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指南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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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蝶变(八)

?半夜,邹洬在中军帐内得到了敌方送来的消息。带信的是一个新附军小兵,二十多岁的年纪,说话带着明显的当地口音,因为过于紧张,脑门上全是汗,滚下来把脸上的尘土冲得黑一道白一道的,就像雨天后的冬瓜。

“你是哪位将军的麾下,冒死前来送信,有这份勇气,本督万分钦佩!”邹洬笑了笑,放下冒着湿气的纸条,对送信人客气地问道。

他的行营就扎在距离达春中军不到五里的一处山坡上,这一带地形崎岖,丘陵众多,双方主帅各自占据了一个地形理想的制高点,却都不知道敌手就在自己正对面。否则,无论以邹洬的习惯和破虏军现在的战术,白天肯定对着前面的土丘多轰几十炮,直接把达春送回老家去。

“背主谋事,所凭只有谨慎二字。大人若不信,尽管把我杀了。我家将军的名字恕不能言,时机成熟时,他一定会再派人与大人联络!”来人虽然精神极度紧张,却很有胆气,听出邹洬言语中的不信任意味,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答道。

几个当值的部将把手都放到了刀柄上,只待邹洬一声令下,就将来人拖出去砍掉。虽然据斥侯们汇报,此人和他的同伴被巡夜的蒙古轻骑追杀,是九死一生逃得生天的。但两军对垒,用计无不用其极,很难保证他不是达春的死间,故意派来诱惑邹洬改变战术的。

谁都知道邹洬将军对江南西路有着十分特殊的感情,在很多破虏军中高级将领心中,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有极其特殊的地位。多年来,这片染满了弟兄们热血的土地无时无刻不出现在他们的梦中,无时无刻不令其魂牵梦萦。

当年,正是他们辅佐着文天祥,趁着蒙古人内乱的机会杀进江西,把萃不及防的蒙古“截收”大员们杀得丢盔卸甲。也正是他们,凭着对地方的熟悉和个人的声望,半月之内为文天祥召集了数万民军。同样,还是他们,一厢情愿地想快速光复两江全境,结果被西夏奴李恒抓住机会,把分散在各地的民军一一击破,让十万壮士作了千秋雄鬼。

这么多年了,每当提起雩水,每当想起空坑,破虏军老兵们都觉得全身的热血向头上涌,光头上的发茬子都要冒出来,顶破头盔。所以当奉文天祥将令,跟着邹统制、张唐、吴希奭攻略两江之初,大伙恨不得一日内把破虏军战旗插上赣州城头,用这面猎猎战旗告诉当年那些死不瞑目的英魂,时隔五年,大宋的军队又打回来了。但随着脚步踏过连绵武夷山,一颗颗激动的心又逐渐恢复了冷静。

打了这么多年仗,血的教训让邹洬和半路出家的破虏军将领们明白了一个道理,大伙都不是什么名将,儒将。虽然在军中的号召力很大,一呼百诺。但实际指挥和应变能力未必比得上对手达春,甚至连吕师夔、赛音德齐这种二流角色也比不上。所以,运筹帷幕、决胜千里这种古之名将身上的传奇注定与大伙无缘,谈笑间净洗胡尘的豪言也只能用在鼓励军心的场合。与达春这种沙场老将决战,玩不得半点花巧,只能凭借实力,扎扎实实地打好每一仗,以不出错来代替巧布局。

元起朔方,俗善骑射,因以弓马之利取天下。多年来,骑射战术一直是蒙古军克敌制胜的法宝。每每临阵,他们的轻骑都会冲到敌军面前,以最快速度奔驰而过,边跑,边射出几轮毒箭。然后依靠自己快速的行动再次拉开和对方的距离,然后又是新一轮的箭雨,最后等他们开始冲锋的时,对手已经疲惫不堪。

而在战略层面,蒙古人没有守土和后方的概念。他们补给基本靠抢,开路基本靠杀。凭借战马的机动性,往往出其不意地抢到对手身后,将对手的补给线和与后方的联络完全切断。这样,用不了多久,敌方就会陷入粮尽援绝的境地,不战自溃。

凭借这种打法,蒙古军横扫西域,据传言甚至打到了大伙听都没听说过欧洲。在当年的江南战场,大伙也曾吃了元军的大亏。从书本上学来的阵而后战的打法,根本不能与时代相适应,即便偶尔在局部小胜,胜利的成果也转瞬随着全线的崩溃化为乌有。

