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黛玉以冷静的语气说退一步并不是屈服,湘云怔了一下,抬起如点漆秋水般的明眸,凝望着黛玉,神色间尽是不解之意,微微蹙眉道:“姐姐这句话,我自是明白的,我只是不懂,姐姐这么说,到底有什么深意。”
黛玉瞑目片刻,一缕凉意漫上清秀的眉目,声音亦如秋风般哀切凄冷:“我的处境,妹妹也是知道的,在这个地方,我本是身无依靠,当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是一味拒绝,会发生什么事,实在难以预料。”
她说到这里,声音渐渐凝重起来,隐约含着一丝百折不回的坚毅:“我已经想过了,身处逆境,实在不能宁折不弯,不如先答允了她们,离开贾家这个险恶的地方,至于未来的路,再一步一步走,也就是了。”
湘云仍旧懵懂茫然,眼睛扑扇了一下,诧异问道:“那么,以后的日子,姐姐到底打算如何呢?”
黛玉抬起手,取了案几上的杯盏斟茶,抿了一口润喉,方慢慢道:“这些年,我常在闺阁,对外事几乎一无所知,不过,当初我在北府时,与湄郡主闲聊,偶尔言及当今天子,虽然登基十年,并没有什么大的功绩,却宽厚仁德,是非分明,无论对着谁,都从无半点偏袒之心。”
闻言湘云眸光一动,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半晌方看着黛玉,沉吟道:“姐姐这样说,难道是想借助皇上的力量吗?”
“不错,”黛玉点了点头,声音中蕴着云淡风轻之意,“云妹妹必定听说过告御状这三个字,元妃既有心让我与探春为她固宠,将来我们去了那儿,必定很快就会与皇上见面。”
说到这里,微微扬起唇,那笑纹却极淡极冷,几近虚无,仿佛开在冬日里最冷的一朵冰花一般,“我绝不会当贾家和元妃的棋子,相反,只要候到一个合适的机缘,我自会在皇上面前,将自己所受的苦楚一一倾诉出来,到时候,是非对错,皇上自有公断。”
听了黛玉这番话,湘云沉吟许久,最后终于点了点头,温婉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姐姐处境艰难,便以退为进,确是上上之策。”
不禁敬服,自己一早就知道,眼前的黛玉灵秀聪慧、蕙质兰心,却直到此时才发现,其实,这个女子不止聪明,骨子里还有一份柔韧、隐忍。
她能够明白自身的处境,却绝不逞匹夫之勇,而是清醒地权衡进退得失,想出应对之策,再一步步实施。
这样的性情,不但在闺阁女子中极其少见,便是寻常的男子,也要为之感愧。
而若论身份尊贵,能掌握生死大权,能制衡整个贾府的,放眼天下,唯有高高在上的皇帝一人而已。
倘若真能如黛玉所期盼的那般,在御前将委屈一一诉出,到那时,若然皇上肯秉公持正,那么,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尽在想象中了。
最重要的,是这样的结局是由贾家与元妃自己联手促成的,到那时,何其戏剧化,何其大快人心。
只是,很多时候,凡事都有万一,何况,宫闱又是那样反复无常的地方,有些期念,实在不能太过笃定,更不能以平常的目光,来看待那个君临天下的帝王。
心中这样想,湘云便抬起头,徐徐看了黛玉一眼,眉眼间含着烟笼般的情愁,迟疑着道:“姐姐决意要走这一步,我自是支持的,只是,姐姐也该仔细考虑一下,元妃娘娘在宫闱,毕竟还是极受宠的,如今又有了身孕,皇上必定青眼相加,以姐姐之力,如何斗得过她?贾家是金陵四大家之首,有两个世袭之位,与京城的王孙贵族,关系也甚是亲密,姐姐却只是孤身一人,如何斗得过偌大的贾家?”
