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青少版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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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在人间(4)

外祖母亲热地接待我,连忙去烧茶炊。外祖父像往常一样,讥讽地问:

“你攒了很多钱吧?”

“不管多少,全是我自己挣的!”我一边说着,一边故意拿出那只烟荷包,还点燃一支烟。

“烟荷包!”外祖父尖叫起来,“好啊,你有意惹我生气吗?”他伸出细小有力的双臂,眼睛射出绿色的光,向我扑来。我跳起来,用头猛撞他的肚子,老头子一下坐在地板上了。他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咧着黑乎乎的嘴巴瞧着我:

“是你把我撞倒的吗?把外祖父,你母亲的亲爹?”

“过去你打我打得够凶的了。”我小声喃咕着,可我心里明白,自己做得太过分了。

外祖父一下子从地板上爬起来,很利索地夺过我手中的烟,扔到窗外,声音颤抖地说:

“野小子,老天爷不会饶恕你的,明白吗?”

他又转身对刚刚进来的外祖母说:

“老婆子,你看吧,这小子竟然对我动起手来了。你问他。”外祖母走过来,一下子抓住我的头发,摇晃着,嘴里唠叨着:

“叫你打,给你点颜色瞧瞧……”

其实,外祖母打得并不疼,只是我觉得心里委屈,我挣脱身,跑到前厅,在墙角躺下,心灰意冷地听那茶炊咕咕嘟嘟的沸腾声。

外祖母过来了。她弯下腰,小声地说:

“刚才我只是做做样子而已,要不你外祖父会不高兴的,他身子骨不好,吃的苦也够多的了。你别气他,要尊重他,你也不小了,阿廖沙,你应该明白这些。”

外祖母这番亲切的话语像一股暖流温暖了我的心。我紧紧地搂住了外祖母。

晚上,我和外祖母来到旷野。我向外祖母讲述船上的生活,外祖母静静地听我讲,就像我喜欢听她讲一样。当我讲到斯穆雷时,她郑重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

“他是个大好人,愿圣母保佑他!你可别忘了他!”

后来,我鼓起勇气向她讲了我被辞退的事,她只是淡淡地说:

“你还小,还不会生活……”

我决定以捕捉歌鸟为业,那样维持生计就不成问题了。我买了一张网子、一个圆环、几部捕鸟器,还做了几只鸟笼。就这样,每天天快亮的时候,我就守候在山沟的灌木丛里。外祖母则提着筐子,拿着袋子,在林子里采摘新鲜的蘑菇、芙莲果和核桃。

山沟底部,传来小金雀的啼鸣声。我看见灰色的杂草丛中,活泼的鸟儿露出了红红的头顶。好奇的鸟儿在我周围欢快地鸣叫。它们逗趣地鼓起白色的腮帮,吼吼喳喳,忙个不停。它们聪明伶俐又很好奇,什么都想去碰一碰,结果一个个都落进了捕鸟器中。看着它们在里面乱碰乱撞的样子,我有些于心不忍。可是为了生计,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把这些鸟儿转移到鸟笼里,然后用口袋罩住。这样它们就乖多了。

一群黄雀飞落在山楂树丛里,活像一群顽皮的小学生,唱着嘹亮的歌。伯劳鸟站在野蔷薇柔软的枝条上,用嘴梳理翅膀上的羽毛,一双黑色的眼睛敏锐地捜寻着猎物。突然,它像云雀般向上一跃,捕获到一只熊蜂,小心地把它插到树剌上,然后又停在枝条上,转动着它贼溜溜的灰色小脑袋。机警的松雀一声不响地飞过去了。一只掉队的灰雀,站在赤杨树上,俨然像个大将军气冲冲地叫着。

太阳越升越高,鸟儿也越聚越多,叫得也越来越起劲儿。整个山沟回荡着鸟儿的歌唱声。

这时,外祖母在上边的什么地方喊道:

“阿廖沙,你在哪儿呀?”

我跑了上去。她坐在山沟边,把一块头巾铺在地上,拿出面包、黄瓜、苹果放在上面,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小玻璃瓶,里面装着金丝桃浸过的伏特加酒。

我把捕捉到的鸟儿交给她。她就把它们拿到集市上去卖。第一次卖鸟儿,外祖母挣了四十个戈比。她难以相信地说:

“你看看,我还以为这是闹着玩的,谁知道真的能赚钱!以后每次赶集,外祖母总能挣到一个卢布或更多。可是,她又觉得把鸟儿关在笼子里也不好,所以劝我说:

“阿廖沙,这捉鸟的活儿就别干了吧!”

