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百转千回,却也不过是一瞬间,黛玉恨得几乎要呕出血来,心中却仍有一丝犹疑,百思不解,终是抬起头望着探春,咬牙切齿地道:“你的计策,我已经清楚了,我只是不明白,贾家落败,已成定局,你是深知的,你与元妃同父异母,她怀的孩子,是你们两人生存下去的唯一机会,你为了对付我,竟至皇嗣于不顾,值得吗?”
顿了一下,双眸盈盈光转,继而牢牢迫视着探春,心中若有所悟,一字字道:“虎毒不食子,元妃再狠心,也不会连自己的孩子也算计了,这件事情,自然是你独自计划的,而你,必定已经想好了退路,说不定还能借这个契机,攀龙附凤,对不对?”
听得黛玉语带犹疑,探春斜睨她一眼,并不说话,目光中却凝着一片阴沉的冷意,自己素来最爱争强好胜,生平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出人头地,成为人上之人,而当日在梅林与兰妃相遇的情景,她一直谨记于心,对于兰妃提出的要求,也乐于听从,毕竟,于她而言,骨肉亲情,从来都不重要,若能实现自己向往了十几年的期念,皇嗣算得了什么?元妃又何足挂齿?
只是,她到底并非寻常女子,此事又关系终生,尤为重要,走错一步,便会翻身无望,自是要经过辗转思量,才能做出决断。
后宫局势复杂,风云幻变,她是深知的,妃嫔之间争宠,常常要苦思冥想,步步为营,但这些是成为妃嫔之后才该做的事情,当务之急,却是先对付黛玉。
她与黛玉,在同一府邸居住多年,感情不可谓淡薄,但进宫之后,已经渐行渐远,不但不复亲近,还成为陌路,势如水火。
这些日子,自己虽然志存高远,却一直碌碌无为,反观黛玉,先是轻而易举地得到元妃厚待,之后结识皇上,不但移宫而居,还获封为郡主,连太后也赞不绝口,风头无人能及。
而皇上对待黛玉如何,她虽然没有机会亲眼一见,却也听说自认识黛玉之后,闲暇之时,皇上极少流连各位妃嫔的寝宫,只爱踏足朝云宫,与黛玉相聚,将黛玉视如珍宝。
这样与众不同的态度,不必深想便可猜出,对于黛玉,皇上多半已经生了倾慕之心,只怕用不了多久,便会下旨册妃,而以黛玉自身的品格才气,胜过后宫任何一个妃嫔,即便自己也远远不及,以她的资质侍君,必定能将君恩尽皆笼络,宠冠六宫,三千宠爱在一身,成为所有期盼得到皇恩的女子的共敌。
而不必细想便能清楚地知道,以皇上对黛玉的青睐,必定会以黛玉为重,必定会先入为主,厌恶曾经薄待了黛玉的贾家,在如斯形势下,即便能得到兰妃的庇佑引荐,以自己的身份,又能得宠多长时间?在有黛玉为劲敌的情景下,稍显平庸的自己,如何敌得过她浑然天成的千娇百媚?
经过兰妃的指引,她已深谙后宫生存之道,明白想成为金尊玉贵、风光体面的妃嫔,便要步步为营,冻结善念,狠下心肠,甚至不能有心。
而思前想后,她终于决定,与其以麝香对付元妃,还不如将元妃、黛玉一同算计了,借元妃的子嗣除掉黛玉,如此一来,不但实现了兰妃的嘱托,让元妃再无翻身之望,还能除去黛玉,以绝后患,一石二鸟。
所以苦思冥想,千挑万选,终是在皇上出宫祈福之时施计,只因她心中清楚,皇上缺席,太后又不问外事,后宫诸事,都由皇后一人把持。
而但凡女子,无论多端庄多大方,对于与他人分享同一个夫君,心中终究是不喜的,兰妃如是,皇后也如是,更何况,黛玉的风姿,耀似星辉,宛如谪仙,有她站在面前,足以令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黯然失色,自惭形秽。
所以,对于深得君心的黛玉,皇后、兰妃心里,就算不嫉妒,想必也已经开始戒备防范了,不过是碍于皇上庇佑,不得不忍气吞声罢了。
如今,皇上不在,皇后会如何处置惹下大祸的黛玉,实在耐人寻味。
她算准了曾经风光无限的元妃,在贾家失势、自身失宠的境况下,必定心有不甘,所以费尽唇舌,在元妃面前进言,让元妃向黛玉求情,以此来恢复昔日的荣显富贵。
她算准了黛玉虽然有决断,却到底还是养在深闺的年轻女子,纵然得尽君王的怜惜,内心深处,必定温善如初,并不愿卷入风云变幻、诡谲难测的宫闱纷争,也就生不出什么深沉的机心。
到如今,事情果然如预想一般发展,久居深宫、算无遗策如元妃,以冰雪聪明、进退从容见称如黛玉,如何能与谨小慎微又心计深藏的自己相抗衡呢,终究也只是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做了自己攀附君恩的棋子。
天时地利与人和,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候一切尘埃落定,她自会将自己的计划告诉兰妃,到那时,兰妃知晓自己在不动声色之间,便掀起惊涛骇浪,一举除掉两个眼中钉,必定会更欣赏自己,那么,自是前程似锦,一片光明了。
心中如是想,唇角的笑纹舒展开来,粲然如静夜里暗自绽放的花朵,平添几分美艳,声音中却蕴着让人惊惧的寒意,如能噬人一般:“林姐姐竟能猜到这一点,果然聪明过人,不过,内情到底如何,我是不会说的,姐姐还是慢慢参详罢。”
含着笑意立于原地,长长的睫毛一扑扇,继而又森然道:“林姐姐的封号,是‘明蕙’二字,据说出自明睿善言、蕙质兰心,如此说来,姐姐必定能够凭自己的才智,想出内中缘由,不知我说得可对?”