黛玉缓缓起身,步到窗下,将目光投向暮色沉沉的暗夜,默了一会儿,才动唇启音,声音缥缈如轻烟,凝着几许平静,几许决然:“妹妹所说的,我何尝没有考虑过,只是,贾家乃狼虎之地,若是再留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实在难以预料,权衡之下,还不如选这条路算了。”
说到这里,停顿须臾,轻轻舒出一口气,方接着话头,慢慢道:“这件事情,我已经仔细想了很久,胜算的确很小,却也不是完全没有。”
“贾府声势显赫,已有百年的历史,根基自然是极深的,可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本是人间至理。”
“我虽然常在闺阁,但有些事情,心里还是极明白的,妹妹瞧一瞧,这整个贾家,是个什么样子?”
“这些年来,贾家的声誉已经大不如前,合府除了二舅舅为官尚算清正之外,皆不思进取,再无一个能用之人。”
“荣、宁两府的掌权人,更暗中与贪官污吏勾结,胡作非为,欺辱平民,上梁不正下梁歪,底下的人,自然也都为虎作伥,仗势欺人,哪里有一点正经?”
“若是深究起来,整个贾家都有负君恩,不过是因为没有人出头,又出了一个贵妃,才勉强支撑,暂时平安无事罢了,倘若一旦有人出来揭发,为民请命,自然是劣迹斑斑,难逃责罚。”
“另外,妹妹也知道,我们林家五代忠烈,爹爹为官时,更是清正廉明,从无半点错处,倘若皇上秉公理政之余,再顾念到这一点,那么,一切事宜,自然都能水到渠成。”
她说得从容不迫,井井有条,湘云几乎要点头附和,却到底还是顾念着宫闱并非寻常之地,眼眸闪动之间,依旧有担忧的光彩流动,急切中却又不知该以何言应对。
一直静默不语的雪雁抬起头来,注目看着黛玉,踌躇许久,终于还是咬着唇道:“其实,姑娘生性淡泊,目下无尘,宫闱又是极险恶之地,云姑娘的顾虑,实在很有道理,不知姑娘有没有想过,另想办法,比如,借助北王府的力量?”
她说到这里,呼吸蓦然变得绵长,眸中亦泛出一抹莫名的光芒,声音中更有着急迫的意味:“湄郡主与姑娘虽然只见过两面,但情分一向甚好,北静王为人正直真诚,对姑娘也关怀备至,倘若我们设法将姑娘身处险境的消息送出去,到时候,北府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姑娘……”
“雪雁,”黛玉抬手轻摇,止住她的话,“北王府对我很好,这一点,我从不怀疑,可是,你也应该明白,我与北府非亲非故,我们能以什么立场去求他们?他们又能以什么立场来帮我?何况,北府与贾家,一直都是世交,若是无故将北府牵扯进来,我情何以堪?再者,贾府既拿定了主意要将我弄进宫,自然会做足功夫,岂会轻易让消息外泄?”
