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黛玉娇言细语,以诗词来赞颂桃花的品格,李稹怔了须臾,清澈的眼眸中有流星一般的惊叹划过,转而扬起剑眉,点了点头,声音中满是感慨:“世人或责桃花随波逐流,或怪它轻薄无品,却忘记这种花曾被人赞誉宜家宜室,更是桃源胜品。”
湛然看着黛玉,眼中满是锁不住的惊喜和赞许,抚掌道:“姑娘妙思,如此高论,实在让人耳目一新,我自叹弗如。”
自与这个男子相识以来,这人一直冷言冷语,如今他这样赞不绝口,倒让黛玉一阵怔忡,半日方明白他竟在称赞自己,不觉抿唇失笑,抬眸看向天际,挑眉道:“我得瞧一瞧,今儿个的太阳,是不是要从东边落下。”
听了她的话,李稹负手不语,唇角却有温和的笑意隐现,神色甚是温默。
一旁的雪雁听了这番对话,不由深深拧眉,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下,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动唇启音,讶然道:“姑娘何出此言?既是太阳,自当从西边落下才是。”
李稹“嗤”地一笑,神色却温文柔和,口中说道:“这个道理,你们姑娘岂会不明白?她这样说,不过是在挤兑我罢了。”
雪雁仍旧不解,回过身来,凝眉看着黛玉,茫然道:“我怎么越听越糊涂,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黛玉收回眺望的目光,秀眉斜飞,黠笑道:“他说得不错,我的确是在戏谑他。”
抬起洁白如玉的纤手,指了指李稹,旋即含着清浅笑意,徐徐道:“这两天,他但凡开口说话,都是在损我笑我,如今却说出一番称赞的话来,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
雪雁这才明白过来,目光在黛玉、李稹身上流转而过,只觉得,这两个人安静相对的时候,眉目之间,竟有一丝难得的默契。
心中这样想,雪雁抿唇浅笑,不觉脱口道:“公子与姑娘,都是心思敏捷之辈,言语中有什么深意,彼此都能懂得,这样对话,实在轻松很多,也有趣很多。”
黛玉不觉一怔,举目看李稹一眼,并不言语,唇角的笑意却渐渐淡下来,似天际一缕浅浅浮云,风一吹便能散去。
眼前这个男子,与之前所遇见的,的确与众不同,但是,无论怎么样,她都绝不会忘记,自己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李稹那边,听了雪雁的感慨之言,却是连连点头,一副截然相反的神色,颔首道:“你这话说得不错,人生在世,能遇上知音解语之人,的确是赏心乐事。”言罢,慢慢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远处。
沁香亭视线甚是开阔,由此处眺望,能望见皇宫已经悬起千万盏宫灯,珠罩耀目,流苏摇曳,交相辉映,光华璀璨直入云霄,宛如瑶池琼筵一般。
碧檐朱阑金铺地,桂殿兰宫锦绣处,遥遥有丝竹声传入耳际,若有若无,却颇为曼妙绮靡,极尽奢华,说不尽繁华盛世,道不完歌舞升平,浓华如醉。
李稹唇角的笑意渐渐舒展开来,将手随意搭在凉亭的玉栏上,只觉得在这一刻,那些富贵繁华、红尘俗世,都已经抽身离开,远远隔绝,而他眼底心里,只有眼前这一方小小的凉亭,和立于身侧,明艳爱娇、聪慧解语的佳人。
这样可遇不可求的静谧安宁,让他欣喜之余,不觉有了一丝期盼,真希望时间就此停驻,再不向前。
正这般悠然出神之际,听得耳际传来佳人幽幽细细的叹息,旋即听得她轻软地道:“似是而非,红红白白,爱桃花者,赞它灼灼其华,宜家宜室,不爱者,责之轻薄无华,随水零落,其实花入人眼,见识各不同,强求不来,至于桃花本身,或许未必需要世人指指点点,一心只盼着能远离争端,静静绽放呢。”
她这番话,说得甚是静婉,然而一言一语间,无不凝着痴惘的惆怅,流露出深重的叹息。
李稹听在耳里,已经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默默沉吟许久,心头已经有了一丝了然,轻轻道:“其实,桃花如此,人生何尝不是这样?”