她这番话说得含含糊糊,带着明显的嘲讽之意,黛玉湛湛明眸中,却浮现出一片云淡风轻的了然,接着她的话头道:“你当我猜不出来吗?当初元妃命人到贾家宣口谕,让我与你一同进宫时,你眉间眼底的欢喜,但凡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素爱争强好胜,生平所愿,也不过是攀龙附凤罢了,至于元妃与贾家,都是微不足道的。”
说到这里,直直看着她良久,唇际浮现出一抹浅微的淡笑,旋又道:“后宫波诡云谲,勾心斗角不计其数,合宫妃嫔为了争宠,什么手段都能施出来,这一次,必定是有妃嫔与元妃早已结怨,便特意寻上你,许诺只要能除了元妃,便让你飞黄腾达,是也不是?”
听得她三言两语,便切中要害,探春心中诧异,脸上红白交加,默了好一会儿,渐渐平复心情,冷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与你,同元妃娘娘的关系恰恰相反,如今出了事情,旁人只会怀疑你,绝不会牵扯到我身上,你还是自求多福罢。”
闻言黛玉紧紧咬着牙,因用力太过,牙根竟酸得发痛,仿佛含了一口掺了黄莲的冰水在口中,半晌,冷眼看着她,叹道:“其实为自己谋前程,是无可厚非的,但你为了自己的私利,不惜做出伤天害理的恶行,就算能富贵,也风光不了多长时间。”
探春听了自是大怒,眸中似能喷出火来,须臾却又仰着头,居高临下地道:“你爱说什么,都随便你,我不会与你逞口舌之快,反正,谋害皇嗣的罪名,你是躲不过的,纵然皇上能容忍你,太后、皇后眼睛里却是揉不进沙子的,只怕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说着,便嘲讽一笑,眉间眼底俱是胸有成竹之色,继而又“唔”了一声,眯着眼道:“皇上之所以答允查抄贾家,皆是因为林姐姐告状之故,经历今日之事,对姐姐的人品,必定会有所怀疑,而元妃娘娘却痛失爱子,自然要抚恤一番,说不定便会回心转意,赦免贾家,林姐姐费尽心机,隐忍许久,到头来多半会死不瞑目。”
闻言黛玉默默,脸上霎时半分血色也无,心中涌起几许酸楚,几许忐忑,自己的人生际遇,总在兜兜转转,当初元妃传了口谕,在贾家被外祖母逼迫,看似山穷水尽,无计可想之下,只能孤注一掷,到皇宫来见李稹,幸亏得遇明君,终是拨开云雾,柳暗花明,之后入住朝云宫,获封郡主,看似风光无限,无波无澜地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没想到如今又是阴雨绵绵,直叫人肝肠寸断,难以自抑。
柔肠百转之际,黛玉咬住丹唇,一字一字说得分外郑重:“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皇后会如何处置,如今还无法定论,我却想告诉贾姑娘一声,今天我不过是顾念元妃有孕,一时不察,才会落入你的圈套,倘若经历之事,我能平安无事,我必定会与贾姑娘势不两立,绝不会再存一丝一毫悲悯。”
清冷断然的话语,一点一点落入耳中,虽然已是初春时节,探春却有不寒而栗之感,却很快镇定下来,冷笑道:“那么,我们就拭目以待,看谁先倒下罢。”
说话之间,耳畔已隐约有脚步声传来,渐行渐近,探春唇际的冷笑适时敛住,悲泣响彻九霄,不绝于耳:“娘娘……”话音未落,人已经飞快奔到昏迷不醒的元妃身边,以手掩面,啜泣声哀婉凄清,悲不可胜。
见探春假惺惺地做戏,黛玉心中越发气愤,几乎压抑不住胸腔中的怒火,却也明白形势不由人,眸中的目光渐次黯淡下来,心中更是哀凉一片。
风雨接踵而至,前路生死未卜,奈何?
柔肠百转之间,回廊转处,已经有一众宫娥、内侍匆匆而来,见了元妃、探春的情态,尽皆骇然失色,茫然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