说到这里,脑海中蓦然闪过那个清俊如玉的男子的身影,声音在不知不觉中低缓下来,蕴着一抹莫名的意味:“最重要的一点,是无论何时,事情一涉及后宫,便极其棘手,北王府声誉清白,北王爷更有少年贤王之称,得天下人敬重,我实在不愿让他们卷进纷争。”
雪雁看着她,蹙起入鬓长眉,到底还是不肯放弃,继续劝解道:“姑娘未免过虑了,以北王爷与湄郡主那样热忱的态度,必定会心甘情愿帮助姑娘的。”
黛玉依旧摇头,缓缓转过身子,将眸光投向暮霭重重的天际,宁婉道:“不管怎么说,这场纷争,始终是我与贾府之间的事,即便他们心甘情愿,我也绝不能心安理得,不如还是依靠自己罢,能成功自然很好,失败了,也不会连累他人。”
雪雁素知她的心性,话说得越平静,便越不会更改,不由得心急如焚,却又想不出别的话来劝解,更不愿违逆黛玉的心意,只得垂下眼眸,悻悻道:“既然姑娘执意如此,我跟着姑娘走就是。”
听得她终于放弃,黛玉眉眼微舒,抬手按住她的肩膀,随即安慰道:“行了,你也别多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再往好处想,宫闱里有很多御医,倘若有机会,或许能治好你的脸也说不定。”
雪雁垂下眼眸,安静点头,再无二话。
听完这一番交谈,湘云被黛玉所流露出的风姿震慑,感慨之余,脸上不禁流溢出满满的敬服,因道:“林姐姐实在与众不同,‘依靠自己’这四个字,若是从别的女子口中说出来,难逃矫情之嫌,可是,姐姐这样说的时候,不但不矫情,还自有一份红粉巾帼的气度,让人无法不心折。”
叹息一声,眉目间依旧噙着淡淡的颦纹,随即抬头道:“我与林姐姐相交多年,又担心姐姐此去太过艰难,有什么话,索性都说清楚,不要忌讳了。”
“林姐姐的心性,我自叹弗如,可是,不知姐姐有没有想过,姐姐的姿色容华,本是数一数二的,身上更有一份独特气质,大千世界,没有谁能够企及,倘若将来到了皇上面前,必定还未诉说苦楚,便已经让皇上惊为天人。”
说到这里,凝眸看着黛玉,声音蓦然低下来,却多了几分沉重,几分忧愁:“当今天子子嗣甚少,元妃怀有龙嗣,身份矜贵之处,自不必说,纵然贾家行为不端,林家功劳卓越,只怕还是不能抵过一个子嗣的分量。”
“倘若皇上要姐姐为妃,才肯偏向姐姐,到那时,姐姐何以自处,又岂能全身而退?好姐姐,我是实话实说,你千万不要生气。”
黛玉略微低眉,鬓边的玉簪流苏晃出点点柔和的光晕,映得她眉目如画,良久才启唇开口,声音宁和似一汪静水:“妹妹实话实说,是真心将我当成姊妹,我又岂会生气?”
说到这里,勾一勾唇,笑容中却有着悲凉决然的意味:“妹妹的意思,我心里很明白,也已经想过了,我答允进宫,本是因为无路可走,盼着能险中求胜。”
“对贾家,我已经恨入骨髓,但是,无论如何,我都绝不会违逆自己的心性,绝不会委身权贵。”
“所以,倘若皇上当真提出出格的要求,这便说明,他绝不是我所期盼的明君,到那时,我将这条命还给他,也就是了。”
湘云倏然一惊,举步行到黛玉身边,按住黛玉的手,半晌才稳住声音,柔声道:“姐姐胸中自有丘壑,对世事都自有一番见解,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皇宫到底与别处不同,姐姐进去之后,想必举步维艰,凡事多加小心,千万不可大意……”说到这里,只觉得心头悲怆不已,声音渐低渐微,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黛玉与她相交多年,近来尤其亲密无间,对她的一片真诚和担忧,自是深深懂得,感动之余,唇畔浮现出浅浅的笑纹,理一理衣袖,语态徐缓从容,不见一丝波澜:“这件事情,我已决意如此,云妹妹不必太过担心,反正无论结果如何,这一步走出去,我不会后退,更不会后悔。
她说得这样平静,仿佛一泓咫尺澄寒的深水,湘云却觉得心酸难忍,几乎要落下泪来。
思绪沉浮之际,不禁想起当初与黛玉一起,在大观园赏景论诗的情景,那时的黛玉,何等骄傲清新,何等意气风发,仿佛一枝秀玉灵芝,又似一泓碧水清波,凌然于尘世之外。
是怎样艰难无奈的处境,使得眼前才色双绝、目下无尘的女子,终于放下骄傲,不得不走进世俗?
是怎样步步紧逼的算计,迫得她在这样短的时间内,生出了如斯清冷决绝的心思?