然而,我迷上了捉鸟,而且这可以使我自食其力。我弄到了一些不错的捕鸟器具,还同别的有经验的捕鸟人交流。我还常常一个人跑到三十俄里外的克斯托夫森林和伏尔加河岸边去捕鸟。

那儿有栖息在松林里的交喙鸟,还有美丽的长尾白山雀。

我通常傍晚出门,通宵在喀山公路上走着。有时冒着沥沥秋雨,在深深的泥泞里前行。天快亮时,我来到森林,装好捕鸟器,挂起诱鸟笼,然后在林边空地躺下,等待白天的来临。四周寂静无声,一切都沉浸在秋天那酣畅的睡梦之中……

一群鸟儿醒来了。灰白的煤山雀像白茸茸的小球,从这根枝条蹦到那根枝条。松树顶上,站着一只火红的交喙鸟,正用弯弯的嘴啄着树上的松果。白色的阿波罗绢蝶在松树梢上摇摆着身子,睁着黑珠子似的眼睛,疑心地斜望着我张开的网。一分钟前还是沉寂的森林,刹那间,百鸟齐鸣。

我有些不忍心捕捉这些小鸟。我喜欢观赏它们。一只蓝色的山雀对捕鸟器瞅了又瞅,可能意识到那个东西对自己有危险,可它还是从旁边钻了进去,机灵地叼走了诱饵。傲慢的灰雀要愚笨一些,它们成群地往网子里钻。当它们被网子罩住时,眼睛瞪得溜圆,惊恐万状,厚厚的嘴巴不住地啄着爪子。交喙鸟总是镇定大方地走进捕鸟器。不过,欣赏归欣赏,怜悯归怜悯。到中午时分,我把捕捉到的鸟儿都装进了笼子里,结束了一天的捕鸟。回家的时候,我专走树林和旷野。要是走大路,经过乡村时,那些孩子、小伙子们就会抢我的鸟笼,弄坏我的工具。傍晚回到家时,我常常是又累又饿。

捕鸟的经历使我感觉到自己长大了不少,也变得更有力量了,能心平气和地听外祖父的那些恶意的讥讽和嘲笑。

8

到了雪花纷飞的时节,外祖父又把我送到了外祖母的妹妹家。

我觉得,他们一家的生活变得更加枯燥无味了。有一次,主人命令般地对我说:

“喂,说说你船上的生活吧!”

我便和他们讲起来。我讲着讲着完全入迷了,甚至忘了眼前的听众。但是,我的回忆很快被那两个没有坐过船的主妇打断了:

“不管怎么样,总有点害怕吧?”

我不明白有什么可怕的。

“那轮船一下子开到水深的地方,不就沉没了!”那个老太太以为轮船是像大板车一样,靠轮子支在河底行走的。

“既然是铁做的,怎么还能浮起来?一把斧头也会沉下去她们吼吼喳喳、七嘴八舌。

当我说到斯穆雷和他的那些书时,他们很吃惊地望着我。“看书是非常有害的,特别是年轻的时候。”年轻的主妇害怕地说。

我生活在这样一种使人愚钝的环境里,为了寻求解脱,我尽量多干活。在这个家里,不愁没活干。除了在家里干杂活儿,我每周还要去宪兵泉洗一次衣服。那里的洗衣女工总是取笑我:

“你怎么干起女人家的活来了?”

有时她们把我惹急了,我就把水淋淋的衣服拧在一起,朝她们打过去,而她们也用同样的方式狠狠地回敬我。尽管这样,和她们呆在一起,我还是觉得快乐和有趣。

她们一边洗衣服,一边讲着各自的主人,也说自己的事情。她们口若悬河、天南地北地谈论着。最善谈的是一个叫娜塔利亚的洗衣女工。她三十岁出头,衣着得体,干活很利索,富有朝气,言语特别尖刻锋利。她还送女儿到中学去念书。所以她的同伴们都很尊重她,遇事总是同她商量。她们在溪水的呜咽声和湿衣服的捣击声中侃侃而谈。不过,在寒冬冰冷的溪水里洗衣服到底是一件苦差事。她们的手都冻裂开了,个个的脸上因严寒而生了冻疮,湿漉漉的手指也僵硬得不能弯曲。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一有空,我就到柴棚里劈柴,我觉得这样总比呆在主人的家里更有意思得多。我本来想借劈柴的机会,一个人清静一下,但是住在院子里的勤务兵常常会到柴棚里来,说一些院子里的事情。

