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青少版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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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童年(3)

有一次,米哈伊洛舅舅拿着一根削尖的粗棍子,从院子冲进过道砸门。外祖父、两个房客也拿着棍子,酒店老板的妻子拿着擀面杖等在门后。外祖母在他们后面来回跺脚,乞求说:

“你们放我去找找他吧,让我跟他说句话……”

可是他们四个站在那里,一声不吭,杀气腾腾地作好了准备。

眼看舅舅就要把门砸坏了,外祖父对其他三个人说:“你们打他的胳膊和腿,但是别打头……”

门旁边的墙上有一个很小的窗户,玻璃已经被砸碎了,夕卜祖母尽量把身子探进去,朝门外的舅舅挥动着手,大喊:

“米沙,看在上帝的份上,快走吧!他们会把你打残废的!”舅舅却用木棍去打她的手,外祖母往后一仰,倒在地上,可还是在喊:

“米沙,快跑……”

“啊?老婆子!”外祖父可怕地叫了一声。

门被砸开了,舅舅跳进门洞,但马上被打了出去。

酒店老板的妻子把外祖母扶到了外祖父的房间。外祖母呻吟起来,可她还惦记着米哈伊洛舅舅:

“你们把他怎么啦?把他怎么啦?”

“安静点!我们把他捆起来了。”外祖父叫道。

外祖母呻吟着。

“我已经派人请骨科医生去了,你忍忍吧。”外祖父坐在床边说。

我觉得外祖母的情况不太好了。

7

我早就明白,外祖父有一个上帝,而外祖母有另一个上帝。外祖母每天早上起来都要柔情地看着喀山圣母的圆脸,恭恭敬敬地画着很大的十字,大声而热烈地祈祷。她几乎每天都想出几句新的赞美的话,让我每次都情不自禁地要全神贯注听她祈祷。她的上帝整天和她在一起,她甚至对动物也讲她上帝的事儿。外祖母的上帝对我来说很好理解,并不可怕,但在他面前不能说谎-那很可耻。我从不对外祖母撒谎。

有一次,酒店女老板和外祖父发生争吵,她对外祖父破口大骂,甚至连带外祖母也一块骂,还朝外祖母扔胡萝卜。我决定报复她。一次我趁她下到地窖,迅速把地窖的顶盖锁好,还在顶盖上跳了一会儿复仇性的舞蹈,然后把钥匙扔到屋顶,飞快地跑回厨房告诉了外祖母。没想到她非常生气,让我去屋顶找回钥匙。然后她把酒店女老板从地窖里放了出来,两个人亲热地笑着,走在院子里。这一整天,外祖母没有和我说话。晚上做祈祷之前,她坐在床边,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上帝会在天上一直看着我们每个人,怜悯每个人。从那时起,她的上帝对于我来说,就更亲近,更明白了。

外祖父的上帝是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他时时事事给人以仁慈的保佑。但是外祖父讲到上帝的法力无边时,总是首先强调上帝的残酷无情。他的上帝永远是尘世间一把高悬的利剑,是抽打有罪者的一根皮鞭。我难以相信上帝的残酷无情,我怀疑这都是外祖父编造出来的,他是想让我怕他,而不是怕上帝。

外祖父祈祷时总是穿戴得整整齐齐,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走到圣像前,沉默地站一会儿,低下头,然后直起身子:“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我觉得在他说完这句话以后,房间里一下子特别寂静。他念祈祷词准确无误,就像回答功课一样。

有一次外祖母开玩笑地说:“老爷子,大概你的祈祷上帝都听腻了,你总是重复那老一套。”

“什……么?”外祖父拖长声调,恶狠狠地说,“你糊里糊涂地说些什么?”

