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思想者的盛宴:聆听大师内心深处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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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弗洛姆

弗洛姆(1900-1980),美国人,被人们称作弗洛伊德的再传弟子,并将他冠以新弗洛伊德派的创始人。事实上,他对人类的主要贡献应当归咎于他的理性批判,尤其是对工业社会,人性的批判。弗洛姆的作品主要有《逃避自由》、《精神分析和伦理学》、《爱的艺术》等。

无限制地去满足所有的愿望并不会带来欢乐和极大的享乐,而且也不会使人生活得幸福。

——弗洛姆

爱是一门艺术吗?

爱是什么?是一门艺术还是一种愉悦感?如果是前者,那么爱就需要知识、需要努力;如果是后者,那么体验这种愉悦感就是一个机遇问题,一种只要运气好就会“堕入其中”的东西。这本小书是以前一种假定为基础的,而毋庸置疑,今天大部分人所相信的则是后者。

这并不是说人们认为爱是不重要的,人们对爱是极为渴望的;他们观看着无数的关于幸福的和不幸福的爱情故事和电影,聆听着成千上万粗劣不堪的爱情歌曲——然而几乎没有人认为,在爱的方面人有什么需要学习的东西。

这种奇怪的态度是以某些先入为主的假定为基础的,这些假定或是单独或是混杂成一起导致人们坚持这种态度。大多数人都把爱的问题看成主要是被爱的问题,而不是看成主要去爱和爱的能力的问题。这样,对他们来说,爱的问题就是如何能够被爱,如何变得可爱。他们沿循着几种途径——这种途径追求这个目标。一种途径——尤为男子们所采用——是获得成功,在其社会地位许可的范围内变得有钱有势。另一种途径——这种途径为女子们所采用——是靠修饰其肉体、穿着等等而使自己迷人。还有一些使自己迷人的方式则是男女皆可用的,譬如培养优雅的风度、谐趣的谈吐,变得热情、得体、讨人喜欢。使自己可爱的众多方式与那些使自己成功的方法完全是一回事,就是“赢得朋友,影响他人”。事实上,在我们的文化中,大多数人心目中的可爱,无非是指成为一个既为大众喜爱又富有性感的混合物。

在这种关于爱没有什么需要学习的态度之背后还有另一种假定:爱的问题是一个关于对象的问题,而不是关于心身能力的问题。人们认为去爱并不困难,但要寻找一个适当的对象去爱——亦即被适当的对象所爱——却是困难重重。这种态度有一些植根于现代社会发展状况的原因。一个原因是,“爱的对象”的选择在20世纪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维多利亚女王时代,就像在许多传统文化中一样,爱在大多数情况下不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由之会导致婚姻的个人经历。婚姻是按照习俗缔结的——或是由各自的家庭、或是由婚姻代理人,即便不借助于中间人的帮助,也总是在社会考虑的基础上缔结婚姻,而爱则被看成是随着婚姻的缔结自然产生的东西。最近几十年,浪漫的爱情观在西方世界几乎成了带有普遍性的生活方式。在美国,人们对于习俗的考虑虽不是完全没有,但在很大程度上都在追求“浪漫之爱”,寻求由此应该发展为婚姻的那种爱的个人体验。这种新的爱的自由观必然极大地提高与爱的功能的重要性相对立的爱的对象的重要性。

与这个因素紧密相关的是当代文化的另一个典型特征。我们的整个文化是以购买欲为基础的,是以一种互利交换的观念为基础的。现代人的幸福体现在眼看着商店橱窗时的那一阵心醉神迷状态之中,也体现在买下他以现金或分期付款方式能够买下一切东西之时。他(或她)以一种同样的方式来看待人们。对一个男子来说一个有吸引力的姑娘——或对一个女子来说,一个有吸引力的男人——就是她(他)所值的价钱。“有吸引力的”通常意味着一整套在人格市场上为人喜爱、为人追求的适宜的品质。使人成为特别有吸引力的东西(不管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则信赖于时代的风尚。在20年代,一个抽烟喝酒、流里流气、色情十足的姑娘,是有吸引力的;而今日时尚则更多地要求善操家务、羞羞答答的女性。在19世纪和20世纪一个男人必须富于进取、雄心勃勃才能具有一副有吸引力的“卖相”,而今日他却必须和蔼可亲、宽容大度。总而言之,通常情况下,只有在考虑到这类人性商品处于自己的交换可能性所允许的范围内时,堕入情网的感觉才会发展起来。我尽力满足成交条件;对象也应当从社会价值的立场认为我称其心意,同时必须是在考虑了我的公开的或潜在的财产与前途后会要我的。这样,当两个人在考虑了各自的交换价值的限度后,感到他们已经找到了在市场上所能得到的最佳对象时,他们便恋爱上了。如同购买不动产一样,那些可以发展的潜在可能性在这种交易中常常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在一种买卖成风的文化中,在一种物质利益的成功具有突出价值的文化中,人类的爱情关系也遵循着那种统治着商品和劳动力市场的同样的交换模式,这自然是丝毫不必惊讶的。

