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宫门深如海,悲欢喜怒唯心知。
探春此人,身份虽然是荣国府二老爷膝下的三小姐,但因她是赵姨娘所生,即便贾母、王夫人善待,但因出身有瑕,到底比不上名正言顺的闺阁小姐,平日里底下的人说起来,虽然不敢轻视,却也不如对待正经小姐那般尊敬。
身处人情淡薄的贾府,见惯府中的尔虞我诈,探春深知权势的重要性,因此争强好胜、出人头地之心,不免比寻常人要强烈很多,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不得不耐心忍耐,尽心奉承王夫人、贾母,以求平安度日。
时来运转,可巧在她及笄之年,元妃突然下了旨,将她与黛玉同时传进宫,又有引荐两人伺候帝王之意,虽然明知道,元妃是以自己为棋子,但因能够出人头地,探春心里的欢喜期盼,当真是无法言喻,只盼着能尽快入皇上的眼,攀龙附凤,成为人上之人。
然而入宫多日,虽然已经与皇帝见过两次,但皇帝对她的印象并不佳,就连元妃本人,亦渐渐失宠,失了君心,无疑令她的处境雪上加霜。
事情如此峰回路转,当初的期念有多强烈,如今的失望惆怅,便有多深切。
凤澡宫真正冷寂下来,除了太后偶尔打发人过来瞧一瞧之外,便只有太医定时过来诊脉,往日趋炎附势的宫女、内监们及品级低一些的妃嫔,察言观色,不但不肯过来,还避之唯恐不及。
探春的心神,在心急如焚的等待下,渐渐冷淡下来,然而心底对荣华富贵的热切期念,却丝毫未减,加上那天在朝云宫里,亲耳听到李稹说,他对贾家失望透顶,将会有所行动。
因为预先知道了这个消息,探春便明白,别说进宫容易出宫难,便是能够出宫回府,面对盛怒的帝王,日子也一定不好过。
有了这些思量,探春心中就算有再多的委屈,再多的不满,也只能按捺下来,守在凤澡宫里安静度日,闲暇时陪元妃说话闲聊,静候机缘。
而元妃那边,自从失宠后,因为太过了解李稹,明白他一言既出,绝不会收回,更是心急如焚,一脸愁容,虽然不曾落泪,但日夜忧思,坐立不安,连平日里最喜欢做的梳洗妆扮,也没心没绪,打不起精神,落得一身憔悴,再也不复往日的娇媚容颜。
日子在焦虑不安中一点一点流逝,这天起来,探春打扮整齐,皱眉用罢早膳,方收拾一番,行到元妃的寝宫相陪。
一时进得寝宫,见房内并无侍女在侧,只有元妃一人,身上穿着宽松的绸衣,头发挽起,只以一枚珊瑚嵌珠金钗扣住,十分随意,斜倚在靠椅里,半阖着眼睛凝神思索,身形萧索而落寞,似负荷着无穷无尽的忧愁。
探春见状,心中不免也甚是难过,想了一下,便抬手挥退身边的侍书,方踏步行到元妃面前,屈膝行礼,关切问道:“今儿个娘娘起得好早,可用过早膳了?”
元妃听到她的声音,徐徐睁开眼睛,看她一眼,方勉强笑道:“已经用过了,只是没什么胃口,吃了一点,便让内侍都撤下去了。”
探春听了,一时默默,心头又是伤心又是难过,半晌方开口,劝慰道:“娘娘是有身孕之人,凡事都该往宽处想,再怎么样,还是保养好自己的身体要紧,毕竟,娘娘肚子里的孩子是皇嗣,只要能顺利产下,皇上必定会回心转意,善待娘娘的。”
元妃摇了摇头,幽声道:“你这些话,本宫心里何尝不明白?只是那日在朝云宫里,皇上的态度,你也亲眼见到了,之后在除夕宫宴上,又被他严词训斥,可见对于本宫,皇上是打定主意要冷落了,岂会轻易改变主意?”
