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沙郡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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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随笔一地景特质(6)

在玉米带,我们拿白橡木炭来烧饭;在北方的林子里,我们拿松木烧饭,结果烧黑了锅;在亚利桑那州,我们则用剌柏木烧饭,结果把鹿排烤成了不甚漂亮的棕色;直到在三角洲,我们用牧豆树烤过一只幼雁后’才领悟到何谓最完美的燃料。

大雁该是配得上那最漂亮的棕色的,雁群陪伴了我们整整一周的时间。每天早晨都能看到密集的雁群,列成方队,欢叫着,从海湾飞向内陆,在吃饱喝足之后,心满意足地飞回来,一路上安安静静。到底是什么珍馐佳肴让这雁群不知餍足,念念不忘?又是哪个绿湖珍藏着如此美味?沿着雁群行进的方向,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转移营地,憧憬着它们能安歇下来,便于我们找到它们大摆筵席时的餐桌。有一天早上,大约八点的光景,我们看到雁群在空中盘旋着,突然散开了队形,侧着滑下来,如片片枫叶般纷纷落至地面。继而一群又一群大雁跟随着它们,翩然而至。终于还是让我们找到了这宴会之所。

次日早上的同一时间,我们躲在一个外观平淡无奇的沼泽地,准备伺机而动。沼泽地里的沙洲上满满的都是昨天雁群留下的足迹。我们从营地过来,赶了长长的一段路才到这里,已经是饥肠辘辘。我兄弟想把那只冷掉的烤鹌鹑给吃了,正准备将它往嘴里送,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嘎嘎的叫声,顿时我们都呆住了,在原地一动不动。雁群在空中悠闲地盘旋着,争辩着,犹疑着,终于还是飞了下来。我兄弟嘴边的烤鹌鹑还悬在半空中,突然一声枪响,烤鹌鹑应声落地。随着一起掉落的还有一些将成为我们盘中美餐的大雁,在那里无力地蹬着腿。越来越多的大雁赶了过来,驻足在沙地上,狗也兴奋地颤抖了起来。而我们则是一边悠然自在地品尝着烤鹌鹑,一边偷偷地透过遮挡物窥探着这一切,细细地聆听着雁群间的窃窃私语。大雁们正一口一口地吞着沙砾,一支雁群餍足之后飞走了,马上又有另一支雁群抵达这里,急不可耐地想尝尝这美味的沙砾。在这绿色泻湖之中,有数以百万计的砾石,而这独特沙洲的小沙砾最对它们的胃口。也正是这一差异,让雪雁甘愿长途跋涉整整四十英里来此饕餮一顿。对我们来说,此行也颇具价值。

在三角洲上,大部分小型猎物数量众多,捕也捕不完。在每个营地,只要花几分钟时间射猎一下,我们就能有足够第二天一天伙食的鹌鹑了。而要让一只在牧豆树上栖息的鹌鹑摇身变成横陈于牧豆树木炭上炙烤的美味,中间有一个小插曲是必不可少的,那就是让鹌鹑挂在细线上’度过一个寒冷的夜晚’这是上佳的烹调法所讲究的一点。

所有的猎物都肥美得出奇。每只猎获的鹿都富含脂肪,如果它允许的话,它背脊上的凹陷处都可以盛上满满一小桶水。当然,毫无疑问,它是不会允许我们这样做的。

这一切的丰饶其实都有源可寻,而且并不难找。每棵牧豆树上都结满了豆荚;平坦的泥地已经干透了,却还有一年生的草,挂满了谷粒般的种子,多到几乎可以用杯来盛;还有大片大片的豆科植物,像极了决明子。如果徒步走上一圈’你就会收获满满一口袋去了壳的豆子。

