——

三十年的结缘。

我熟悉你的每一道皱纹,

一如你对我的皱纹的熟谙。

难道不是你使我的皱纹增添?

你吞噬了纸张一卷又一卷,

你指教我:没有什么明日,

有的只是——今天。

无论是金钱,还是寄来的信函,

都被桌子丢到了一边!

你反复嘱咐:今日——

是每一行诗的最后期限。

你威胁我说:不要用几只杯盘

来报答造物主的恩典,

明天,我这个蠢笨的女子,

会在你身上把性命捐献!

1933年7月17日(4)

你欺负了人,又把人欺骗?

谢谢你给了我一张书桌,

它牢固得让敌人闻风丧胆——

书桌在四条腿上高卧。

简直是倒海移山!

把前额低垂到书桌,

把肘臂放在下面——

像支撑拱顶,支撑着自己的前额,

而其他的是否刚刚够用?

它牢固得承受住我的体重,

宽敞得足以够我奔跑,

永恒的书桌足够我享受一生!

谢谢你,木工,

谢谢木板——用我的全部才能,

谢谢桌腿——比巴黎的怪兽饰巴黎怪兽饰是狮头羊身蛇尾喷火的妖怪,圣母的幻想。更坚固,

谢谢这张书桌——大小正好合用。(5)

我的忠实的书桌!

谢谢把一棵树干给予了我,

让它变成了一张书桌,

可它依然是株绿树——生气勃勃!

嫩叶在眉梢上方婆娑,

树皮呈现着一片春色,

树脂泪珠儿一般闪烁,

树根扎进大地的心窝!

1933年7月17日

我剖开了血管——

不可遏止地,无法挽回地,生命在汩汩地喷薄。

快把钵子盘子端来放在下面!

任何盘子都显得太小,

任何钵子都显得太浅。

溢出边缘——

径直地流进黝黑的土壤,把芦苇润泽。

一去不复返地,不可遏止地,

无法挽回地,诗歌在汩汩地喷射。

1934年1月6日

花园

为了这座地狱,

为了这个梦魇,

我得到了一座花园,

陪伴我度过晚年。

陪伴我度过晚年,

度过不幸的晚年:

劳动岁月的晚年,

驼背岁月的晚年……

度过猪狗一般

岁月的晚年——

它是我的宝贝:

火热岁月的凉爽的花园……

为了逃亡者

我得到了一座花园:

它既没有心灵,

也没有一张脸!

既没有碎步的花园!

也没有眼睛的花园!

既没有笑声的花园!

也没有笛声的花园!

同样也没有耳朵,

我得到了一座花园:

既没有心灵!

也没有心肝!

告诉我:痛苦忍受够了吗——

那像我一样孤单的花园。

(但是在它周围生活,我也挺不起腰板儿!)

花园像我一样孤单。

给我这样的花园度过晚年……

——那座花园?而也许是那个世界?——

为了宽恕心灵!——

为了度过我的晚年!

1934年10月1日

花楸果树,这首诗是与“乡愁啊,这早就已经……”一诗同时写的,交相辉映。

一大清早儿,

惨遭根诛。

花楸果树——

你那命数,

真够寒苦。

花楸果树——

灰蒙蒙一片,

漫山遍布。

花楸果树!

俄罗斯的

命数。

1934年

乡愁啊!这早就已经这首诗据研究者推断,是对帕斯捷尔纳克1928年写的《致玛丽娜·茨维塔耶娃》一诗的唱和。又据利·丘可夫斯卡娅回忆,茨维塔耶娃在1941年疏散到叶拉布加时曾为友人朗诵过这首诗,但是由于难以抑制的内心痛苦,全诗没有朗诵完她却戛然而止,以至于那最后的意味深长的四行诗直到50年代才为苏联国内所知。

被戳穿的纠缠不清的事情!

对我来说全然一样——

在哪儿都是孤苦伶仃,

提着粗糙的篮子回家,

在什么样的石头路上踽踽而行,

而且那家已经无法说明是我的,

它已经成了军医院或者兵营。

对我来说全然一样——

在什么人中间像被捕获的狮子一样警醒,

从什么样的人群里

必然地被排挤出来复返到自身之中,

复返到自己的个人的感情之中。

像一只离开冰天雪地的堪察加堪察加位于俄罗斯亚洲部分东北部的一个半岛,濒临太平洋、鄂霍次克海和白令海。熊,

在哪儿都住不下去(我也不想挣扎!)