凝眉叹息,语气中有着极力压抑的沉重,继而又唏嘘道:“贾家的境况,也实在叫人忧心,皇上明显有出手整治荣、宁两府之意,形势危急得很,偏偏凤澡宫被皇上派人监督,想找个人传消息,都没有法子,府里的人必定懵懂无知,大约还依仗着宫里有一个后妃,成天胡作非为,无法无天,一想到这些,本宫就觉得头昏脑胀,心急如焚,实在有些撑不住,也不知肚子里这个孩子,是否能保得住。”
听了她这番凄伤的感慨之言,探春不免也心生悲凉,低了半日头,方开口劝道:“探春不会安慰人,只能说几句寻常话,依探春之见,贾家乃百年府第,根基深厚,声誉显赫,皇上就算要惩戒,多少也要留几分情面,退一步说,这些事情,都凭皇上的意思,倘若皇上不肯宽恕贾家,无论是谁,都无力扭转,世事自有定论,娘娘再怎么烦心,都于事无补,还不如暂且放松心情,保养好皇嗣,以图东山再起。”
她这般殷勤相劝,元妃眉间的颦纹却不见丝毫放松,叹息道:“大道理人人都会说,但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不然,这世上也不会有‘知易行难’这句话了。”
探春闻言,不由得一脸局促,低眉绞着手中的帕子,打了一个结,又拆散开来,过不一会儿,又扭成一个结,心底黯然神伤,低头默默无语。
见了她的神色,元妃这才自沉吟中清醒过来,抬手理了理鬓边落发,唏嘘道:“当初本宫传你进来,本是想提携你,没成想如今竟落得自身难保,你的事情,不得不缓一缓。”
说着,微启朱唇,舒出一口气,颦眉看着探春,声音中带着歉疚之意:“说起来,都是本宫一念之差,将林家丫头那个祸害传进宫,才闹成这样,说起来,当日她在这凤澡宫里,巧嘴如簧,本宫受她蒙蔽,让你受尽委屈,现在细细想来,实在对不住你。”
探春连忙敛了神色,端然道:“娘娘言重了,不管怎么说,探春与娘娘都是血亲,些须小事,探春岂会放在心上?”
元妃听了,略微释怀,点头道:“你能够这样想,本宫心里很安慰。”
拍了拍探春的手,容色柔和了几分,旋即道:“罢了,事情已经这样了,再多说也没有什么意思,如今本宫身边没什么人了,能有你这么一个妹妹陪着说说话,于本宫来说,也算是一大安慰了。”
探春微抿纤唇,按捺住心中的思绪,依依道:“娘娘别这样说,能陪着娘娘,与娘娘同甘共苦,探春三生有幸。”
元妃带笑点头,虽然依旧忧心忡忡,脸上却流溢出一抹淡淡的欣慰。
如此闲话一番,探春见元妃眉眼间露出倦怠之色,忖度她夜间必定睡得不安稳,忙道:“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娘娘也该累了,且到床榻上歇一歇吧。”
元妃轻轻颔首,须臾之后,却又叹息道:“如今这种情形,合上眼睛,也睡不着,不过,坐在这里也不舒服,不如依你的主意,暂且躺一会儿罢。”
探春听了,连忙扬声将侍女唤进来,服侍元妃躺下,又放下帐幔,方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出得寝宫,因无所事事,心中又烦恼,探春便带了侍书,在凤澡宫的曲廊里四处闲走,想起自身的处境,和方才元妃的话语,不免娥眉深蹙,连声叹息,一脸的闷闷不乐。
如此走了半晌,迎面遇见凤澡宫的掌事宫女碧瑶,见罢礼,碧瑶闲话几句,便笑了一下,望着探春道:“奴婢瞧三小姐的模样,似乎有些不开心,今儿个天气很好,三小姐不如到外面走一走吧。”
闻言探春仍旧了无心绪,摇头道:“我心里烦恼得很,还是罢了。”
听得她直言拒绝,碧瑶虽然有些失望,却并不放弃,依旧笑语盈盈,不动声色地道:“外头地方空旷,正好能够散心解闷,尤其是梅林,虽然如今梅花的花期已近尾声,但仍旧不失为一个好地方,便是皇上,也常到梅林散步呢。”
说着,便抬头看了探春一眼,似有意若无意地道:“奴婢听闻,当初皇上与明蕙郡主,便是在此处认识的,三小姐出去走一走,说不定也能遇上贵人呢。”
探春听了,不由得心中一动,这些日子守在凤澡宫里,一无所获,若是出去走动,便能够与皇上不期而遇,可真是难得的机缘。
虽然之前两次,皇帝对自己的确没有好脸色,但那是因为,自己的行为的确出格了一些,皇帝生气,在所难免,倘若自己收敛一些,以往昔的端庄稳重出场,必定能够让皇帝改观的。
事到如今,元妃是难指望了,不如还是自己想法子,反正自己的才貌,都是极好的,若是能够抓住机会,好好表现,翻身成为人上之人的梦想,实在指日可待。
这样一想,探春便觉得有些跃跃欲试,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向碧瑶抿唇一笑,淡静地道:“我没有明蕙郡主那样好的运气,不过,你这般殷勤劝解,我若再不答允,不免有些说不过去。”