我还常常帮勤务兵写家信、写情书。不过我最喜欢帮西多罗夫写。每到周六,他必定会给在图拉的妹妹写封信。

他总是把我叫到他的厨房里,挨着我坐在桌子旁,凑到我耳边说:

“好,写吧。开头按老格式写:‘我最亲爱的小妹’,接下来再写‘一个卢布收到了,不过别再寄钱来,谢谢。我什么都不缺,我过得很好’。其实,我们过得一点也不好,跟狗一样。嗨,这可不要写上去。你就写‘很好’,她还小,才十四岁,干吗让她知道这些。再往下,你就自己看着写吧。”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你就写叫她不要相信那些老爷们。要是她攒了一个卢布,就交给神父,假如神父是好人,会替她保管好的。不过,最好的法子还是埋在土里,谁也不让看见,可是自己一定要记住所埋的地方……”

我不停地写呀写,不再听西多罗夫的絮叨,我写道,这样的曰子过得多么无聊,多么难受啊!他看着,叹了口气,说:

“你写得够多了,谢谢!现在她就懂得该怕什么了……”

“什么也不用怕!”我生气地说,尽管我自己也怕很多东西。

“你可真怪!怎么能什么都不怕呢?比如,那老爷们,还有上帝……”

每次收到妹妹的来信,西多罗夫总是不安地恳求我:

“请给我念念,快点……”

信写得很潦草,简短空洞,可是他非要我念三遍才行。

有一次,我听勤务兵们说起住在院子里的裁缝的事情。那个裁缝在城里一家高级服装店工作,是个本分又随和的非俄罗斯人。他的妻子娇小玲珑,还没有孩子,整天在家看书。每天丈夫早出晚归,在城里干活,妻子就像小姑娘一样每周上两次图书馆。院子里的人都认为裁缝的妻子神经不太正常,说她看书看多了,不会料理家务,丈夫只好自己跑市场,亲自吩咐厨娘做饭。而且院子里那些军官老爷还故意恶毒地戏弄她。他们给她写纸条,向她表达爱慕之情和相思之苦。她竟然回复他们,还为此表示歉意,并祈求上帝帮助他们别再爱她。军官老爷们拿到信,就背后嘲笑她一番,然后又用另一个人的名字继续给她写信。

勤务兵们一边说这件事情,一边笑着,还不停地骂裁缝的妻子。我为她感到难受,决定找机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她。一次,我看到她家的厨娘下了贮藏室,就偷偷溜到她家。她正坐在桌边看书,见到我,她大吃一惊,低声叫道:

“你是谁呀?”

我慌忙地、前言不搭后语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她。她坐在那里,像一位天使。她开始显得很生气的样子,听着听着就露出了惊讶的笑容。

我鼓足勇气说完之后,转身向门口走去,她叫住了我:

“你这孩子可真怪……过来吧!”

我小心翼翼地向前挪过去。她拉住我的手:

“是不是有人叫你来说的?没有吧?噢,那就好。”

“您最好从这里搬走。”我郑重地劝她。

“为什么?”

“他们会找您麻烦的。”

她高兴地笑了,又问:

“你上过学吗?喜不喜欢看书?”

“我没时间看书。”

“只要喜欢看书,总会找到时间的。好,谢谢你啦。”

她递给我一块银币。我没有勇气拒绝,就有些不好意思收下,离开时,我把银币放在楼梯扶手的一个小圆柱上。

一连几天,我都沉浸在兴奋之中,一直回忆着那间敞亮的屋子,还有那位天使一般的裁缝的妻子。我想再见她一次。如果我去找她借书,那会怎么样呢?

