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皇后命人兴师动众来寻,对此事到底有多重视,不必旁人提醒,黛玉便已心知肚明,虽然明知此去必定坎坷异常,但因心中坦坦荡荡,立刻收敛心绪,带着几许沉重,几许忐忑整装而行,不曾有须臾迟疑。
而元妃的凤澡宫,黛玉曾经住过一段时间,对于宫中陈设,自是并不陌生,但见殿宇富丽堂皇,片片碧色琉璃在黄昏余晖的映照下,仿佛波纹荡漾一般,虽然因为元妃失了君恩,少了几分彩秀辉煌,但此刻宫殿内外,宫娥、内侍林立,太医来往不绝,人影攒动,一扫门庭冷落的景象。
虽然早有心里准备,但真到了此地,见了这副情景,雪雁心头仍旧有凛然之感,转眸看时,见黛玉容色端然,并无慌乱之色,这才慢慢定下心绪,扶着黛玉拾阶而上,行进元妃所住的寝宫。
刚踏步进去,就见元妃已然醒转,躺在卧榻内侧,如云的青丝乱蓬蓬地散落着,身上只穿了一件月白色挑花寝衣,脸色苍白如纸,双眼通红含泪,很是楚楚可怜。太后、皇后果然已经来到,正坐在榻前轻言细语,好生安慰,探春侍立在侧,不时抬手抹泪,神情哀婉。
元妃一脸的哀伤委屈,神色如秋日晨间的浮雾,一见黛玉的身影,立刻由流泪转为啜泣,同时叫道:“你这个祸害,怎么还有脸进来?”
黛玉心中落下一叹,面上却是一派平和,目不斜视地踏步上前,依礼跪拜在太后、皇后面前。
皇后一身鸾衣,长长的珠络垂落在面颊两侧,看不出表情,虽是默然不语,心中的惊惧忐忑,却无法克制,面前盈盈拜倒的少女,云鬟雾鬓,桃腮粉面,眉似春山簇,眼含秋水波,比起上次见时,似乎又美丽了几分。
纵然心中不甘,但这一刻,皇后依旧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少女,是极美丽的,在她身上,有一种风华绝代的独特气质,模仿不来,描述不出,却能撼动人心,掀得起时代沉浮,叫人叹为观止。
这样钟灵毓秀的女子,试问世间须眉,有谁能够抵挡?又有哪个红颜的风华,及得上她半分?即便是坐拥三千佳丽的李稹,在见到她时,也必定是心生倾慕,眷恋不已吧?
这样想着,皇后便觉得心烦不已,纵然元妃落胎,也不能让她放松心情,好在她到底在后宫浸润了一段时间,悄悄将手掐进掌心,借助疼痛冷静下来,又细细想了一回,不过须臾便下定决心,越是出众的对手,便越要尽快除去,如此,自然能报除夕宫宴颜面尽失之仇,还能避免来日被黛玉夺走三千宠爱,后悔莫及。
如今元妃发生意外,失去皇嗣,虽然不知实情如何,素日里也不喜元妃,与元妃面和心不合,形势却于自己有利,不如暂且维护元妃,借今日之机除掉眼中钉,肉中刺。
如此分析下来,皇后很快镇定下来,只管思量该如何步步为营,除掉黛玉。
至于太后那边,却是截然不同的,太后心里,虽然也为痛失皇嗣难过,却还是记得除夕宫宴上对黛玉的欣赏之情,见黛玉下拜行礼,便轻抬右手,慢慢道:“如今天气虽然暖了一些,却也不宜长跪,且先起来罢。”
黛玉依礼起身,并不去看痛哭得撕心裂肺的元妃,只从容道:“多谢太后。”
太后点了点头,顿了一下,细细看了黛玉两眼,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和无波:“哀家知你身子素来虚弱,今日见你的气色,的确有些苍白,应该用心调养才是。”
这样温和的态度,温情的言语,叫处在狂风暴雨中的黛玉,生出一丝淡淡的心安,温婉道:“劳太后娘娘挂念,明蕙实在愧不敢当。”
皇后素知太后最重子嗣,只当黛玉到来后,太后会大发雷霆,却不想到了如今,太后竟会一反常态,心中自是吃惊不已,想也不想便径直道:“母后对明蕙,实在关怀备至,叫人感动,除夕宫宴上,明蕙郡主的口才聪慧,本宫也是亲眼见识,好生佩服,今日有一事不解,还望郡主能为本宫解惑。”
见皇后突然有此一言,黛玉自是心生疑惑,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欠身道:“娘娘言重了,娘娘有话只管问即可,明蕙不敢隐瞒。”