听得她终于应承,碧瑶甚是欢喜,心中的思量在明媚的微笑中未曾有丝毫表露,低眉顺眼道:“奴婢今儿个也没有什么事情,不如给三小姐引路罢。”说着,果然与侍书一同,扶住探春,出了凤澡宫,步往梅林。
因此时已是年后,天气渐渐回暖,梅林地处幽静,虽然依旧香风细细,枝头的梅花,却渐次呈现出败落之相,清风一吹,落瓣便缤纷而下,仿佛花雨一般,落得一璧芬芳,落入眼中,让人有美不胜收之感。
如斯美景,探春因心中郁郁,也无心细看,只低眉踱步,期盼着能如黛玉一般,遇上与皇帝邂逅的机缘。
如此走了一会儿,蓦然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影影绰绰,落入耳中,却格外清晰,探春心中一喜,连忙抬手轻拢身上的衣服,曼声道:“没想到这宫里,还有如此幽静清雅的地方,唔,我记得卢撰在《初识梅花》中说:胭脂桃颊梨花粉,共作寒梅一面妆,形容得果然贴切。”
话音刚落,便听得女子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言语文雅,识文断字,看来本宫今儿个出来,竟遇上才女了。”
声音温婉中隽了一丝矜持高贵,探春不觉一怔,回身看时,却是一个明眸皓齿、姿容美秀的女子,盈盈立在不远处的梅树下,头发高高挽着,以珠翠钗环为饰,穿着宫嫔服色,打扮得甚是华贵,身侧随着两个贴身伺候的宫婢。
正打量之际,那女子左侧的宫娥已经抬起手来,指向自己,皱着眉道:“你是什么人?见了兰妃娘娘,怎么还不行礼?”
探春听了,心中一慌,也顾不得别的,连忙朝宫妆打扮的女子屈膝弯腰,恭敬行了一礼,低着头道:“贾氏女探春,见过兰妃娘娘。”
碧瑶亦连忙敛衣下拜,一面压低声音,向探春道:“兰妃娘娘是宫中资历最久的妃子,深得皇上喜爱,这些年一直宠爱不移,三姑娘可要谨慎应对。”
探春微微点头,表示自己明白,正思索着该如何奉承时,兰妃已经抿唇一笑,招手道:“过来让本宫瞧一瞧。”
探春听了,连忙勉力镇定下来,踏着轻盈的步子,行到兰妃面前,含了一抹温雅笑纹,低眉顺眼地立着。
兰妃明眸善睐,细细打量了两眼,不由笑容满面,赞叹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果然长得甚好,不过看你的发式,似乎并不是后妃。”
说着,便望向探春身后的碧瑶,轻轻“咦”了一声,旋即道:“本宫认得,你是凤澡宫的掌事姑姑,那么这位姑娘,想必是元妃的亲眷了?”
碧瑶连忙敛了眉,恭顺答道:“兰妃娘娘好记性,这位三小姐出自荣国府,与元妃娘娘同父异母,当初元妃娘娘思念家中亲眷,便将她与明蕙郡主一同传进来了。”
“原来如此,”兰妃点头浅笑,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旋即携过探春的手,复又道,“明蕙郡主其人,本宫已经见过了,如今见了三小姐,虽然稍稍逊色,却也颇为出众,真可称得上才貌双全。”
探春听了,连忙垂下眉睫,谦逊道:“兰妃娘娘过奖了,民女只是蒲柳之姿,算得了什么?如娘娘这般雍容华贵,才是真正令人瞩目,见之忘俗。”
闻言兰妃清浅一笑,嫣然道:“三姑娘好甜的一张嘴,真是越瞧越叫本宫喜欢。”
说着,便将手中的一只镯子褪下来,递给探春,软声道:“这是上年柔然进贡的莹玉镯,据说全天下只有这一只,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给你做见面礼罢。”
探春看时,见玉镯晶莹澄澈,如一泓透明的清水,镯身错落有致地雕刻了一圈兰花,首尾相连,甚是精巧,显然是极贵重之物,忙屈膝道:“娘娘厚赐,探春感激不尽,只是这礼物太贵重了,探春不敢收。”
兰妃含笑摇头,一面抬起手,亲自将玉镯套到她的手腕上,一面道:“三姑娘太客气了,本宫给你的,你拿着就是,何况,再怎么贵重,也不过是个玉镯罢了,等柔然再送贡品过来,本宫若是想要,以后总会有的。”
她这番话说得甚是淡静,然而一双丹凤眼却微微向上飞起,说不出的妩媚矜贵,一副春风满面的模样,探春看在眼里,不觉微有些怔忡,怔忡之中更有深深的羡慕,原来,这就是得宠的妃嫔呀,当真是金尊玉贵,风采夺人。
心中这样想,面上却是滴水不漏,只敛衣行礼,恭顺地道:“既是这样,探春多谢娘娘恩典。”
如此说笑一回,兰妃温然道:“深宫寂寂,常盼身边能有个伶俐人相陪,本宫心里极爱三姑娘的性情,倘若三姑娘不嫌本宫地位低微,明儿个还请再来这里,陪本宫说话解闷,不知三姑娘意下如何?”