“我说,无论我听多少次,从没听见过你告诉上帝一句真心话。”

外祖父一下子面红耳赤,浑身颤栗了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把一个菜盘子朝外祖母头上一扔:“滚,你这个老妖婆!”外祖父经常带我去教堂。每逢星期六去做晚祷,每逢节假日去做晚弥撒。在教堂里,我明白了,神甫和助祭念的所有东西,是给外祖父的上帝的,而唱诗班唱的是给外祖母的上帝的。这种区别不安地割裂着我的心。外祖父的上帝使我产生恐惧和厌恶,他不爱任何人。外祖母的上帝是所有生物的贴心朋友。当然,有一个问题不能不使我惶恐:外祖父为什么看不见仁慈的上帝呢?那些日子里,思念上帝,依恋上帝成为我精神成长的主要营养,生活中美好的东西很少,那些残酷的、污秽的东西只能使我感到伤心,引起我的反感和厌恶。

街上的孩子们残酷地折磨猫、挑逗鸡和狗相斗,侮辱醉酒的乞丐,戏弄傻子伊戈沙等等让我反感,然而更引起我伤心的是外祖父家从前的师傅格里戈里真的在街上乞讨着:一个矮小的灰眼睛老太太牵着完全瞎了的他,站在别人窗下乞讨:

“施舍一点吧,看在上帝的份上,可怜可怜这又瞎又穷的老人吧……”

而他一声不吭,黑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房屋的墙和窗户,看着迎面走来的人的脸。那双被染料浸泡透了的手轻轻地撸着他的大胡子,双唇闭得紧紧的。

8

外祖父突然把房子卖给了酒店的老板,又在缆索大街买了一栋房子。新房子比以前的房子显得漂亮些,亲切些。花园特别好,不大,但是花草满园,树木茂盛,交相掩映,让人赏心悦目。花园左边是奥卡相尼科夫上校家马厩的围墙,右边是贝特连家的厨房,花园深处与卖牛奶的彼得罗夫娜的宅园相接。

这栋房子里住着几个新房客:两名替人拉货的马车夫彼得伯伯和他的哑巴侄儿斯捷潘,一个闷闷不乐的勤务兵瓦列伊,还有一个爱说口头禅“好事儿”的食客。

这个“好事儿”深深地吸引了我。他身材痩削,有点驼背,脸色白净,蓄着两撇黑色的小胡子,一双善良的眼睛上架着一副眼镜。每当叫他吃饭喝茶时,笨嘴拙舌的他总是回答说:

“好事儿。”

于是,无论是当面还是背地里,外祖母总是称呼他“好事儿”。他在房子的后半部分租了一间和厨房并排的房间。他的整个房间堆满了箱子。有的里面塞满了非宗教出版的厚书。地板上到处都是装着五颜六色液体的瓶子,一块块的铜和铁,还有一条条的铅。他成天穿着棕红色的皮上衣,一条方格的灰裤子,全身都涂满了无法辨认的颜料,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他蓬乱着头发,在那儿笨手笨脚地熔炼铅,焊接一种铜制的小东西,又把什么东西放在小天平上称来称去,还不时磕磕绊绊地走到墙上的图纸前,擦一下眼镜,闻闻图纸。有时他又突然在房子中间或窗户旁停下来,闭上眼睛,仰起脸,久久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我常常爬到板棚顶上,目光越过院子,从开着的窗户里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的神秘工作让我在顶棚上一呆就是几个小时,让我的好奇心痒痒的。

可是大家谁也不喜欢“好事儿”。有一次,我鼓足勇气走到他窗前,掩饰住心头的紧张,问他:

“你在干什么?”

他哆嗦了一下,从眼镜的上面盯着我看了很久,朝我伸出一只到处是烧伤的手,说:

“你爬进来吧。”

他让我从窗户而不是房门进去,更让我觉得他神秘。他说给我做一个灌铅的羊拐子玩具,但是让我以后不要再到他这里来了。他的话严重地伤害了我,我告诉他,我以后永远不会再来了。后来,外祖母也警告我,不要再去找他。

每逢秋雨绵绵的晚上,如果外祖父不在家,外祖母就在厨房里举行有趣的聚会,邀请所有的房客喝茶。有一次,外祖母在聚会上滔滔不绝地讲起童话故事,讲得一个比一个好,令人惊讶不已。后来外祖母讲了一个关于伊凡勇士和独居修道士米龙的优美动人的故事:

“从前有个凶狠的军政长官叫高尔迪翁,

石头一样的硬心肠,

他赶走真理,残酷地折磨人们,

好比树洞中的毒枭,生活在恶毒中。

高尔迪翁最不喜欢的,是隐居修道士米龙老人一一个安详的真理保护神,

人间无畏的善良天使。

军政长官叫来忠实的仆人,

伊凡奴什科勇士,

‘伊凡科,你去杀死那个老头儿,

那个傲慢的米龙老东西!