眉间眼底,叹息不已,悲怆不已,却到底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远,心底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月色朦胧,落在黛玉的脸颊上,平添一抹娇美清倩,如斯佳人,声音虽轻柔婉转,却冷冽清寒,如水面上轻轻触击的碎冰,似霍然落地的断刃一般:“世事本如棋盘,不走到最后,分不出谁胜谁负,而我,将以自身为注,非赢即输,非生即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么,自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是黛玉的见解,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雨委屈,这么多的算计冷淡,对于贾家,她再没有一点留恋,有的,只是满腹的心酸与委屈,满心的不忿与不甘。
在贾母、王夫人的步步紧逼下,她孤身无援,无依无靠,为了自救,最后不得不作出选择,退了一步。
但这样做,绝不是要向她们低头屈服,而是,要以决绝的心绪,与贾家一刀两断,恩断情绝,要以自己的方式,将一路行来所受的委屈、痛楚,尽皆讨还。
听了黛玉这番话,湘云身子一颤,心头深受震撼,半晌方启唇吐出一声悠长叹息,慢慢道:“今儿个白天,妙师傅给姐姐占卜,说会有大事发生,果然没有说错,不过她也说了,是福是祸,她也算不出来,只盼着将来林姐姐进宫后,千万要看准时机,一击即中。”
黛玉温婉点头,应承道:“我会走好自己的路,善自珍重,妹妹静候消息罢。”
抬起眼眸,窗外,一弯冷月高悬,似钩如弦,天边,几重云层弥漫,似散未散。
前路如何,幽明难辨,却是决然无悔。
三日后,元妃派遣小太监到贾府,传下口谕,言怀孕后时常忧思,心情郁郁,甚是思念家中亲眷,已经求得皇上、皇后的旨意,召三妹探春、林家表妹黛玉进宫,相伴度日。
消息传得合府皆知,梨香院的薛宝钗,自然也有所耳闻,与其同时,也猜出元妃的本意,绝不止是要人相伴,最大的可能,还是让这两个人进宫,侍奉君王,协助固宠。
这样攀龙附凤的机缘,薛宝钗盼了好多年,却只是一场空,妒火中烧之余,不禁想起那天黛玉掷钗决裂时,决绝至斯的神情。
纵然世故圆滑的薛宝钗,也看得出,以黛玉的神色,彼此的关系,绝无半点回转的机会。
而这个女子的运势,竟是强于自己,若是进了宫,凭她独一无二的容色、才华、气质,将来她所能到达的地位,亦是自己不能企及的。
这样想着,薛宝钗便觉得日夜忧愁,心头胸口似被一块大石压上,沉重无比,再无半分安宁。
她的心思,黛玉自是一无所知,也并不在乎,只安静至凤姐、李纨等处辞行,又与底下的丫鬟一同打点行装,收拾了一些寻常衣饰,林府的遗物,及北静王水溶所赠的凤梧琴,至于其他东西,尽皆封存,再不回顾。
出府的日子很快到来。
这天清晨起来,黛玉梳洗整齐,扶着雪雁的手,行至贾母上房,探春盛装打扮了,也带着丫鬟侍书过来,一同拜别辞行。
众目睽睽之下,贾母一手携着黛玉,一手携着探春,满面感伤之色,含着眼泪道:“我这些孙子孙女里,只有你们两个是个尖子,如今要离我而去,叫我怎么耐得住?只是,娘娘身在深宫,十分思念亲眷,少不得你们走一趟,好好陪伴娘娘,让她保重身体,宽心度日。”