她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以探春的身份,如何敢反对,何况能与妃嫔结交,于自己也是有好处的。
如此心念一转,探春连忙屈膝拜下去,应允道:“娘娘如此看重,探春感激不尽,自会应约前来。”
兰妃含笑颔首,看着她道:“既是这样,那么,本宫与姑娘约定,明儿个这个时辰,不见不散。”
沉吟片刻,蓦然想起一事,复又道:“本宫与三姑娘来往的事情,还是暂且保密,别告诉元妃,免得惹出是非。”
探春听了,自是毫无异议,连忙温婉应从,兰妃这才放心,含了一抹满意的笑容,扶着宫娥的手,穿花拂枝,径直去了。
待一行人的身影行到远处,消失不见,碧瑶方行上来,向探春屈膝行礼,郑重其事地道:“兰妃娘娘服侍皇上多年,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向来有求必应,千依百顺,恭喜三姑娘得遇贵人。”
这番话说下来,探春心里自是欢喜,却又有些无法置信,凝着眉道:“兰妃娘娘见过的佳丽,多不胜数,我的才貌如此平庸,竟突然入了她的眼,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她言语中带着犹疑之意,碧瑶听了,眉眼纹丝不动,淡然自若地道:“三姑娘过虑了,奴婢在宫中的日子,也不短了,见过不少才貌双全的女子,但如姑娘这般出众的,却寥寥可数,何况,人与人相交,讲究的就是缘分,三姑娘与兰妃娘娘有缘,得她喜欢,有什么奇怪的?”
一面说,一面指了指探春手腕上的玉镯,旋即笑着道:“三姑娘不相信奴婢的话,也该相信手上的镯子,这莹玉镯是稀罕之物,娘娘若不是真心喜欢姑娘,怎么肯轻易赠与?”
探春听了这番话,思前想后,低眉呢喃道:“倘若当真能得兰妃青睐,总是一件好事。”
见她终于释然,碧瑶唇角绽出明艳的笑纹,继而道:“兰妃娘娘性情清傲,轻易不夸奖人,如今一见了三姑娘,便如此喜欢,实属难得,倘若她愿意出手提携,三姑娘的未来,想来必定前程不可限量。
她说得淡静却笃定,探春细细听了,心间的担忧渐渐淡去,不由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期盼,几乎要心花怒放起来。
自己进宫多日,当初满怀期盼,只盼着能攀附君恩,成为人上之人,然而,在元妃受到冷落之后,那样的期念,已经成为奢想,一点一点从心头消逝。
心灰意冷,山重水复疑无路,却不想竟在此时,遇上一个欣赏自己的宠妃,若能得她相助,必定能走出困境,拨开重重迷雾,柳暗花明又一村。
心间雀跃不已,隔了一天,陪元妃闲话一番,携了碧瑶、侍书再到梅林闲步时,却见兰妃早早到了,正立在梅树下,数着枝头残留的花瓣,消遣时光,身边侍立着两个宫婢,是昨日刚见过的。
探春见状,不由得心中一慌,连忙快步上前,陪笑道:“让娘娘久候,探春实在该死。”
兰妃回身看她,耳垂上的玉石耳环轻轻摇曳,嫣然生姿,声音温然如春风:“三姑娘太拘礼了,本宫也不过才到一会儿,何况,如今尚在年节里,到底也忌讳一些,别说那些不吉祥的话,本宫听着实在心疼。”
探春听了,自是感激不尽,抬头凝视着兰妃,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端然道:“探春进宫多日,这后宫的妃嫔,只见过元妃姐姐,一直以为但凡后妃,必定雍容华贵,让人望而生畏,如今见了娘娘,方才知道以前的想法大错特错,娘娘不但气质高贵,还温雅和善,今天能与娘娘相遇,实在三生有幸。”
兰妃听了这番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抬手轻抚脸颊,眉目间却隽着悠然自得之色,显然甚是开心,徐声道:“三姑娘如此盛赞,本宫真要脸红了。”