所以,当发觉将指挥大军,与数倍于己的元军打野战后。邹洬与张唐、吴希奭等人召集军中主要将领和指挥学院毕业的幕僚,要求大伙群策群力,想一条最稳健的克敌之策。大伙在总结的元军的以往作战方式和敌我双方的优势所在后,提出了“以慢打快,以步制骑,分化瓦解,攻心为上”的战略。

元军的最大优势就是其骑兵,其行军的速度和攻击时的穿透能力,都是以步兵为主的破虏军无法比拟的。破虏军之所以能在福建和两广屡屡击败元军,除了火器的优势外,福建、两广多山多水的地形和漫长的海岸线,也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而两江和福建不同,虽然达春所盘踞的江南西路和吕师夔龟缩自保的江南东路的也多丘陵,但地势远较两广和福建平缓,便利于蒙古马发挥作用,达春在此地经营多年,人脉上,破虏军也不占绝对优势。此外,从双方的人数上来看,元军的兵力也是破虏军的四倍以上。

破虏军的优势在火器上,火炮和钢弩的出现,无形中缩短了宋人和蒙古人在单兵作战能力上的差距。甚至在士气、攻击和防御力等方面,破虏军还远远超过了元军。但无论火炮还是钢弩,都需要一个强大的后勤保障体系。一旦与后方脱节,破虏军的战斗力就会逐日递减,弹药用尽的那一刻,他们就会被打回原型。在近战肉搏方面,三个训练有素的宋军,也不是一个蒙古人的对手。农夫出身的人和职业强盗在杀人经验和技巧方面,有着质的差别。

所以,中路破虏军不能图快,也无法图快。只能徐徐推进,把火器的优势发挥到最大。逼着元军向后退,每退一步,破虏军便跟上一步。争全局之势而不图一时之利,直到把元军逼得士气崩溃,逼得达春一肚子的妙计良谋都派不上用场。

凭着对自己方实力的正确认识,连续几个月来,中路破虏军在邹洬的率领下步步为营,充分发挥了宋军的火力优势,打下一个地方,就努力稳定一个地方。达春几次故意示弱,诱导破虏军深入,试图采用包抄战术切断军队和后方的联系,都因为邹洬和张唐等人的谨慎而未能得逞。相反,蒙古人所擅长的奔袭战、迂回战在邹洬这种“推辘轳”的压迫打法下,丝毫起不到作用。

敌我双方就这样相互挤压着,慢慢将战线贴近了赣州。此地是雩山余脉,侧面是雩水河,背面是雩都城,破虏军只要再向前推进四十里,就挤到了赣州城下。而眼前这道防线再被突破了,达春可没任何把握能守住赣州。第一,赣州城墙早被拆过好几回了,根本扛不住破虏军的重炮。第二,所谓墙倒众人推,几个月来他达春一败再败,麾下的非蒙古系将领们早就存了二心。以狐疑之众守城,即便是成吉思汗麾下的“四犬”复生,也是找死的买卖。

因此,在这种关键时刻,达春很有可能再设一个圈套,利用援军即将到来的假消息,挑起大伙的速战速决之心。然后趁大伙不备,寻找到一个致命破绽。

邹洬四下看了看,用目光示意部将们不要轻举妄动。吴希奭的营帐在丘陵最高处的炮兵阵地附近,张唐带着一标人马护在大营的侧翼,所以二人今晚都不在中军。即使他们都在,面对这样突然而来的情报,也难立刻拿出一个应急方案来。

略一沉吟,邹洬对送信人说道:“我杀你干什么,一旦杀错了,岂不是让天下英雄寒心。这份情报对我们很重要,如果你怕我军中有人泄密,连累了你家将军,不如由我派人送你去福州。反正你现在这样子,那边的大营也回不去了。到福州见了文丞相,你亲口把你知道的情况跟他汇报一下。你家将军的名字,你也可以当面说与丞相知道。免得将来决战时联络不及,坏了你家将军的大事!”