去把他的头砍下来,

提着他的花白胡须,拿给我去喂狗!’伊凡顺从地走出了门,伊凡走着走着,痛苦地想着:

‘不是我自愿的一是命令在驱使!要知道,这是我命中注定了的。’

他把利剑藏在地板下面,

来到米龙老人跟前,鞠了一躬,

‘诚实的老人家,你一向身体可好?上帝保佑你老人家一切顺心吗?’这位未卜先知的老人笑着,

一张睿智的嘴对他说:

‘伊凡奴什科,你别隐瞒真情啦!全能的上帝一切都了如指掌,善与恶都握在他的手心里!

我甚至知道你干吗到我这里来!’

伊凡卡在这独居修道士面前无地自容,但伊凡卡害怕违抗命令。

他从皮鞘里抽出那把利剑,

用宽大的衣襟擦擦剑身,‘米龙,我本想在你看见这把剑之前,就一刀杀死你,

现在请你向上帝祈祷,

为你,为我,也为了全人类!

随后我就砍下你的头……’

米龙老人双膝跪地,

他轻轻地跪在一棵小橡树下,橡树对他弯腰行礼。

老人微笑着说:

‘哎呀,伊凡,说不定你得久等!

为全人类作祈祷,那可是长篇大论!

你最好马上就杀了我,以免你过于受苦受累。’

伊凡马上怒眉一皱,

愚蠢地夸口说:

‘不,既然说好了,那就钉了钉!

你只管作你的祈祷,哪怕一百年,我也等!’独居修道士一直祈祷到晚上,又从晚上祈祷到满天朝霞,

又从满天朝霞祈祷到深夜,

又从夏天祈祷到春天。

米龙年复一年地祈祷着,

小橡树已经长得能摸到云,

橡籽长成了茂密的森林,但是神圣的祈祷仍然没完没了!直到今天他们还是那样僵持着:

老人还在静静地对着上帝哭泣,请求上帝给人们以帮助,

请圣母给人们以欢乐。

而伊凡勇士站在旁边,他的利剑已化成了尘土,

铁盔铁甲已经被锈吃掉了,

一身漂亮的制服破烂不堪,

一冬一夏,伊凡站在那里,酷热烤晒着他一没有晒干,小飞虫吸他的血--没有吸尽,狼群和大熊没有动他一下,

暴风雨和严寒对他都不算什么。

他自己连动弹一下的劲儿都没有了:

手也抬不动,话也不能说。

你瞧,这就是对他的惩罚,

恶毒的命令他不该去服从,他不该为别人的良心去逞凶。

老人为我们这些罪人作的祈祷,直到美好的今天还在向上帝倾诉,就像清澈的河水流入大海大洋之中!”

外祖母的故事刚开始讲的时候,我就发现“好事儿”听得很入神,双手随着富有旋律的语句有节奏地摆动,时而点点头,时而摸摸眼睛。当外祖母停下来的时候,他腾地站起来,双手乱舞,嘟嘟哝哝地说:

“知道吗,这太精彩啦!应该把这些记录下来,一定得记录下来,我们俄罗斯的……”

他哭了,眼里噙满了泪水。这太奇怪了。

“那你就写下来吧,怎么啦?这里面没有什么罪过,像这样的故事我还有多的是……”外祖母说。

“不,就这个最好,这是地地道道的俄罗斯故事。”他激动地大声说。然后他在厨房中间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又重复故事里的那句话:

“不能靠别人的良心活着,对,对!”

然后,不知为什么,他沉默了,看了大家一眼,轻轻地,像犯了错似的低着头走了。

第二天午饭后,“好事儿”找到外祖母向她道歉:

“您看,我孤独得要命,我什么亲人都没有,昨晚听您的故事,突然心里沸腾了,就一下子管不住舌头了……”

我看见,当他说“我孤独得要命”的时候,他脸都变色了,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在这句话里,有某种我不能理解但是又触动我心灵的东西。所以,我不顾外祖母的警告又去找他了。

我们成了好朋友。只要我想去,就随时可以到他那儿去。坐在装满破烂的箱子上,看他熔炼、烧铜,在天平秤上称东西,把各种液体倒进各种厚厚的白杯子里。

有时,他停下手中的活儿,和我坐在一起。我们久久地望着窗外,看着雨落到屋顶上,落到长满青草的院子里,看着苹果树正在变小,叶子渐渐凋零。“好事儿”不轻易说话,但他的话总是一针见血。