说到这里,眉心轻轻一挑,声音中少了几分呜咽,却多了几分深意:“你们两人的性情,我原是知道的,皇宫不同贾府,你们进去之后,凡事要听从娘娘的安排,绝不要擅自做主,更不可违逆娘娘,不然,后果必定不堪设想。”
听了这番话,探春忙低眉顺眼,应允下来,黛玉唇畔扬起一涡浅笑,清美的脸颊看不出喜怒悲欢,亦毫无破绽地应道:“这些话,老太太已经说过一遍了,玉儿早就谨记于心,绝不敢或忘。”
贾母满意点头,沉默须臾,目光徐缓落向黛玉身后,抬起手来,徐徐指着雪雁,迟疑着道:“我知道,你与这丫鬟感情甚好,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以她这样的容貌进宫,似乎有些不合适,不如在府里的丫鬟里,另选个伶俐清秀的罢。”
立于其侧的王夫人笑了一下,也道:“虽然只是个侍女,但这样的姿容,不免失了大姑娘的身份,不如还是留在这府里,我自会让人小心照顾,绝不让她受委屈。”
雪雁身子一缩,眸中流露出一抹惊惧,却不敢说话,只是侧身看着黛玉,神色间满是依依之色。
却见黛玉唇角笑意不减,笼着手道:“老太太、二舅母的意思,我很明白,但雪雁是我从林家带来的,无论生死,我们主仆绝不分开。”言罢,静静垂目于地,再无别话。
这番话说得平静冷淡,眉眼间不见半点波动,然而也唯有如此,方才彰显出黛玉心底,有着百折不回的坚持。
对着这样的黛玉,贾母便觉得说不出别的话来,又念着此事无关紧要,忖度片刻,终于让步道:“罢了,不过是个丫鬟,随你的意思吧,反正进宫后,娘娘必定会安排其他的侍女,碍不了什么事。”
黛玉并不言语,只略欠一欠身,算是道谢。
见贾母已经允了,王夫人也不要再说什么,只道:“既然如此,就这样定了罢。”
说着,眯眼看着黛玉,似笑非笑地道:“老太太对大姑娘言听计从,倘若大姑娘进宫后,也能够这样对娘娘,我便放心了。”
黛玉淡淡抿唇,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道:“二舅母放心,该怎么做,我心里自有分寸。”
这样说了一回话,王夫人便命人去准备车轿,贾母缄默许久,目光定在黛玉身上,多年的流光及残余的稀薄亲情,凝成一句嘱咐:“玉儿,你要多多保重,不要让我太牵挂。”
黛玉回望着她,生生将心头所有的酸楚与不忿压下,面上是一片平静如水的淡然,颔首道:“玉儿明白。”言罢,再不去看贾母,也再无别话。
贾母也觉得无趣,不好再说什么,只侧首看着探春,温然道:“该怎么做,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你要记着才好。”
探春连忙颔首,诺诺道:“探春明白,绝不敢辜负老太太的期望。”
须臾,底下的人过来报,车马已经准备整齐,可以启程了,探春、黛玉敛衣三拜,在众人意味不明的注视下,带着各自的侍女,一前一后,上轿而行。
虽是冬日,帘外却是一片晴朗,华轿辘辘而行,经过二门时,遥遥望去,有四个熟悉的身影撞入眼帘,依次是湘云、凤姐儿、惜春及贾环。
车马在四人身边停了下来,黛玉看着他们,心头氤氲出稀薄的温意,朝他们颔首示意,还未说话,身后轿中的探春已经出声道:“环儿怎么出来了?”