说到这里,回过身来,看向黛玉的目光中流露出怜惜之色,再开口时,声音中便有了深深的叹息和懂得:“言为心声,往深处想,姑娘既说这些话,有这么深的感慨,必定是因姑娘身处是非之地,受过很多委屈。”
“而以姑娘这样清高自许、目下无尘的性情,多半也如姑娘自己对桃花的评价那样,期念着能够安静度日,飘离于世俗纷争之外。”
他这番话说得甚是温文,一改戏谑不羁之态,黛玉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竟没有发觉他的异样,只点了点头,慢慢将目光投向远处,言语中满是对世事的怨怼和不甘,却又凝着无奈的感伤,感喟道:“身在尘世,屡遭算计,风刀霜剑日相逼,当真是人如浮萍,不由自主,就算心有期念,又能如何?终究只是镜花水月,落个日日叹息的下场罢了。”
这样说着,一双秋水明眸,骤然浮上了一层稀薄的雾气,带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忧郁,似乎人与心,都到了远方一般。
李稹细细听了,凝望着她含娇却惆怅的容颜,只觉得心头生出莫名的悯意和痛惜,静了一会儿,举目看向亭外,声音中亦有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脉脉温柔:“听姑娘之言,当真受了很多委屈,不过,姑娘实在不应自苦,不然,倒会让那些伤害你的人得意高兴,何况,不是有句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么,可见,只有出众的人物,旁人才会起心算计,相反,若是寻常人物,只怕还无人问津呢。”
日已西移,时近黄昏,他俊秀的脸颊,静静笼罩在疏微的光圈中,漾射出一种干净明洁的光泽,甚是温暖,这番话徐徐道来,却是诚恳到了十分,并无半点玩笑的意味。
黛玉自伤身世,一时不能自抑,听了这番话,眸色如波,清浅掠过他的脸庞,落向遥远的天际,长叹道:“这些道理,我何尝不明白,只是只要一想起来,便觉得甚是难受,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知易行难’了。”
言罢,抬眼看着亭外被风吹散、冰雪打落的梅花,心中越发哀凉,不禁想起李清照的词来:晚来风急,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
原来,不止是菊花能激起人的伤感,梅花也可以,憔悴损的,也不单是李易安,亦有如今的她。
何况,李易安虽然一生曲折,但再苦再难,始终都有赵明诚可以依靠,可以思念,而自己,却当真是孑然一身,无人可思,无人可依。
虽然已经立定决心,要坚强起来,但是,因为历经坎坷,受过太过苦楚,那段记忆,只要轻轻一回想,牵扯起来的,都是痛苦和伤害。
如此思一回,想一回,不知不觉中,已有缠绵悱恻的哀伤幽婉,在眉间眼底一一浮现,止也止不住。
情致哀婉的娇颜、黯然伤神的言语,直逼入人心,李稹眸中明光流溢,大有伤神之态,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抬起手来,似要抚上黛玉的鬓发。
见了他的手势,黛玉不觉一骇,骤然清醒过来,惶恐退后一步,迅速别过头去。
这样断然的拒绝,李稹自是深深懂得,以他的身份,所面对的女子,向来都是千依百顺,何尝有过这样的经历,心中不禁略有些不悦,但更多的,仍是对眼前女子的怜惜和关切,手不觉停在空中,凝成一个僵硬的姿势。
许久,李稹方稳住自己的情绪和声音,湛然道:“姑娘似乎满腹心事,可惜我与姑娘虽然见过两面,却到底并不相熟,若是执意追问,未免显得唐突,更会让姑娘难受堵心,所以,姑娘放心,我绝不会多说什么,不过,有一样东西,我倒很想送给姑娘。”
