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到底还是宝蟾先回过神来,三步并两步奔到夏金桂身边,伸手到夏金桂鼻尖,探她的气息,却终于身子一软,一脸颓败。
夏金桂没有脉息,已经死了。
众人见了她的神情,心中已经明了,又是惊骇又是感叹,本是除夕良时,只是,遇上一系列的变故,今夜,注定要无眠了。
不禁感慨,夏金桂立心要害香菱,教唆薛蟠,使香菱受了一番毒打,痛失身孕,到如今,自己也死在薛蟠的蛮力下,果然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而薛蟠与夏金桂这一对夫妻,一个乖张跋扈,一个粗俗暴躁,自成亲以来,便一直争争吵吵,从未和睦相处,薛家也无一刻安宁,到如今,终于以悲剧收场落幕,真不知是命运的安排,还是两人自己咎由自取?
薛宝钗心中更是惶急难安,刚才薛蟠出手打夏金桂时,她还觉得解气,却不想如今竟闹出人命来,实在出乎意料。
不必深想,心里便已经明白,这里是京都之地,法纪森严,“金陵四大家族”又已呈现出败落之势,何况,夏金桂是夏家爱女,今日之事,与之前薛蟠为了抢香菱,打死冯渊的案子截然不同,只怕不但薛蟠难脱干系,便是贾家那边知道了,也不一定肯出手相助,她与宝玉的婚事,也会受到影响。
正这般默默思量,却听得宝蟾尖叫了一声,语气惶恐而惊骇:“你们好大的胆子,竟将我家小姐打死了,我……”话未说完,人已经迈开步子,如飞般转身出房,冲了出去。
事出突然,旁人眼睁睁看着她去远,犹自目瞪口呆、神色呆滞,无法回神。
到底还是薛宝钗定力更好一些,见状不由得变了脸色,心中大急,一时也顾不上失态,目光如剑,睨着房中的小厮、仆妇,尖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将宝蟾追回来?”
那些人听了,这才自怔忡中清醒过来,连忙跑出房去追,薛蟠犹自不甘心,走到夏金桂身边,伸手探了几遍,呆了半晌,方呐呐开口,声音低不可闻:“我也没使多大劲,怎么就死了?”
薛姨妈听了,心中又气又急,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跺脚道:“你还说呢,你这个人,没有一点长处,唯独力气向来大如蛮牛,又不知道收敛,一天之内,将房里的妻妾打了个遍,当真应了那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香菱也就罢了,只是个没来头的丫鬟,碍不了什么事,金桂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又是夏家的独生女,便是她乖张蛮横,出言无状,教训一顿也就罢了,何必下重手打死她?夏家若是知道了,如何肯罢休?”
薛蟠听了,心中不由生出些须悔意,却也带了一丝烦躁,眼如铜铃一翻,冲口道:“太太怎么说起我来了?我的脾气,太太向来都知道的,若不是你们吵闹不休,我岂会动气打人?这且不说,我打的时候,你们略劝几句,我自然也就收手了,偏偏一个个袖手旁观,一副看大戏的欢喜模样,到如今闹出人命,却只管责怪我,我心里当真委屈死了。”
听了他的话,薛姨妈气得浑身发颤,半晌方挤出一句话来:“你打死了人,倒还有理了,也不知我哪辈子作了孽,报应在这一世,竟摊上你这么个儿子,将来的日子,还不知会怎么苦呢。”越说越是伤心,不由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薛蟠脸涨得通红,正要再说时,宝钗已出声止道:“罢了,妈妈气得不行,哥哥且少说两句罢。”
舒出一口气,复看向犹自泪流不止的薛姨妈,劝解道:“事到如今,已成无可挽回之势,再责怪哥哥,还有什么用?妈妈还是歇一歇气,仔细想个主意来,不然,哥哥必定过不了这一关。”