至今,我仍记得一块野南瓜地,绵延在平坦的泥地上有数英亩之广。那些冻住了的瓜已被鹿和垸熊事先剖开过,露出了里面的瓤。鸽子和鹌鹑则像萦绕在熟透的香蕉上的果蝇,都拍着翅欲加入这场盛宴。我们不能吃一至少未曾吃过一鹌鹑和鹿所享用的食物,但至少我们和它们一样,在这富庶的“鱼米之乡”般的荒野共同分享喜悦和欢愉。它们节日般的喜悦也成了我们的喜悦,我们都陶醉在这共同拥有的富足和彼此的幸福里。我几乎不能忆起自己对哪块已开发的土地产生过类似情感。

宿营在三角洲上并非只是为了吃喝玩乐,水是个大问题。因为泻湖的水是咸的,而我们能找到的河水又太浑浊,根本不能喝。因此,每在一个新的地方宿营,我们就会挖一口新井。然而,大部分井里流出的水都是来自海湾的海水。不过,我们还是以一种极其艰难的方式,学会了去哪里挖掘清甜的淡水。每每对一口新井的水抱持怀疑的时候,我们就会提着狗的后腿,把它放到井里。如果狗顺利地灌下很多水,那就表明我们可以把独木舟拖到岸上,生起篝火,搭起帐篷。接着我们会坐下来,伴随着鹌鹑在荷兰锅里的嗞嗞声,望着夕阳的余晖掩映在圣佩德罗玛蒂尔山后,安详地与这个世界和平共处。享用完美餐后,洗好盘子,我们会一面聆听着夜晚的各种声音,一面回想白天所做的一切。

在这样一个荒野中,每天享用早餐前,都会有各种新奇和无法抗拒的事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因为对此心知肚明,我们也就从不会按部就班地细细规划第二天的事,而是像这河流一样,肆意流淌,信步而往。

在三角洲上按计划旅行绝非易事,每当爬上一棵棉白杨眺望远方时,我们都会深切地意识到这一点。树上的视野很开阔,但如果长时间观望,会感到头晕目眩,失去进一步观望的兴致,尤其往西北方观望时更是如此。马德雷山就坐落在那里,如永不消逝的海市蜃楼;山脚下,闪着白光的色带就是那个大盐漠。1829年,也是在这里,亚历山大-帕蒂因脱水、体力耗尽,再加之蚊虫叮咬而殒命。此前,亚历山大原本计划穿越三角洲前往加利福尼亚。

我们也曾有一次打算从一个绿色的泻湖迁往另一个绿得更胜一筹的泻湖。正是有水鸟翱翔着徘徊其上,我们才得知在那儿有个湖。两湖之间的距离约有三百码,途中需穿过一片高耸的、密得出奇的矛状灌木丛。过往洪水频频,已将这些长矛般的灌木丛折弯了腰,它们就像马其顿的士兵方阵那样挡住我们的去路。最后,我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撤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原来扎营的那处泻湖无论如何才是更美的。

陷入灌木方阵的迷宫着实是一个危机,却从未有人告诉过我们;尽管有人告诫过我们种种在探寻荒野的过程中可能遇到的危险情况。事实证明,我们并没能有幸亲身经历那些他们口中须万分仔细应对的危险情境。我们推着独木舟往河里去时,有人告诫我们要小心突然暴毙的悲惨命运。他们提醒说,这里潮涌肆虐,多是由来自海湾的潮水沿着河流奔腾而上形成的水墙,汹涌的浪潮曾无情吞噬了比我们的独木舟坚实得多的船。于是为了避开潮涌,我们细细讨论并精心构想出各种方法,甚至还在梦里见到了潮涌滚滚,海豚骑在浪尖,空中还有海鸥仪仗队叫喊着为我们保驾护航的图景。到达河口的时候,我们特意将独木舟挂靠在一棵树上,等着潮涌到来。可是整整等了两天,也未见潮涌,颇有点让人扫兴。

三角洲没有地名,我们不得不沿途给所到之处想出些名字来。我们将一个泻湖命名为“瑞力多”,也就是在这里,我们亲眼目睹了空中的“珍珠”。当时我们正仰面躺在地上,沐浴着十一月的日光,佣懒地注视着一只翱翔在高空的红头美洲鹫。在离它很远的天边,突然出现了一