他说到这里,伸手拈住一片自身前飘拂而过的梅瓣,唇齿间蕴上了和暖的笑意,旋即道:“落花飘零,幸有惜花人,我与姑娘甚是投缘,十分怜惜姑娘所受的伤害,愿尽微薄之力,护姑娘周全。”
这番话说得从容有礼,言词间蕴含着温文尔雅的暖意,黛玉惊怔之余,不知不觉地抬起头来,凝眉瞧着他,却见他唇角的笑纹璀璨而清朗,论雅致似清风竹露,看风姿如兰桂吐芳,给人以温润如玉、春风拂面之感。
此时的他,与前次截然不同,判若两人。
正惊愕之际,却听得他继续道:“我这里有一块玉佩,现在送给姑娘,代表我对姑娘的承诺,倘若今后姑娘再遇上什么事情,只要拿出这枚玉佩,我必定不辞辛苦,为姑娘尽力。”言罢,果然解下腰间所系的瑞玉连环佩,温然递了过来。
诚恳而温柔的话语,一点一点倾入耳中,黛玉惊愕许久,候领会他的意思,心头的思绪纷至沓来,止也止不住。
几度沉浮朱门中,看尽繁华,览尽红尘,一颗红颜心,早已经倦怠苍老,瘦到了虚无。
日子那样的苦,那样的难捱,但最难受的,却是身边空空落落,孤单无依。
记忆中,何尝有谁站在自己面前,郑重许下承诺,说一声无论如何,都会护自己周全?
此刻,这个尚算陌生的男子的言语,溅入黛玉最温软的心,氤氲出丝缕感动和温暖,让她觉得,心仿佛茶盏里被水浸泡开的一朵朵白菊,欢畅而适意;让她感受到,原来,红尘之中,还是有东西值得人眷恋和感动。
虽然与眼前这个男子甚是陌生,但此时此刻,他眼底流露出的诚恳和关切,让她愿意相信,他说的话,都是真的。
虽然如此,但以黛玉素来清傲的性情,哪里肯收玉佩,因叹了一口气,徐缓敛了神色,摆手道:“刚才是我失态,实在抱歉,只是我们两人,彼此还不熟悉,何必许这么重的承诺?罢了,玉佩你还是收回去,但你这份好意,我会记在心里。”
李稹料不到她会开口拒绝,怔忡须臾,脸上闪过一抹失望,却到底还是不肯放弃,镇定心绪,微笑道:“我也知道,自己的举动甚是唐突,但是,我是真心怜惜姑娘,想帮助姑娘,还请姑娘不要拒绝。”
黛玉仍旧摇头,推辞道:“你的心意,我能够明白,但是,我有自己的处事原则,不想违背,希望你能够理解。”
说到这里,抬起眼帘,羽翼般整齐的长睫轻轻颤了几下,旋即欠身道:“无论怎么样,今天我都很感动,也很感激。”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稹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因叹息道:“生平第一次对人许下承诺,没想到你竟不肯接受,我这心里,实在有些不是滋味。”
他这样唉声叹气,眉间眼底,皆是失望之色,倒是黛玉见他的神情、态度已经截然不同,不免渐渐放松了下来,伸手拂了一下被风吹起的鬓发,眸光清浅从他身上流转而过,旋即轻启丹唇,淡淡笑道:“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看你这个人,似乎没有之前那般让人厌恶气恼了。”
李稹轻轻“唔”了一声,已经清醒过来,看着眼前美丽更胜凝露白梅的少女,笑嘻嘻地道:“我对姑娘这样好,姑娘竟厌恶过我?这话说出来,实在叫人难受。”言罢,微轩剑眉,叹息一声,再将手按在胸口上,佯装出一副痛惜不已的模样。
见他蓦然之间,便露出这样矫情的神色,黛玉睁大眼睛,再也忍耐不住,唇畔一缕似笑非笑的影子,一点点扩大,逐渐幻变成一朵甜美如花的笑纹。
这样笑着,连带着伤感了许久的心扉,也生出一丝浅微的欢喜来,人也渐渐轻松起来,只道宫墙深锁,身在此处,必定满是寂寥落寞,到如今才发现,原来不全是寂寞,竟也有如此恬静安详的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