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三人进了凉亭,忠顺王举目四下一望,见案几上菊花纷放,香气醉人,便行了过去,细细赏看一番。
映入眼帘的,自然不是普通的花种,五样菊中名品,一应俱全,分别是:帅旗、绿牡丹、十文珠帘、墨荷、绿衣红裳,冉冉而放,恣意飘香,看得人眼花缭乱。
忠顺王心中惊愕不已,看了好一会儿,方回过身来,斜睨着水溶,似笑非笑地道:“世上菊花虽多,最名贵的,却只有五种,因太过珍贵,便只进贡到宫里,如今,北王爷这里,名菊应有尽有,可见北王爷深得君心,非我辈所能及。”
眯起眼睛,看了看亭外三三两两的王孙才俊,话语中不乏讥讽之意:“北王爷一张帖子,便唤了这么多人过来,由此可见,北王爷在京城的影响力,厉害得让人惊叹。”
听得忠顺王冷嘲热讽,嫉恨之意溢于言表,水溶也不甚在意,只微笑道:“忠王爷这些话,未免太过了些,若是说这些菊花,不过是因当今知小王胸无大志,只爱在花草上面留心,才随意赏了些,让小王一观而已。”
抬起头来,也望向亭外,眉宇间隽着清润如水的明光,随即道:“至于这些人,原都是听到有名菊,方才兴致勃勃地来此地一游,哪里就有别的意思了?”
忠顺王依旧冷着脸,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默了半晌,方挑眉道:“本王倒忘记了,北王爷的口才,原是天下一绝,无论什么话,到了北王爷嘴里,白的也能变成黑的,与北王爷争辩,哪里能够取胜?”
见自己这般礼数周全,忠顺王还在胡搅蛮缠,北静王修养再好,也按捺不住,便拂了拂袖,以同样清冷的语调道:“本王一向谨小慎微,自问毫无过错,如今,忠王爷一来此地,便如此诘问本王,本王倒不明白,忠王爷此行,是来赏花的,还是特意来找本王麻烦的?”
听了水溶的冷言冷语,忠顺王怔了须臾,倒不好再冷脸相对,便略扬了扬唇:“北王爷说笑了,本王与北王爷,往日无冤今日无仇的,怎么会找北王爷的麻烦?”
水溶听了,自是明白他口不对心,唇边的弧度依旧冷冽如冰,淡声道:“能坐着说话,又何必站着呢?忠王爷,请坐吧。”
回头看向侍立在亭外的小厮,摆手道:“去取最好的茶过来,招待贵宾。”
一时水溶、忠顺王徐缓行到竹椅旁,分宾主坐下,水溶略挥了挥手,向宝玉示意,令他也坐了。
直到此时,忠顺王方才略微静心,目光落到宝玉身上,皱眉问道:“这一位素未谋面,不知是什么人?”
水溶笑容淡淡,代为引见:“这是荣国公之孙,工部员外郎贾政之子,贾宝玉。”
宝玉听到这里,自是避无可避,只得行上前来,与忠顺王见礼,心中却是惊惧难安。
只因前两年,他在外面结识了一位名为蒋玉菡的戏子,来往频繁,却不想这蒋玉菡原是忠王府的人,不知什么原因,竟私自从忠王府跑了出来,惹得忠顺王大发雷霆,在京城四处寻找,弄得鸡飞狗跳,不肯罢休。
因为蒋玉菡的缘故,宝玉自是得罪了忠顺王府,忠顺王派了府里的长史官,大张旗鼓地拜会贾府,找贾政要人。
为着宝玉私结戏子,贾政已经气恼不已,可巧又碰着贾环,听说了金钏跳井之事,两件事情合在一起,贾政气得七窍生烟,一怒之下,便什么都不顾,命人杖责宝玉。
虽然后来被合府之人阻拦,但宝玉生来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自是生了一场病,将养了好长时间,方才安好无恙。
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身上的伤疤也已经好了,但对于这件事情,宝玉依旧记忆犹新,加上如今见到忠王爷,竟是这般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如何能不害怕担忧?
宝玉这般忐忐忑忑,忠顺王那边,却是冷冷淡淡,漫不经心地瞧着他,略轩剑眉,声音中带着疑惑之意:“宝玉?这个名字好熟,本王似乎在哪里听过似的。”
听了这话,宝玉身子一抖,却低垂着头,轻轻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更不敢去看忠顺王。
见宝玉这般畏畏缩缩,水溶皱了皱眉,心底生出一抹不快来,他向来都极欣赏宝玉,觉得这个少年性情独特,淡看权势,值得以礼相待。
可是,到了如今,见了他的神色表情,水溶不由有些疑惑起来,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正思量之际,却见忠顺王瞧着宝玉,伸手敲了敲桌子,语意尖锐清寒,仿佛碎冰一般:“本王想起来了,前两年,与蒋玉菡交好之人,便是你这贾宝玉吧?”