“那敢情好,当年文大人在咱家乡募兵,咱年纪小,没能投军。要不,也不至于被达春的人抓了去,披上这身辱没先人的号衣!”送信人听说可以亲自去见文天祥,高兴地答道。

“你是赣人,老家在哪?”邹洬听来人说得有趣,笑着问。

“信丰,当年文大人募兵,半数人马出自咱们那!只是……”送信人摇摇头,不再说了。

“当年,在信丰募兵的人就是我,是我对不起大家。你叫什么名字,能骑马么?”邹洬叹了口气,低声问。

“张山,俺能骑马。俺老表是给蒙古人喂马的。没打仗的时候,俺也偷着骑过!”送信人高声回答,声音中带着几分得意。

邹洬笑了笑,命人取了一锭金子,赠给送信人。然后命令亲卫点一队骑兵,护送他火速赶往福州。

送信人却不肯领赏,谢了恩,丢还了金子,跟着亲卫走了。邹洬感慨地摇了摇头,目送他离营远去,然后马上返回了中军,命人召集所有参谋和高级将领,探讨应对之策。

“我觉得,根据一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消息而改变战术,未免得不偿失。况且达春已经被咱们逼到了绝路上,凭一个没边际的消息骗不了几天。只要半个月内援军不到,他这十几万人马还会崩溃。所以十天之内,达春要么跟咱们决战,要么放弃赣州,无论伯颜是否赶来,都挽救不了达春的败局!”张唐听邹洬介绍完最新情报后,果断地说道。

根据大都督府的将令,中路破虏军的作战任务是压制而不是歼灭。把达春拖在江西,让他腾不出手支援两浙战场,就算达到了预期作战目标。能像现在这样,以区区三万之众逼得十余万元军步步后退,已经是超额完成了任务。所以,无论达春目前放出什么风来,或者北元派谁到江西,以不变应万变,是中路破虏军最好的选择。

战局固然是不断变化着的,但大都督府那边谋士甚多,情报来源也比较广泛。全局上的事情,张唐相信文丞相会作出相应的调整。

“我也不赞成立刻改变战术,我军战斗力强悍,但吃亏就在人数太少。一旦急于求成,很容易出现纰漏。况且对付蒙古人的大队骑兵冲击,咱们一直没找到合适办法。离开营垒和战车保护,就会吃个大亏!”吴希奭向来老成持重,对张唐的建议表示支持。

从目前情况看,步步为营的逼迫战术,是对付元军的一种有效打法。依靠营垒、战车的保护,依靠火炮的杀伤力,破虏军可以让蒙古骑兵无法靠近到跟前。而在平原上,一旦破虏军冲出营垒,往往就要面对轻骑的反扑。正面相对,轻骑兵的攻击力惊人,即便不采用驰射战术而是直接冲入,六列横队的弩阵也会被轻易地冲垮。

几个参谋纷纷附合,在邵武的指挥学院中,大伙反复被灌输的一条军事准则就是宁可放过可能的战机,也不要怂恿主帅去冒险。特别是在情报不准确,并且没有任何必胜把握的情况下。

“我何尝不知道是如此,只是这样一来,今后两浙的战局更为艰难。你们看……”邹洬掏出炭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大圈子,把赣水、雩都、洞庭湖、长江都包了进去。“古来守浙必守江,即便是当年南唐李后主,也知道把西边国境放到江西南路境内,而不是光占据着苏州、健康这些膏腴之地。丞相废了那么多心血,甚至不惜免费把俘虏来的矿工归还给乃颜,为的就是给咱们创造一个可乘之机,如今机会马上就逝去了,咱们却没能攻取两江,即便陈吊眼占据了两浙,整个大宋版图还是一条线,没有任何纵深,可以被伯颜轻易地分割掉……”

邹洬叹了口气,不想继续说下去了。平生第一次,他站在全局角度上看问题,却猛然发现,这盘棋下起来如此艰难。

“你的意思是,希望咱们在蒙古把战略重心南向前,攻取两江?”张唐惊讶地问。邹洬想的事情,他也曾经想过。但以破虏军目前的实力,他感觉到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处于谨慎,他也没主动提出来。

吴希奭暗暗点了一下头,他已经明显感觉到,邹洬刚才说话时那种雄视天下的气质。虽然从个人角度上看,邹洬的考虑过于大胆,但相较于当年那个徒有惊人的统率力,用起兵来却粗疏、短视的邹洬,今天的邹凤叔,已经给了人一种脱胎换骨之感。

这才是一方主帅应有的战略目光,至于细节,可以通过参谋部门的配合来弥补。没有这份目光,只顾着眼前这点利益,邹洬就永远成不了丞相大人的得力臂膀。

向前走了几步,指着地图,吴希奭朗声说道:“抛开刚才的情报不看,光从形势上而言,眼下的确是攻取两江的最佳时机。一旦取下两江,咱们就等于拥有了五代时期的唐、越、汉、闽四国之地,周边不是高山就是大海。纵使荆楚和蜀地一时半会儿拿不下来,也可以固守一方,保存住刚刚恢复过来的元气。再把水师于江面上一横,忽必烈即便起倾国之力南下,也难再重复当年的局势。只是如何快速打败达春,把握住伯颜南下前的机会,还需要大伙好好议一下!”