薛姨妈听了,还未说话,薛蟠已经撇了撇嘴,满不在乎地道:“妹妹这是什么话?难不成竟要我为夏金桂偿命不成?哼,当初我打死冯渊,不也好端端的,如今照旧依样画葫芦,找贾家说说情,花些银子,自然能将这件事遮掩过去。”
宝钗长眉深蹙,眸中闪过浓烈的忧虑和担心,叹息道:“哥哥想得太天真了,今时不同往日,这里是京城,夏家有钱有势,与官府素有来往,不比冯家没有什么人丁,能用银钱蒙混过去,就算使银子,我们家皇商之名已被户部革了,哪里拿得出整数来?贾府那边,肯不肯相助,更是说不定。”
听了这番有条不紊的分析,薛蟠方醒悟形势的确严峻,不由慌了神,向宝钗哀求道:“好妹妹,的确是我想偏了,素日里你是最有主意的,要不了多久,便会嫁到荣国府,想来你的面子,贾家人总是要给的,官府的规矩,他们那边也是深知的,不如你即刻到贾家去求二太太,让她命琏二哥过来,打点料理罢。”
薛宝钗闻言,脸上不由泛起一点红霞,心中却深以为然,虽然依照她青云直上的志向,宝玉并非她心目中的良人,但如今形势危急,也只有贾家能够依靠了。
定一定神,薛宝钗冷静地道:“贾家那边,是一定要去的,但我要避嫌疑,还是让妈妈过去罢,至于我与哥哥,便留在这里,将地方打扫干净,给嫂子换一身衣服,顺便等人将宝蟾带回来,多拿些银子,将她收买了,免得她给夏家作证,坏了大事。”
薛蟠听了这番话,深叹薛宝钗身处紧要关头,还能如此镇定,实在不容易,连忙出声应和。
薛姨妈心中也赞不绝口,感念之余,却也甚是担忧,愁眉不展地道:“说起宝蟾,真真让人担心,她是婢女,自小在京城长大,对回夏府的路径一清二楚,偏巧今儿个又是除夕,街上的人必定多不可数,想抓住她,只怕并不容易。”
宝钗听了,思绪一转,心头不由涌起无声的叹息,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轻轻道:“妈妈且别着急,出去的小厮、仆从有不少,宝蟾又只是个弱女子,想来绝不会让她逃脱的。”
听了她的安慰之言,薛姨妈这才略微安心,依照薛宝钗的话,大略收拾一番,便带着侍婢,匆匆赶到贾府求情。
及到了王夫人的住处,可巧王夫人正从贾母的上房回来,见她一脸惶急之色,忙屏退左右之人,询问缘故。
薛姨妈满脸愁色,一面落泪,一面将薛蟠失手打伤香菱、打死夏金桂的事情说了,旋即哀求道:“这些年蟠儿时常惹祸,便是我这个做娘的,心里也极不喜欢,只是,无论如何,他到底是我唯一的依靠,再怎么不好,都不能撇下他不管,还请姐姐念在我年轻守寡,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的份上,救他一命罢。”
王夫人听了,不由也变色道:“蟠儿脾气不好,我是知道的,还一直说没妨碍,等再大几岁,也就好了,没想到他竟做出这样的糊涂事,实在叫人忧心。”说着,便连声叹息,也落下泪来。
见王夫人虽然叹息伤感,却并没有应承是否会施以援手,薛姨妈不禁心急如焚,叹了一声,复又哀哀道:“我们薛家的境况,姐姐都是知道的,当真没有能做主出头之人,如今家私也有限,除了备下宝钗的嫁妆之外,竟没剩下多少了,倘若夏家愿意私了,只怕得将那些余财都拿出来,若是闹到官府,只怕整副家私都不够。”
说着,便牵住王夫人的衣袖,心中悲苦不堪,拿了绢子不停擦拭眼角,继而续道:“我也知道,这件事情为难得很,只是如今除了这府里,我们也没有谁能够依靠了,还请姐姐念在蟠儿到底是侄儿,宝钗又要嫁过来的份上,好歹帮衬一二,不然,不但宝钗被人轻看,便是贾家这边,只怕也会让人非议,那可当真是罪过了。”
她这番话缓缓道来,急切中蕴着深意,王夫人听了,微微低下眉,掩住眸中的思量,忖度须臾,方拿定主意,向薛姨妈道:“妹妹别太着急了,事情呢,的确闹得大了些,但已经这样了,也没有法子,倒还是快些料理要紧,至于我们这边,本就是亲戚,哪里能够袖手旁观?”说着,便将玉钏唤进来,命她传了小厮,即刻去将贾政、贾琏请过来,一同商量。