宝玉脸色发白,渐渐转为紫色,默了好一会儿,方呐呐道:“忠王爷记性真好,不错,那人正是草民。”
忠顺王便冷冷一笑,声音渐次淡了下来,没有半点感情:“你这名字,本王早就听说了,却直到今天才见到,看来,今儿个本王还真来对了。”
站起身来,行到宝玉面前,目光在他身上流转,半晌才道:“常人道,闻名不如见面,看你这样子,竟也颇有几分世家子弟的气韵。”
言语淡淡,听不出是赞是贬,宝玉嗫嚅须臾,竭力定下心神,低低道:“王爷过奖了,王爷才是气度过人,尊贵非常,叫人过目难忘。”
忠顺王淡淡扬唇,不置一词,不经意间,却瞥见宝玉腰间别着一把扇子,柄尾系着一条红丝绦,结着一枚小小的羊脂连环玉坠,平添了几分书香之气。
忠顺王打量了一会儿,方似笑非笑地道:“你来这个地方,衣饰精致,身上还带着扇子,可见真是风雅之人,难怪你能与北静王交好了。”
剑眉一轩,斜斜看着宝玉,因道:“瞧你这扇子,倒是挺精致的,不知可否借本王一观?”
听了这话,宝玉脸上有片刻的为难,但在忠顺王尖锐目光的注视下,自是不敢拒绝,径直伸手抽出扇子,恭恭敬敬地呈给忠顺王。
忠顺王伸右手接了,“啪”地一声展开扇子,细细打量了两眼,却是一把乌色沉香木扇,镂刻精巧,一面用淡墨描了几朵菊花,疏疏落落,另一面却用楷书题着一首诗,笔迹端端正正,显然极是用心。
忠顺王将扇子拿近,看着那首诗,漫声念道:“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念完,忠顺王细细品味着诗中之意,不由瞳孔一敛,惊愕到不能抑止,整个人恍若神魂出窍了一般。
乍然听到这样的诗,水溶亦为之动容,眸色转深,心中的惊讶、激赏,如排山倒海一般涌来,将他的思绪湮没。
因思:唐诗宋词,自己早已熟读,奉为经典,却从来不知,原来,这世上竟还有如此新颖出众的咏诵之作,比起前人的作品,有过之而无不及。
寥寥几句,却清新至斯,精雅至斯,能写出这首诗的人,不知是怎么样的人?由诗见性,想来,这作诗之人若活在当世,必定是文采斐然、淡泊出尘之辈吧?
倘若有生之年,能与这人见上一面,谈论诗词雅事,必定是人生大幸了。
菊依旧,风依旧,景依旧,人已成痴。
他这般痴痴出神,对外事置若罔闻,忠顺王却早已自震惊中恢复过来,定定看着扇子,见右侧用小楷题着《问菊》,落款是:潇湘妃子。
忠顺王抬起头来,直直看向宝玉,目光幽深如昔,透着询问之意,开口道:“这首诗,是否是这潇湘妃子所作?不知这是何人?”
宝玉头上隐有汗水,紧张至极,听到他问话,忙拱了拱手,答道:“这诗原是草民的林姓表妹所作,至于这‘潇湘妃子’四字,原是敝府姊妹聚在一起闲话时,赠给她的雅号。”
听到这里,水溶方才清醒过来,轻轻“呀”了一声,赞叹道:“原来如此,这诗别出心裁,格调清高,我原以为是哪位才子的新作,却没有想到,竟是闺阁之作。嗯,昔有谢道韫咏絮,今有潇湘妃子咏菊,这般绝世才华,即便不说超过谢道韫,至少也是平分秋色。”
忠顺王亦叹为观止,拍案道:“蕙质兰心,不落窠臼,闺阁中能有如此才华,实在难得。”
笑了一笑,脸色缓和下来,随即又啧啧赞道:“这女子必定出自书香门第,家学渊源,才能有如斯文采。”
宝玉本是没有成算之人,听到他们赞赏黛玉,不由得意起来,于是不假思索,脱口道:“这一首《问菊》,原是因我心里喜欢,才特意写在扇子上,以便时刻带在身上。其实,除了这首诗之外,林表妹还有不少诗词,都是锦心绣口,自成一家,让人拍案叫绝。”
听了这番话,忠顺王轻轻“哦”了一声,看向宝玉的目光中流溢出一抹幽光,却依旧含着淡笑,温声道:“你这位表妹,今年年方几何?现在何处?”
水溶观察入微,自是看到了他奇异的神情,心中暗叫不好,一旁的宝玉却是懵懵懂懂,敛了眉眼,恭顺答道:“回王爷,林表妹如今,正居于敝府,今年刚过及笄之龄。”
忠顺王点了点头,凝视着宝玉,想了须臾,意味深长地道:“这样不凡的女子,想必早已经许了人家吧?”
宝玉愕了一下,脸上闪过一抹暗红,隐约带着几许憧憬,默了好一会儿,方摇了摇头,出声道:“因她年纪小,尚未论及婚嫁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