“直接出击,我军无必胜把握。像目前这样以势取胜,收效太慢。达春如果成心跟咱们耗,就凭咱们这点儿人,也难把他一战打趴下。如果,如果达春那里……”张唐揪着脸上的胡须说道,心思用得太深,脸上被揪红了一片,却丝毫没感到疼。

突然,他眼睛一亮,把手指向沙盘上达春的侧翼点了点。“他奶奶的,他人多,心眼儿也多!”

“仗打到这个份上,探马赤军、蒙古军、新附军相互之间,恐怕已经互相猜疑。如果断其手足,达春会怎么样?”几乎与此同时,邹洬的手伸过来,与张唐的手指顶在同一个位置,问道。

“恐怕他不想退,也得退了。只要他退过了赣州……”吴希奭点点头,目中透出一股杀气。

赣州是江南西路之眼,取了赣州,林琦和西门彪的人马就可以与中路破虏军并在一处,由南而北下压,达春只能退向江洲,而那时,已经拿下两浙的陈吊眼,会看不到三路合围的机会么?

除非,伯颜南下得比预计中还快。

伯颜是忽必烈的臂膀,一生中,从来没让忽必烈失望过。每当遇到需要有人独挡一面时,忽必烈往往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

此刻,大都城,右相伯颜在灯下焦急地拍打着桌子,不住地催问道:“来人,给我再催一次卢世荣,本帅的军粮筹备齐了没有?”

“禀告大帅,属下白天去催,卢世荣说,只能筹到一半。剩下一半,只能待秋粮下来后解决!”一个心腹幕僚匆匆忙忙地跑来说道。

“各地的蒙古健儿呢,都到了么。大汗从前方撤回的蒙古军呢,他们到什么位置了?”伯颜显然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意,愤怒地质问。

蒙古人南下,汉人北上,这是董文柄临终前给忽必烈的遗策。伯颜并不喜欢这个策略,因为从他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采用这个策略后,将有多少人身首异处。

戎马半生,伯颜不在乎杀人。但如今大元是天下的治理者,而不是原来的入侵者,每杀掉一户百姓,就意味着来年的财政收入上,又少了一户缴税的。蒙古人凭杀戮取天下,却不能凭杀戮治理天下。

大汗麾下的汉军,已经把辽东烧杀成了一片白地。乃彦还没有死,汉军们在忽必烈和叶李这条毒蛇的指挥下,还会继续烧杀下去。

而他丞相伯颜,为了大汗的花花江山,不得不带着蒙古人进行另一场无情的杀戮。当把那些有骨气,有血性的南人杀光后,天下就会太平了。董文柄的遗策也实现了最初报答大汗知遇之恩的目标。

可天下呢,天下变成了一片废墟。

伯颜打了个冷战,手握刀柄,站了起来。不行,必须逼迫掌管户部的卢世荣筹集更多的军粮,多一份军粮,就可以减少一份杀孽。

“来人,给本相备马,我要亲自去拜望户部卢大人!”伯颜雄厚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了,在空旷的院落里回荡。

他常年领兵在外,大都的家基本是闲置的。偌大个院落中仅有几十名心腹居住,显得阴森森的,虽是初夏,依然冒着股寒气。

几个亲兵牵出马来,备好鞍蹬。搀扶着伯颜跨上坐骑。伯颜踢了踢马肚子,直接冲向了大门。冲到门口,停了一下,看看高高的院墙,还有空旷的院落,若有所思。猛然,他抬起头,冲着心腹大声喊道:“来人,传我的将令。已经到达涿州大营的蒙古军立刻拔营,开往庐州(合肥)。沿途着大户收集军粮,无论蒙古人还是汉人,皆有供应之责。其他未到兵马,直接到庐州集结!”

“是!”心腹答应一声,接令而去。

“来人,传三百铁骑,跟本相去卢世荣家,如果他再推三阻四,给我抄了他的家!”伯颜在马背上高声喊道,双腿一夹马腹,快速向皇城根儿冲去。

剧烈的马蹄声在夜空中响了起来,如同一阵风暴般,卷过长街,遮断天地间所有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