贾环冷眼看她,漠然道:“你不过是瞧不起我,担心旁人瞧见了,说你的闲话,今儿个原是你自己过虑了,我是来送林姐姐的,与你无关。”
探春料不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脸上不由红白交加,尴尬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霍”地一声垂下轿帘,陷入一片静默中。
凤姐儿这才行上来,探手与黛玉紧紧相握,哽咽道:“妹妹命运如此坎坷,实在叫人伤感,可叹我在这个家只是表面风光,竟不能为妹妹说一句话。”
黛玉素来重情,虽历经风雨,亦不该初心,此刻见她真情流露,不禁觉得心中酸楚难言,侧首道:“姐姐不必如此,姐姐的心意,我是明白的,这就够了。”
湘云凝眸看着黛玉,抬手将眼角的泪水抹去,含悲而笑,徐徐道:“但愿姐姐此去,能梦想成真,得偿所愿。”
黛玉明白她语中深意,点了点头,随即淡淡一笑,婉声道:“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我自会走好自己的路,妹妹不必太担心。”
闻言湘云更是悲不自胜,眸中泪水零落而下,却说不出话来。
这时惜春行上来,亦挽住黛玉的手,黛玉微微舒眉,道:“四妹妹难得出来走动,今儿个可真荣幸。”
惜春看着她,叹息道:“姐姐终于走出贾府,按理说该恭喜才是,只是如今要去那样艰难的地方,实在叫人高兴不起来,我也没有别的话,只嘱咐姐姐一声,凡事小心留意,安心保重自己要紧。”
黛玉点了点头,心头的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句:“若是有缘,也许我们以后还能相见,若是无缘,妹妹自己善自珍重罢。”
说着,忍住一腔心酸,轻轻别过头,明眸流波,徐缓落在贾环身上,温然道:“环兄弟已经立定志向,我很欣慰,当日我曾应允,会竭尽全力,助你一臂之力,如今看来,竟是有些艰难了,不过,好在贾家还有凤姐姐。”
说着,便望了望凤姐儿,笑了一下,诚恳地道:“凤姐姐,环儿孤身无援,我将他托付给你,万望衣食之类,你能用心照顾,别让他受委屈,更不要让底下的人欺负他。”
凤姐儿料不到她孑然一身,却在悄悄帮助贾环,眼中悲痛之色愈浓,很快点头应允,信誓旦旦道:“妹妹相托,我必定不会忘记,还请妹妹放心罢。”
贾环低垂着头,默了许久,抬首时眸中泪光隐现,声音却决然如坚玉:“为了姐姐这片关怀,总有一日,我定会实现自己的抱负,绝不让姐姐失望。”
黛玉含笑点头,欣慰之余,从这少年眸底看出万千不舍,隐约还有一份隐讳的倾慕情愫,若有若无,却不可谓浅淡。
黛玉心中微微一惊,却很快镇定下来,安静地道:“环兄弟能够上进,我很高兴,不过,不要为了我,不要为了任何人,你的人生,只属于你自己,应该由自己负责,至于我,也会如此的。”
她的人生,已经有了太多负累,太多不可知的变数,实在不能够再背负一份情思。
贾环本并非愚笨之人,近来又潜心苦读,心思更是明透机敏,听了这话,即刻明白过来,眸中的光华渐渐黯淡下来,低下头不说话。
黛玉轻叹一声,也说不出话来,心头却如静水一般,并无半点波动,该说的,该做的,她都已经做了,剩下的,本不是她能够左右的。
这样过了须臾,身后的雪雁拉了拉她的衣襟,轻轻提醒道:“姑娘,我们该走了。”
黛玉亦知不能再耽搁,便缓缓点头,目光依次从立在当地的四人身上流转而过,正要让轿夫启行时,突听得有男子的声音渐行渐近,却是宝玉:“林妹妹,等一等。”
声音落下,其人已经行了过来,黛玉并不理会,却冷然一笑,将轿帘放下。
宝玉见状,不由得大惑不解,气喘吁吁地道:“好妹妹,我特意来送你,你为何不肯与我见一面?”