“如此,本宫就有什么说什么了,若是说错了,也请郡主勿怪,”皇后眸中有流光一闪而过,继而叹了一口气,换了语气声调,淡缓了声音道,“本宫只是想请问郡主,当初皇上下旨册封郡主时,曾赞郡主明慧善言,蕙质兰心,不知今时今日的郡主,是否还当得起这八个字?当得起太后的关心?”话未说完,目光已经转向元妃,眼神中尽是痛惜、悲悯之色。
这番话说下来,黛玉心头便油然生出一缕冷锐,皇后这番话,不但在须臾间将话题转换,还在无形中表明,无论真相到底如何,皇后那边,已经选择先入为主,相信,或者说刻意相信,自己便是害元妃落胎的罪魁祸首。
黛玉犹自沉吟,元妃那边,见了皇后的眼神,想起自己已经失去凭借皇嗣翻身的机会,心中的委屈怨怼被生生挑起,“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嘤嘤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你们一定要为嫔妾做主,纵然不念及嫔妾,皇上的孩子却是绝不能白死的。”
许是因为时已黄昏,寝宫内的气氛有些沉闷,又带着浓重的草药气息,让人几乎生出窒息之感,如今再加上元妃的哭泣声,黛玉只觉得头昏脑胀,仿佛有一颗颗细密的针扎在心头,不见血流出来,却觉得难受异常,叫人愁肠百结,这样颠倒黑白、波诡云谲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
至于太后那边,听得元妃哭得如此伤心,想到她的遭遇,不由露出痛惜的神色,柔声道:“哀家知道你心中难受,发生这样的事情,哀家也不痛快,但常言说得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事到如今,你还是先保养好自己的身子罢,皇上那里,哀家也命人快马通传了,想来明天便会回程,到时候,必定会下旨善待你的。”说着,便哀哀叹了一声,行到元妃身边,扶住身子微颤的元妃,婉言安抚。
元妃听了,犹自泪流不止,侍立一旁的探春蓦然下跪,哀声道:“太后说的话,自然是金科玉律,但探春有几句话,却是不吐不快,还请太后答允探春之请。”
见她突然开口,太后眼中露出一丝疑惑,默了半晌,方缓缓点头:“罢了,有话但说无妨,不必说这些场面上的话。”
虽然言语淡淡,总算还是应允了,探春自是喜盈于怀,面上却依旧滴水不漏,只从容道了谢,旋即道:“今日之事,若只是意外,元妃姐姐即便心痛难当,也只能慢慢接受,叹一声与皇嗣无缘,偏偏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直欲将元妃姐姐除之而后快,叫元妃姐姐如何承受得住?”
听了这番话,旁人还未说话,雪雁便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道:“贾三姑娘不过是个侯门小姐,这里说话的,都是有身份有品级的人,哪里轮得到贾三姑娘随意插嘴了?这也就罢了,太后娘娘说的话,三姑娘也敢指指点点,莫非在三姑娘的心里,太后娘娘的见识,竟不如三姑娘明白了?”
黛玉料不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心中虽是感叹,却又不愿让她成为众矢之的,便蹙紧了眉头,向雪雁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可再妄言,探春更是惊得张不开嘴,沉默了半晌,方稳住心神,复又开口,向太后道:“太后娘娘的凤仪,探春一向仰慕,今日一见,才知闻名不如见面,心中绝不敢有半点不恭,只是因为关切元妃姐姐,心中着急,也许有些失仪,却被有心人说得如此不堪,探春心中实在不服,却不敢多说什么,只望太后娘娘明鉴,勿要轻信中伤探春的流言。”
太后犹自默默,不置一词,探春见状,便含恨看了雪雁一眼,声音中几乎带着咬牙切齿:“刚才我出声,的确有些不妥当,但你自己还不是随意插嘴?我再不济,也是千金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尽皆涉猎,你说我不够资格,难道以你奴婢的身份,倒能登大雅之堂了?还是你觉得,有一个出尽风头的主子撑腰,便能胡说八道,为非作歹了?”