个由白点组成的、旋转着的圆圈,时隐时现。一声模糊的叫声如号角般响起,我们立刻知道那是鹤,它们正满意地巡视着属于它们的领地。那时候,我自学鸟类方面的知识,乐于把它们归为美洲鹤,因为它们的羽毛是那样洁白。但毫无疑问,它们其实是沙丘鹤,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正和一群由大自然孕育的、最具大自然气息的鸟类共同分享着大自然的荒野。我们彼此都在这悠远宁静的时空中找到了共同的家园,像是一起回到了更新世。如果可能的话,我们也会像它们一样,吹着号角来回应它们的问候。如今,虽已过去多年,我仍能看到它们在空中来回盘旋的身影,安详而平静。

所有这一切都已远去,无论是在空间上,还是在时间上。如今,我听说这些绿色的泻湖盛产甜瓜,如果真是这样,这甜瓜该是风味极佳的。

就像我们这些拓荒者毁掉了荒野一样,人们总是将其心爱之物毁掉。有人说我们别无他法。无论如何,我庆幸的是,在年轻的岁月里,我还能踏足荒野。就算我们拥有四十种自由,而地图上却没有一处是空白点,那又有什么用呢?

加维兰之歌

通常,河流之歌指河水在山岩、树根和急流上演奏出的旋律。

加维兰河就能演奏出这样的歌。曲调悦耳,旋律动人,表现着舞动的漩涡和肥美的鳟鱼,它们隐藏在长满青苔的橡树、悬铃木以及松树长满苔藓的树根下。这样的歌声也相当实用,淙淙水声回荡在狭长的山谷间,让前来饮水的小鹿和火鸡听不到人类和马群的脚步声。在河流转弯处留点神,你可以直接鸣枪狩猎,这样就不必花费气力攀上让人心悸的高山平顶了。

每个人都能听到流水之歌。然而在山间也存在另一种只有少数人才能听到的音乐。你需要在此久居,谙熟山川河流的言语,才能听到那乐曲中的几个音符。某个静谧的夜晚,营火零星,昴星团已悬挂于山崖之上的夜空中,静坐细听狼嚎之声,苦思冥想所见之物,试图对其加以理解,这时你或许能够听到天籁。那是一种声势浩大又富有节奏的和声。它的乐谱刻在山间,音符藏在动植物的生死轮回中,它的韵律短则持续顷刻,长则绵延世纪之久。

每一条河流在它的一生中,都唱着属于自己的歌。河流之歌会延续很久,直到被人类的不和谐行为破坏。过度放牧先是伤害植物,然后又破坏了土壤。在那之后,来复枪、陷阱和毒药又消灭了大型鸟类和哺乳动物。再后来,公园和森林里出现了道路,有了游客的足迹。建造公园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听到这个歌声,但是,在众人做好准备,准备聆听乐声时,剩下的就只有噪音了。

曾经,人们在河边栖居,与河中生物和谐共处。他们一定成千上万地在加维兰聚居,活动的痕迹随处可见。从任何一个峡谷向上,你都会发现自己正在攀登小小的岩石平台或者水坝,每一层的顶部都连着上一层的底部。每座水坝后面,都有一小片土地,曾经是花园或者农田,土地则由流到临近陡坡的水在地下灌溉。在山顶的边缘你可能会发现某座了望塔的岩石地基。可能就在这里,农民站岗放哨,守卫着自己零星的土地。家里的日常用水一定是他从河流中挑来的。至于家畜,他似乎没有养。他种何种庄稼?在多久之前?对于这些问题,答案的部分碎片藏在已有三百多岁的松树、橡树或者剌柏当中。它们早已经根植在他的田地。显然,事情发生的时间比最古老的树木还要久远。