我很快就把自己和“好事儿”牢牢地系在一起了。无论在痛苦受辱的曰子,还是在快乐的时刻,他都成了我必不可少的人了。他沉默寡言,但是并不禁止我讲述我脑子里想到的一切事情。而外祖父总是用严厉的呵斥制止我的饶舌。外祖母的脑子里装满了自己的东西,已听不进别人的话,也无法再接受别人的想法。“好事儿”总是认真地听我胡扯乱编,还不时微笑着对我说:

“喂,小老弟,这不是真的,是你自己编造出来的……”

他似乎有钻心术,我心里和脑子里在想什么,他看得一清二楚。

有一次我给他讲我的敌人克留什尼科夫:一个胖墩墩的、头很大的男孩子,是我们新街道上的打架能手。我怎么也打不过他,他也打不过我。“好事儿”认真听完我的惨败经历之后说:“真正的有劲在于动作敏捷,越敏捷劲越大,懂吗?”

在第二个星期,我试着快速出拳,果然打败了克留什尼科夫。我对“好事儿”更加佩服了。

然而,在这栋房子里,大家越来越不喜欢“好事儿”了。每一次得知我去了“好事儿”那儿,外祖父总要狠狠地揍我一顿。

有一天,早茶后我去他那儿,看见他坐在地板上,把自己的东西往各个箱子里放。他看见我,说:

“喂,小老弟,要分手了,我要走了。”

“为什么?”

“你听着,”他牵着我的手,把我拉到他跟前,小声地说,“你记得,我告诉过你,叫你别到我这儿来吗?”

我点点头。

“小老弟,当时你生气了,是不是?可我并不想惹你生气,我早就知道你和我来往,你的家人会骂你,是这样吧?”

他说话的样子像一个和我年龄一般大的小孩,但我非常喜欢他说的话。我甚至觉得,很早以前,在听外祖母讲米龙的故事时,我就理解他了。

“为什么他们谁也不喜欢你呢?”我感到内心很痛苦。

“我是外人,你明白吗?仅仅因为这个,我不是那种……”

我抓住他的袖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随后,我们又和平时一样默默地坐着,偶尔交谈几句。

晚上,“好事儿”走了。他亲切地和大家告别,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下。

我同第一个人的友谊就这样结束了。

9

“好事儿”离开后,彼得伯伯又和我交上了朋友。他很像外祖父:痩痩的个儿,一板一眼,干净整洁,但他个儿比外祖父矮,整个身子也比他小,像是一个为了逗乐而装扮成老头儿的半大孩子。他的脸像编织的筛子,全是用细细的皱纹编制成的。皱纹丛中,一双可笑的眼睛溜溜地转,眼球发黄。浅灰色的头发卷曲着,胡子卷成一圈一圈的。他吸着烟斗,烟斗的烟雾和头发的颜色一样,缭绕上升。他说话爱绕圈子,全是俏皮话。我觉得他是在嘲笑所有的人。

彼得伯伯也识字。他从《圣经》读起,读过很多书,还经常和外祖父争论众圣徒里面谁最神圣。他是个讲究整洁和条理的人。每次经过院子时,他总是用脚把木片、瓦片和骨头踢到一边,一边踢一边追赶着骂道:“多余的东西,看你碍手碍脚!”他很爱说话,看上去很善良、很乐观。但有时他也会坐在黑暗的角落里缩成一团,愁眉苦脸,一声不吭。

我们这条街的一栋小房子里,新搬来一位老爷,性格出奇的古怪,每逢节日他都要坐在窗户旁边用霰弹枪射狗、射猫、射乌鸦,甚至射他不喜欢的过路人。每次只要彼得伯伯在家,他就赶紧戴上节日才戴的宽檐帽,急急忙忙跑出大门,派头十足地沿着人行道从射击手的窗户旁边走过来走过去。一次,霰弹射中了他的肩膀和脖子,外祖母一边用针把霰弹挑出来,一边责备他:

“你干吗要去纵容那个野蛮的家伙,小心他会把你的眼珠子射出来!”

“不,不会的,”彼得伯伯轻蔑地拖长腔调说,“他是个蹩脚的射手。我不过想戏弄一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