在哪儿低三下四——对我全然相同。

就连祖国的语言,还有它那

乳白色的召唤都没能使我陶醉,

究竟因操何种语言而不为路人

理解——对我全然无所谓!

(我不为读者所迷惑,那报纸堆里的

蠹虫,那传播流言蜚语的俗流……)

他是二十世纪的人,

而我却属于万代千秋!

那像感觉迟钝的人一样木讷的,

从林荫路上残留下来的东西,

所有的人我都无所谓,一切我都无所谓,

而比什么都无所谓的,或许,

莫过于最亲切的往事。

我身上的所有标志,所有的特征,

所有的岁月——顿时消失,——

那在什么地方——诞生的魂灵。

然而我的家乡却不能把我保护,

以至于那最机敏的包打听

对我的整个心灵了解得一清二楚!

可他要想找到胎痣那却万万不可能!

一切家园我都感到陌生,一切神殿对我都无足轻重,

一切我都无所谓,一切我都不在乎。

然而在路上如果出现树丛,

特别是那——花楸果树……

1934年5月3日

给父辈们组诗共两首,选译一首。

在克里姆林宫欢度复活节

手执丁香的父辈一代,

我向你们致以敬礼,

我在地上屈膝跪拜。

照耀你们的白发的是群星!

你们比芦苇听得更清。

——空气习习地飘动——

你们在说:心——灵!

摆脱世代相传的财富,

只要你们拯救心灵,

——年长的同代人啊,你们

既缺乏兄弟情谊,也缺乏平等,

我向你们伸出信仰和友谊之手,

犹如一个高加索山民

向伸出两只手的仇敌

献上一罐葡萄美酒!

不是塞壬据希腊神话,塞壬是人身鸟足的美女,共有八位。她们住在地中海上一个小岛的岩洞中,当俄底修斯从特洛伊回国途中,游过塞壬岛时,她们用美妙的歌声引诱航海者触礁毁灭。——而是丁香

关进岩洞里面父辈一代,

他们满怀浪漫的激情!

满怀魅力——离开

大地,在大地的上空,

把蛆虫和谷物抛在一边!

父辈一代——没有土埌,

但是却有这样的看见的深渊,——

黑糊糊的坑洞深万丈,——

犹如楚楚动人的圣母像

那一双深深凹陷的眼眶,——

她像一个活人在观望。

父辈一代,谁若是情操高尚——

他就必然受尽百般苦难!

父辈一代!我是你们的!——

是你们的明镜的绵延。

无论是品性还是气质都与你们相像,

与你们相像的还有对智慧的仰慕,

还有对合体的衣装——

流行的时装的厌恶!

你们在命定失败的孩提时代,

就已经成为诗圣,

除了掷地有声的钱币以外,

一切——都提醒人们——要毕恭毕敬!

除了巴尔神巴尔神,古代闪族司农业和丰收之神,后来认为是皇权保护神。崇拜巴尔神引起淫荡的狂欢。以外!

除了所有的时代,所有的民族,所有的神明,

向着父辈一代——即便是失败——

献上我的万古流芳的崇敬,

你们在一个破天荒的地带

成为充满智慧的英才,

你们在喧闹的舞会上,引自俄国诗人阿·托尔斯泰(1817-1875)的短诗“在喧闹的舞会当中,偶然地……”

是那样地善于求爱!

仰望着星空

直到最后一息——

逝去的种族啊,

谢谢你!

1935年10月16日

报纸的读者茨维塔耶娃在1925年的一封信里写道:“报界使我感到可怕,除了使我憎恨报纸,憎恨这人的卑鄙的自发势力的一切以外,——我为它的鬼鬼祟祟,为它的相等的字数的诡诈而憎恨它。”

地下的蛇妖在爬行,

在爬行,把人们驮送。

而且每个人都带着一份

自己的报纸(带着湿疹——

自己的)反刍的抽搐,

报纸的骨疽。

地板蜡的咀嚼者,

报纸的读者。

读者是什么人?老头儿?竞技运动员?

士兵?——没有线条,没有脸,

没有年龄。是骨头架子——既然是

没有脸——是一张报纸!

报纸笼罩着整个巴黎——

从头顶到肚脐。

算了吧,少女!

你生养一个

报纸的读者。

他们灌得酩酊——“跟姐妹同居”——

大醉——“杀死了父亲!”——

灌得酩酊大醉——因为空虚

他们喝得醉醺醺。

是什么等待着这些老爷——

是黎明还是日没?

空虚的饕餮,

报纸的读者!

报纸的读者——读吧,诬陷的读者,

报纸的读者——读吧,贪赃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