候玉钏答应着去了,王夫人便拉住薛姨妈的手,安慰道:“出嫁从夫,是自古不变之理,我活了这么大的年纪,从没听说哪家的媳妇死了,要让丈夫偿命的,夏府虽然家境富裕,但到底是平头百姓,想来也不愿意与官府打交道,只要我们这边派人过去,说几句好话,陪些银子,想来也就是了。”
薛姨妈听了,眉间虽然不见丝毫放松,心中却甚是感激,颔首道:“姐姐素来是个有见识的,只盼着能如姐姐说的这般,将事情掀过去才好。”
如此说了一番话,听得外面的小厮出声通报,说贾政已经到了,王夫人、薛姨妈连忙停止交谈,一同敛了神色,起身相迎。
待分别见了礼,薛姨妈流着泪,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重新叙了一遍,复又求情道:“二老爷为官清正,不愿出面做这些事情,我心里很明白,只是我们这一家,所能指望的,只有蟠儿一人,又离乡背井,无人依靠,只能靠贾家相帮了,还请二老爷费心,将蟠儿救出来,蟠儿得了这次教训,必定会小心收敛,我也会严加管教,绝不会让他再惹麻烦,更不会再让二老爷烦心。”
她话未说完,贾政便遽然变色,眉头更皱得一分深似一分,候她说完,贾政已经沉下脸来,声音中带着恼怒之意:“要说蟠儿,实在让人头疼,我记得,前几年为了一个丫鬟,他便打死了一个旧家子弟,如今更好了,连自己家的夫人也施加毒手,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了。”
薛姨妈听了这话,不由得一噎,仍旧泪水涟涟,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王夫人见气氛尴尬,连忙出声道:“老爷且别可动气,事已至此,再责备也没有什么用,还不如抓紧时间,待他们打点一番,不然,薛家也没心情打点金玉联姻了。”
贾政闻言,神色丝毫不见变化,依旧皱着眉,声音中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沉重和不悦:“这是什么话?婚期是娘娘定下来的,谁还能改不成?便是要改,我也没有法子,今后再选一个才色堪配宝玉的,也就是了。”
说着,便看向泪流满面、瞠目结舌的薛姨妈,语气略放缓了几分:“做人得有自知之明,我并不是见死不救,只是这件事情,委实太难办了,若是前些年,还好说一些,近年来,我们家的势力,一日不如一日,只剩下架子未倒罢了,哪里罩得住蟠儿?”
薛姨妈心思一沉,却到底不肯放弃,勉强将胸腔内的失望压下来,低低道:“二老爷的话,自然是极有道理的,事情难办,我也明白,若还有别的法子,我绝不会过来为难二老爷,至于贾家的势力,贾家到底是百年府第,显赫自不必说,宫里又有元妃娘娘,得宠异常,这是众所皆知的,只要贾府肯出面,必定……”
她话未说完,贾政已经咳了一声,拧着眉道:“想来你还不知,自探春、林甥女进宫后,娘娘那边,竟音讯全无,更别说传家里的人进去探望,异常得很,即便府里派人去打听,那些内监也只说娘娘有了龙嗣,要好好休养,别的话一句都不肯说,也不知怎么样了,我估摸着,必定是出了什么变故,在如此紧张的境况下,如何能拿这些事情去劳烦娘娘?便是我答允了,消息也传不进去。”
因是除夕,窗外宫灯璀璨,明光映上贾政无比郑重的脸庞,声音低沉徐缓,带着一丝悲悯,却蕴着百折不回的意味:“若是别的事情,也许还能帮忙,只是如今是人命官司,我们贾家又自身难保,如何能够插手?只是,亲家母既然过来走一趟,也不能让你空手而回,这样罢,我知道薛家没了皇商的封号,处境必定甚是困难,让太太从家用里抽出二千两银子,交给亲家母带回去打点,至于别的,我们贾家实在办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