一面说,一面凝眸睨着探春,温然道:“本宫也没有想到,元妃那样的一个人,传进宫的妹妹、表妹,却都与众不同,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探春不由一愣,隐约觉得她这番话,虽然是在夸赞自己与黛玉,却似乎也带着对元妃不喜之意,一时之间心绪百转,甚是踌躇,却不知该以何言来应对。
见了她的神色,兰妃自是明白,点了点头,粲然道:“三姑娘真是忠厚之人。”
说着,便侧首看了看垂手伺候的宫娥,挥手道:“本宫见了三姑娘,喜欢得很,想与她单独说几句话,你们去别处闲逛罢,待会儿再来伺候罢。”
兰妃身边的侍婢,都是训练有素、伶俐乖巧之人,听了这话,也不多问,立刻行礼告退,碧瑶抿唇一笑,也拉着侍书,随着两人退到远处。
候四周安静下来,兰妃方轻挑纤眉,含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向探春道:“三姑娘心思聪慧,本宫言语中有什么深意,一点就明,不错,对你那元妃姐姐,本宫心里的确不怎么喜欢,不过,她将你与明蕙郡主传进宫,期盼能将你们两人举荐给皇上,留住君恩,实在是明智之举,这份见识与魄力,就连本宫也不能不说一声心服,只可惜,事情并未朝她预料的方向发展,想来如今元妃心里,不知怎么难过伤心呢。”
她这般三言两语,云淡风轻地将元妃的心思点透,话未说完,探春已经大惊失色,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过了好一会儿,方嗫嚅道:“娘娘误会了,元妃姐姐是因怀孕后,日夜思念亲人,才将我与明蕙郡主传进宫相陪,并没有别的心思。”
兰妃抿唇淡笑,一脸的不以为然,凝眉看着探春,一双明眸流光湛湛,似能看透人心,扬唇道:“罢了,明人面前不说假话,本宫想与三姑娘真心相对,三姑娘若是只说场面上的话,不免就无趣了,何况,本宫与元妃,都是皇上的妃嫔,这些争风吃醋的计策,彼此都心知肚明,元妃是什么心思,本宫自问还是能看清的,三姑娘何必替她遮掩?”
探春听了,心中微有凛然之感,低头看着自己绯红的金丝蝴蝶云鞋,半晌呐呐开口,坦诚道:“兰妃娘娘聪慧绝伦,蕙质兰心,实在不负‘兰’这个封号。”
她这几句话,说得甚是婉转,貌似牛头不对马嘴,但言语之中,无疑已经承认元妃传她进宫的本意。
兰妃唇角的笑容加深,眉眼亦舒展开来,声音轻软而欣慰:“本宫一片诚挚,终于换来三姑娘坦诚相待,看来,人心换人心,这话果然没有说错。”
抬起手来,替探春理了理鬓边的落发,眉目间俱是温善之色:“元妃将三姑娘传进来,虽然有利用三姑娘之心,但身为女子,若是能侍奉皇上,也是难得的机缘,只是没有想到,元妃如今自身难保,偏偏带累姑娘受苦,弄得姑娘出宫也不是留下也不是,实在为难。”
这几句温言细语,生生挑起探春心中的怨怼和不甘,探春不由想起近来日夜忧愁,辗转反侧,一时心中感慨无限,低垂着眉眼,斟酌了许久,才答道:“娘娘如此关切,探春感激不尽,探春心里的话,也不瞒娘娘了,如今皇上对待元妃姐姐,的确有些冷淡,不过,元姐姐到底是有身孕之人,将来若是能生下一男半女,皇上自然会回心转意,到时候,元姐姐……”
她话未说完,兰妃已经笑了一声,眯起眼道:“本宫瞧三姑娘的模样,是极聪慧之人,怎么如今竟说起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了?你那元妃姐姐,的确怀有龙嗣,不过,那又怎么样呢?本宫虽然并未到凤澡宫走动,但有些消息,还是知道的,自打被皇上冷落之后,元妃虽然仍旧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但却吃不下睡不着,坐立难安,你也该知道,孕妇最忌讳的,便是日夜思虑,愁眉不展,元妃一直这样下去,龙嗣实在堪忧。何况,后宫向来都是多事之地,元妃已经失势,倘若发生什么意外,只怕会轻易遮掩过去,绝没有人愿意为她出头,便是皇上那边,也必定毫不在意,置之不理。”