听了这话,雪雁冷哼一声,淡然道:“我只是看不过三姑娘逢场作戏,才出头说几句话罢了,怎么就成为非作歹了?我倒想问三姑娘一声,但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三姑娘都会攀扯我们姑娘,咄咄逼人,看来,贾姑娘心里是打定主意了,要一条路走到黑了?”
探春冷哼一声,虽然人依旧伏在地上,却扬起头来,露出一副高傲的模样,一字字地道:“你未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凭你的身份,哪有资格向我问话?”
雪雁听了这话,依旧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轻蔑地瞥了探春一眼,眉眼纹丝不动,唇角却露出冷峻的弧度:“不错,三姑娘说得对,雪雁是一介奴婢,的确没有资格多嘴,只是,雪雁自问,自己虽然身份低一些,但品行尚好,行事素来光明磊落,比起三姑娘,无论如何,都是要胜一筹的,既然三姑娘都能开口说话,雪雁自然也能,不知这个解释,三姑娘是否满意?”
这番话说得甚是隐晦,但隐匿在言语中的冷嘲热讽和轻视淡漠,在场之人却都心知肚明,探春几乎要气昏过去,死死咬住朱唇,争辩道:“你这是什么话?听你言语之意,好像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知道的人听了,会说你一心护主,才不顾一切来贬低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成天打家劫舍,品行有亏呢。”
雪雁瞟她一眼,黑发上簪的海棠花朱钗垂下的吊穗流苏晃出点点光晕,凝着一丝冷锐,声音亦如聚雪含霜一般:“我本不愿明言,也不想揭你的伤疤,但你一定要摆出一副行得端坐得正的模样,瞧着叫人作呕,也罢,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又何须客气?三姑娘的确没有做打家劫舍之类的事情,但三姑娘的行径,比打家劫舍还要过分一百倍。”
探春气得脸色发青,也顾不得太后、皇后在场,顾不得流泪哀告,只管对雪雁怒目相向,咬牙切齿道:“我做了什么,被你说得如此不堪?你若不将话说清楚,休想我会善罢。”
其时,探春眸色灼热,似有两簇火苗在燃烧,叫人不寒而栗,雪雁却不害怕,从容挽起鬓边散落的乱发,冷笑道:“既是这样,我便将三姑娘的所作所为都说出来,也好让太后、皇后评理。”
她这样镇定自如,波澜不惊,叫探春无端生出一丝担忧,然而不容她多想,雪雁便继续道:“想来太后、皇后娘娘不知,站在你们面前的贾三姑娘,争强好胜、出人头地之心,不但非寻常人可比,还到了让人无法想象的地步,在贾家时,她只知道奉承有权有势的二太太,为二太太所出的儿子做针线,不亦乐乎,对于亲生的母亲、弟弟,却冷淡刻薄,不但没有半点爱护之心,还时常冷语相加,日日埋怨,这且不算,临进宫前一个月,三姑娘的生母生病,弟弟求她过去探望,三姑娘不但没有应允,还对弟弟恶言相向,扬言要断绝一切来往,这样的人,难道还不算德行有亏?”
雪雁说到这里,眸光一点一点冷下来,如含冰雪一般,口气淡薄如斯:“我虽然不怎么识字,却也知道‘百善孝为先’这五个字是什么意思,当今皇上治理天下,也以孝为先,对太后言听计从,孝顺有加,为天下臣民的典范,刚才三姑娘说自己识文断字,精通诗词歌赋,那么,三姑娘又岂会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过是因为三姑娘利欲熏心,一心一意想攀附权贵罢了。”
探春哪知她会说出这番话来,还未听完,已经花容失色,蹙紧了眉,瞠目结舌起来,候她说完,探春已是身子发颤,惊惶失色,脸上更是形如枯槁,一丝血色也无,虽在料峭时节,额际却仍有点点汗水沁出,无法自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