隔着轿帘,黛玉漠然而笑,淡声道:“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我与表哥,早已是陌路人,这些矫情的话,还是都免了罢。”
宝玉连连跺脚,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执意央求道:“我知道,近来林妹妹与我疏远了很多,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妹妹要进宫陪伴元妃姐姐,想必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妹妹不要太执拗,好歹让我瞧一眼,不要让我觉得遗憾。”
他这样的天真而幼稚,黛玉再也按捺不住,清寒的声音徐缓自唇边吐出,如冷玉轻击一般:“遗憾不遗憾,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言罢,命轿夫启程,绝尘而去。
府门已出,生活了十年的贾府,终于被抛在身后。
孑然一身寄侯门,风刀霜剑日相逼。
深闺湘帘低垂处,泪痕常湿锦衣袖。
从六岁到十六岁,她生活的圈子,被限制在贾家这个地方,而寄人篱下的日子,总是逃不出冷言、嘲讽、委屈和算计。
此刻,回望这十年生活,内中的艰辛和委屈,无奈与苦涩,是局外人没有办法体会,更没有法子理解的。
其实说起来,这十年里,她何尝真心笑过,何尝有过半点安宁之感。
贾府,便是一个大牢笼,禁锢了人的身与心,在里面,人人心底,大都只重视富贵荣华,只重视私利享受,至于那些亲情,比纸还要薄。
为了自己的私心,他们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算计着别人,同时也被别人算计。
在她到来之前如此,之后也不会改变。
不过,那是他们自己的故事了。
而她,终于走出这个地方,虽然前路未知,虽然满是荆棘,但这一刻,仍然是值得庆幸的。
黛玉合上眼睛,轻轻而悲哀地笑了。
笑声未落,一旁的雪雁已经看了过来,声音中满是担忧之意:“姑娘,你怎么了?”
伸手来拉黛玉,随即哽咽数声,轻言细语道:“姑娘,我知道你舍不得云姑娘他们,你若是难过,不妨哭出来。”
黛玉静了一下,方睁开眼睛,正一正衣裳,傲然道:“我不会哭,从三天前,我便已经决定,从今以后,再苦再难再难过,我都不会再流泪,我受的苦,已经够多了,该是轮到别人哭泣的时候了。”
她说得冷漠而坚定,雪雁愣了须臾,很快抬起手,将眼角欲落的泪轻轻拭去,亦露出一脸坚强的神色,颔首道:“我相信,姑娘一定能够做到的。”
黛玉赞许点头,抬眸看了她一眼,再开口时,声音中便有了歉疚之意:“你跟着我,在贾府过了十年苦日子,如今又要进宫,说起来,是我连累了你。”
雪雁连忙摇头,唇角舒展出一抹笑意,语意平静安然,不见一丝波澜:“姑娘何出此言?我跟惯了姑娘,只要能与姑娘一同,无论将来怎么样,心底都是自在欢喜的。”黛玉轻叹一声,正要再说时,不妨车轿晃了一下,雪雁忙侧了侧身,将手按在一旁的锦盒上,脸上是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
黛玉不免好奇,一时也忘了其他,只抬手指着锦盒,问道:“你这样小心翼翼,是什么东西?”
雪雁微微扬唇,眸中有亮光一闪而过,答道:“是北府的凤梧琴。”
黛玉微微怔了一下,方伸手接了过来,启盒看时,是如丝的琴弦,泛着清浅的光辉,思绪在瞬间漂移,浮上心头的,是月下长身玉立的紫衫男子,是袅袅的琴声与箫声,连带着记忆里的月光,也变得温暖柔和起来。
他说,曲为心声,林姑娘深知我心;
他说,有多少人,能在浮华尘世里,拥有一份怜惜落花的心情?想来,举目看去,大千世界,唯有林姑娘一人而已。
他说,女子一生,宛如花开花落,最重要的,是要寻到惜花之人,用心呵护,才不枉此生。
他的眼底,有清浅的怅然和深深的关怀。
这样一沉思,连带着黛玉的心,也涌起一抹惆怅来,却还是很快清醒过来,将锦盒轻轻合上了。
——北府的那段日子,无拘无束,几乎不知愁滋味,但不经意回想起来,竟已经映入心底,难以忘怀。
可是,那又如何呢?
她不会忘记,眼前的自己,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此生身如浮萍,不由自主,那段回忆,只能封存在心底,与那个男子,亦只能各在天涯,各自幸福。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