听得兰妃冷静自持地分析元妃的处境,探春想起近来元妃常说的话,不由自主地攥紧手中的帕子,心中又惊又慌,百转再千回,却说不出话来。
她的神情,兰妃都看在眼里,却依旧不动声色,唇角凝着一朵若有若无的微笑,复又道:“退一步说,就算元妃的孩子顺利诞下来,又能如何呢?本宫虽然不理外事,却早已听说,去年年底,在朝云宫里,皇上已经搁下了话,说并不稀罕元妃怀的孩子,君无戏言,岂会朝令夕改?何况皇上身边,本就佳丽三千,无论想要什么样的女子,都易如反掌,他心里已经对元妃生出芥蒂,岂会为了一个孩子,便回心转意不成?”
探春身子一瑟,双靥上血色尽去,仿佛死灰一般,所有的惶恐、惊惧都在瞬时涌上心间,只觉得辛苦异常,嗫嚅了好一会儿,方咬着唇道:“娘娘见识高远,非探春能及。”
兰妃抿唇淡笑,再开口时,声音中便带着唏嘘之意:“其实三姑娘识文断字,这些道理,又岂会不知道呢?不过是因为心中始终存了一丝期念,总觉得有一日,元妃必定能够东山再起,才会当局者迷罢了。”
湛然看着她,神色愈加温文,声音轻软如梅林间的落英,清浅盈于耳际:“本宫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与三姑娘投缘,又怜惜姑娘的境遇,想指引姑娘几句罢了。”
说到这里,已经慢慢敛了笑容,叹息道:“没见着三姑娘之前,本宫心里还无所谓,如今一见,才知道三姑娘原来是一个这么难得的可人儿,本宫心里,很替姑娘委屈,姑娘的才色,远在宫闱很多妃嫔之上,倘若有人愿意诚心引荐,皇上岂会不侧目相待?到时候,自然前程似锦,显耀异常。退一步说,就算不能当后妃,以姑娘的模样品格,哪个王府去不得?只可惜姑娘运气不佳,跟了一个失宠的元妃,出宫不成,退亦无路,将来时运如何,实在让人忧心。”
听了这番几近怜悯的话,探春心头漫生出无边无际的哀凉,唇角一抹淡笑,凄迷如被风零散吹落的梨花,半晌才开口,声音微弱几近无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探春命薄,只能认命了。”
“是吗?姑娘这些话,都是心甘情愿的吗?”她话刚说完,兰妃眉峰已经轻轻蹙起,淡笑道,“世人常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那是男子的志向,于女子而言,这句话要换一种说法,应该说,天生无双颜,货与帝王家。而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君临天下的皇上,才拥有无上权威,只有这样的男子,才能给女子带来常人无法给予的荣耀和地位,只有站在他身边,才能接受世人的敬仰羡慕,才算不白活一场。”
这番话娓娓道来,一言一语里,都凝着意气风发的轻快和骄傲,探春细细听了,眸光倏忽一亮,如一池明晃晃的春水,脸上不自觉地露出悠然神往之意。
见她已然入彀,兰妃心中欣喜,面上却是一派淡定,抬手抚着她的肩膀,如常微笑,旋又道:“三姑娘以及笄之龄入宫,无论姿容才气,都算得上是上上之选,当初进宫时,心中想必也是充满期盼的,到如今,却说起认命的话,不知姑娘这样说,到底是因为时势不利,还是当真已经心灰意冷了?三姑娘自身品格如此出众,若是前者,尚情有可原,但倘若是后者,就太遗憾了。”
她说到这里,呼吸渐渐绵长,言语中亦带着意味深长之意:“本宫时常想,人活一世,若是碌碌无为,泯然众人,有什么意义?到底要活得轰轰烈烈,博一个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才好,难道三姑娘的心情,竟不是这样的?以三姑娘的资质,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唾手可得,难道竟愿意做一个平庸女子,平平淡淡地过一生吗?”