后来,我就这么做了。我还是在那间屋子里见到了她。她借给我一本黑色封皮的书,是法国作家蒙特潘的小说。我把书用一件干净的衬衫和一张纸包起来,藏在阁楼上,以免被主人发现。

一个星期六,我到阁楼去晾衣服,忽然想起了那本书,就把它拿了出来,打开读了起来。晚上,主人一家出去做夜祈祷,我把书拿到厨房里,埋头翻读。书把我带入了另一种生活,我认识了善良的英雄和险恶的坏蛋。书里的这些人和我在现实生活中看厌了的那些人完全不同。我看得入了迷,以致于听到大门口的门铃声却没有意识到要去开门。

我反应过来时,发现蜡烛快燃尽了,早上刚擦过的烛台上又满是蜡油,长明灯也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我赶紧在厨房忙碌起来,把书塞到炉灶底下,又重新点燃那盏长明灯。然后,慌忙跑去开门。

主人一家刚进门,就对着我一顿抱怨。老太太看见点过的蜡烛,还不断地盘问我,我一声不吭,生怕她找到那本书。

吃过晚饭,主人一家睡觉去了。我从炉灶底下取出书,来到窗边。月光直射窗口,可是书上的字体太小,还是看不清楚。后来,我站到墙角的一只凳子上,凑到圣像前的长明灯旁看起来。看着看着,我SA在凳子上睡着了。直到老太太又是叫骂,又是推搡,我才醒了过来。

喝早茶时,大家都审问我。主人严厉地问:

“你从哪里弄来的书?”

当我说这本书是神父的时,他们又把书仔细地审视了一番,并为神父也看小说而感到震惊和不满。但这毕竟让他们稍稍放心了一些。主人又训了我一会儿,还提醒我说,看书有害,很危险。

后来,我把这本书拿给西多罗夫,并告诉他事情的经过。他接过书,不声不响地打开他的小箱子,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把书包好,放在箱子里,然后说:

“别听他们那一套!你尽管上我这儿来看好啦。如果我不在,箱子的钥匙就挂在圣像后面,你自己打开箱子就行了。”

主人们对书的态度,一下子把书在我眼里的地位提高到了一种重要而神秘的位置。我感觉自己正站在某种伟大秘密的门口。我一心只想把这本书看完,我担心它会丢失或不小心被撕破。可是老太太把我盯得很紧。

一连几天,我的心情糟透了,神情恍惚,烦闷不安,觉也睡不着,心里总是为那本书的命运担忧。有一天,裁缝家的厨娘看见我,催我还书。我趁主人午休的时候,带着不好意思和懊丧的神情来到裁缝家。

裁缝的妻子接待了我。我对她说,书还没看完,是主人家不让看。说着,不知为什么,泪水一下子充满了我的双眼。

“噢!这些人多么无知!”她锁着眉头说,“你别发愁,我写封信给你的主人!”

“不用写信!千万别写!我请求她说,“他们会笑话您、骂您的!您可知道,满院子里的人都不喜欢您,都笑您,说您。”

我说了一大通后,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剌伤了她。她咬了咬嘴唇,坐到椅子上,欢快地大笑起来,反复地说着:“哎,多么愚蠢,多么愚蠢啊!你上次为什么没拿我给你的小钱,为什么呢?”

“我不要。”

“唉,有什么法子呢?如果他们允许你看,你到这儿来,我会给你书看的……”停顿了一会儿,她说:

“好,再见吧。”

我很小心地碰了碰她的手,就赶紧走掉了。

9

我害怕裁缝妻子的书被老太太扔进炉子里烧掉,所以我尽可能不去想这些书,也不敢再向她借书。每天早晨我要去一家小店铺买喝早茶时吃的面包,我就在那家店铺里借一些五颜六色的小书回来看。我每看一本就得花去一个戈比,这是一笔不小的花费,而且那些书大多数都无法带给我丝毫的满足。有的读了之后觉得有点收获。不过更吸引我的是圣徒传记。不知什么原因,所有殉教徒都会使我想起“好事儿”,女殉教徒使我想起外祖母,而男教徒则使我想起不发火时的外祖父。

只要有一点空闲时间,我都想方设法地偷偷看书。不过,最终还是被那个可恶的老太太发现,她跑到阁楼上,把书撕得粉碎。她几次撕掉了我的书,结果我就欠了那家小店铺老板四十七戈比。他要我还债,还威胁说,我再到他铺子买东西时,就要扣下主人的钱抵债。

可是我没地方去弄到钱。我的工钱是由主人直接交给外祖父的。我决定偷些钱来还他的债。但是想到主人对我的信任,我最终下不了手。为这件事,我难受了两三天。没想到,这个问题竟然很快并轻而易举地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