导致关于爱没有什么可以学习的看法的第三种错误在于,人们常常把“堕入”爱网的最初体验和存在于爱之中(或更确切地说,“置身”于爱之中)的持久状态混淆起来。如果两个像我们大家现在这样素不相识的人,突然打破了把他们分隔开的那堵墙,感到亲近起来,合为一体了,这种合为一体的时刻乃是人生中最令人激动、最令人兴奋的体验之一。这对于那些一直处于封闭、孤立、没有爱之状态中的人来说,尤其是妙不可言、惊喜莫名的。这种突如其来的亲近的奇迹如果又是与性的吸引和结合相联系或是由它所引起的话,就更加容易发生,然而就其本性而言,这类爱是好景不长的。两个人之间愈是熟悉,他们之间的亲密愈是失去其神秘,直至他们的对立、失望和彼此厌倦终于扼杀了残存在心中的那一点最初的兴奋,然而他们开始并不知道这一切。他们并不懂得,所产生的那种强烈的迷恋,那种证明他们相爱之深的彼此“发痴”的状态,实际上可能只是证明了他们先前的孤独程度。

这种态度——认为爱是再容易不过了的态度——历来是对于爱的流行看法,尽管事实处处都证明与之恰恰相反。几乎没有任何一种活动、一项事业会像爱那样,以如此巨大的希望和期待开始而又如此有规律地以失败告终。如果其它任何活动也都遇到类似情况的话,人们就会急于知道失败的原因,渴望学会如何才能做得更好——或者干脆放弃这种活动。然而爱是不可能放弃的,因此似乎只有一种方式可以令人满意地克服爱的失败——那就考察这种失败的原因,进而着手研究爱的意义。

首先应当意识到爱是一门艺术,正如生活是一门艺术一样;如果我们想学会如何爱,就必须像我们想学习任何其它艺术——例如音乐、绘画、雕刻、医学或工程技术——一样地着手。

学习一门艺术需要哪些步骤呢?

学习一门艺术的过程可以简便地分为两个部分:一是精通理论;一是善于实践。倘若我想要学习医术的话,那么,我就必须首先了解关于人体以及各种疾病的事实。但是,具有了所有这些理论知识,决非意味着我已经掌握了医术。只有在经过大量的实践以后,理论知识的结果与实践的结果完全融合为我的直觉(这是精通艺术的内核)时,才能说我已成为任何一门艺术的大师所必不可少的第三要素,这就是精通这门艺术必须是最高的旨趣所在,必须认为世界上没有其它任何东西能比这门艺术更为重要。这一点适用于音乐、适用于医学、适用于木匠活——也同样适用于爱。而且,如果要问为什么人们在爱上遭到明显的失败,却几乎从不试图去学习这门艺术?那么答案或许恰恰就在这一点上:尽管对于爱的渴望根深蒂固,但几乎其它一切东西——成功、威望、金钱、权力——总是被置得比爱更为重要,我们的精力几乎全都被用来学习如何达到这些目标,因此,再没有什么精力来学习爱的艺术了。

是不是只有那些我们认为能赢得金钱和名誉的东西才应被看成是值得学习的,而爱——在现代意义上它“仅仅”有益于灵魂,但却无利可图——则是一种我们没有权利对之费神过多的奢侈品呢?不管是不是这样,下面我们将按照上述那种划分来讨论爱的艺术的实践——但是正如在任何其它领域中一样,关于实践几乎没人什么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