她这番话款款道来,语气略加重了几分,一双眸子迫视着探春,一瞬也不移,探春被她的言语震撼之余,面对着兰妃澄澈而明了的目光,心头生出莫名的感触,只觉得心间对富贵荣华的期念,怎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在她面前,自己似乎已经无处遁形了一般。
柔肠百转之际,听得兰妃微笑道:“本宫要说的,就是这么多,三姑娘自己好好想一想,人生在世,有失有得,更多的时候,还是要多为自己着想,至于其他人,顾不上的时候,何必放在心上?”
探春静静听了,看着神色温良的兰妃,突然心领神会,开口道:“娘娘肯如此推心置腹,指引探春,探春感激不尽,只是探春如今身陷困境,实在想不出办法,娘娘位高权重,又蕙质兰心,既然将探春的处境看得如此清楚,心中想必也有解决之法,还请娘娘指点一二。”说着,便敛起衣襟,恭顺地拜了下去。
她这番话说得恳切而真诚,兰妃静静听了,唇角不由舒展出一抹明朗笑纹,温然道:“与三姑娘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实在轻松得很,不错,本宫的确不喜元妃,但心疼姑娘进退两难的处境,倘若三姑娘认同本宫的心意,本宫愿意替姑娘穿针引线,让皇上看到姑娘的好,之后的事情,便靠姑娘自己努力了。”一面说,一面弯下腰,亲自扶她起身。
听了她的话,探春怔怔立在原地,似乎不能完全相信,又似深受感动,失声道:“当真么?”
兰妃一双眸子清亮如水,盈盈流光,笑着道:“自然是真的,本宫虽然比不得皇上的金口玉言,但也绝不会消遣三姑娘。”
探春神情近乎痴怔,犹自不敢置信,兰妃凝眸看她,话语一转,继而道:“本宫知道,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本宫与三姑娘非亲非故,如今突然说要协助三姑娘,三姑娘心里,必定很难相信本宫,既是这样,本宫愿将自己的心思剖白,好让三姑娘放心。”
说着,便伸手理正鬓边的碧玉玲珑钗,吁出一口气,幽然道:“本宫之所以愿意帮助三姑娘,原因有二,元妃这个人,本宫虽然不喜欢,但她深谙后宫生存之道,明白单凭一人之力,绝不能永远留住君恩,所以才传三姑娘进宫相助,这个道理,她心知肚明,本宫又岂会不知?本宫进宫已有十年,是宫中资历最久的妃子,但女子的容颜,如同花开花落,谁能永远青春常驻?谁能一生宠爱不移?再怎么得君心,到头来,终究难逃年老色衰的命运。本宫也想过了,有些事情不能避免,与其担忧伤心,还不如趁着年轻,扶持几个人帮忙固宠,但本宫家中人丁稀少,并没有能够进宫侍君的妙龄女子,更是一个也没有,至于身边的侍婢,想选一个姿容美秀、聪明伶俐的,简直困难至极,更何况,这些人大都出身寒微,便是用心扶持了,也不见得能有多大的出息,还不如罢了。”
目光落在探春身上,声音柔缓下来,含着笑意道:“三姑娘就不同了,出身高贵不说,人又生得云鬓花颜,千娇百媚,实在是值得举荐扶持的女子,当然,本宫也是有私心的,本宫是在三姑娘身处困境之时,施加援手,将来三姑娘得宠了,自然会牢牢记得这一点,必定对本宫感恩戴德,绝不会有背叛之举,除此之外,这些年,本宫与元妃为了皇上,曾经斗过几次,也想趁如今这个机会,气一气元妃,让她瞧一瞧,她虽然想举荐三姑娘,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本宫与她恰恰相反,只要说几句话,便能轻易做到。”
探春听得一脸怔忡,盯着兰妃看了许久,暗叹宫闱中人,心机着实深沉,一转三折,非寻常人所能及。
心中感慨万分,面上却是纹丝不动,只噙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容,温婉道:“娘娘思量周全,实在让人敬服,探春愿听从娘娘的安排,对娘娘言听计从,绝不违逆。”
兰妃带笑看着她,又道:“刚才本宫说的,是其一,至于第二个缘故,是因为本宫想让三姑娘做一件事情,帮本宫对付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