鹿群喜欢躺在小小的梯田之上。梯田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平坦的地方,没有岩石,铺着橡树叶子,又掩映在灌木丛中。只需轻轻一跳,越过大坝,鹿群就从猎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有一天,借着呼啸的风声,我悄悄爬到一只正在大坝上睡觉的雄鹿的上方。它躺在一棵大橡树的树荫之中,橡树紧紧扎根于一座古老的石头建筑里。雄鹿的角和耳投影在身后金灿灿的马格兰牧草上。牧草中生长着一株绿玫瑰般的龙舌兰。这一整幅画面色彩鲜明,重点突出。我的箭射偏了,落在了一块印第安人安放的岩石上,断成几截。那只雄鹿跳下山,翘起雪白的尾巴对我道别,我意识到我与它都是寓言里的角色。尘归尘,石器时代归石器时代。然而永恒的追逐却不停息,我的错过是合情合理的。当一株大橡树生长在我现在的花园中时,我也会希望有只雄鹿在那棵橡树下,在树叶铺就的地上栖息,也会有猎人们潜行至此并且空手而归。

某天我的雄鹿会被一颗直径很小的子弹射中光滑的肋骨。某只愚笨的公牛会将橡树下原本属于它的那个位置占为己有,贪婪地吞食着鲜美的牧草,直到原先长着牧草的地方被野草替代。然后,猛涨的河水会冲毁老旧的水坝,将岩砾堆叠在下面的河流观光道两旁。卡车会在古老的小路上扬起灰尘,尽管就在昨天我还在路上看到了野狼的足迹。

在那些目光短浅的人看来,加维兰是一片荒芜多石的土地,遍布冷酷无情的陡坡悬崖。那里的树木形态扭曲,无法加工成锯材原木。那里的草原坡度太陡,不宜放牧。但是,那些古老的梯田开垦者并没有被骗,凭着经验,他们知道这是一块鱼米之乡。这些扭曲的橡树和杜松每年都会结出硕果供野生动物采食。鹿群、火鸡和野猪也像公牛一样,整日游荡于庄稼地间,把野果变成鲜嫩多汁的肉。这些金色牧草摇曳的羽状叶片下隐蔵着地下菜园,菜园中有球茎和块茎作物,也长着野生马铃薯。切开一只肥美的鹌鹑,你会发现一个地下植物的标本库,它们来自于你以为贫瘠的岩地。这些食物是动能,是植物通过那个叫“动物群”的巨大器官所传输的东西。

每个地区都有一种人类食物,象征着当地的富饶。加维兰的群山也有着这样一个获取美食的方法。在每年十一月至次年一月间,杀掉一头以橡果为食的雄鹿,将它挂在一棵常绿橡树上,经过七个昼夜的霜冻和太阳烘晒之后,从脊背下的脂肪层切下半冻的肉条,将肉横着切成肉排,抹上盐、面粉和胡椒。将荷兰式的烤肉锅置于烧红的橡木炭火上,锅中放熊油,等油热得冒烟时,放入肉排。肉色一呈棕色就将其捞出。在油里依次撒入面粉、冰水和牛奶。将肉排铺在热气腾腾的发酵面包上,淋上肉汁。

这样的组合很有象征性。雄鹿躺在山上,金色的肉汁像阳光,照耀着它生命中的每一天,直到永远。

在加维兰之歌中,食物是一个连续的整体。我指的不仅仅是你的食物,还有橡树的食物。橡树为雄鹿提供食物,雄鹿又为美洲狮提供食物。美洲狮死在橡树下,让树结出果实,成为它之前的捕食者的食物。许多食物就是从橡树开始周而复始地循环下去。橡树也是松鸦的食物,松鸦则是苍鹰的食物,苍鹰为河流命名。橡树也为其他动物提供食物,包括为你提供油脂烹调肉汁的熊、给你上了一堂植物课的鹌鹑,还有让

你每天都会想到土耳其的火鸡。这一切,都是为了帮助加维兰河源头的细流从玛德雷山系庞大的躯壳上多切下一些土壤,培养出另一棵橡树。

植物、动物和土壤就像是一个阵容强大的管弦乐队所使用的乐器,有些人负责仔细研究它们三者的关系,这些人被称作“教授”。每位教授都挑选其中之一,并花费毕生的精力将其拆解,对它的和弦、共鸣板进行描述。这种拆解方法被称为“研究”,进行拆解的场所则叫作“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