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世上卑躬屈节的人们如何欢笑、如何运动、如何娱乐这些话题说给高高在上的堂里的神灵们听,这几乎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这些高贵的神灵,他们形色匆匆只把严格控制的时间,用来聆听那些向他们提供祭品的人的请求,或者援救这些人的困境。然而,一旦他们沾了一杯琼浆,就会立刻抛弃一切严肃的话题,在天堂里的高地上颠来倒去,从那儿,他们可以纵览小得可怜、破洞百出的地球。相信我,世上再没有比观看这么一个小剧院里,挤满了这么多的愚蠢的蠕虫这种场面,更能令人愉快了。一个人绝望地陷入爱情,他越被看不起,逢迎阿谀的热情就越高。另一个人结婚了,与其说他是为了女人,倒不如说是为了财富。第三个人为了他自己的配偶拉皮条,满心喜欢地戴上绿帽子,为的是能够穿上金光闪闪的外衣。第四个人对来访的邻居嫉妒万分,心思挥之不去。另一个人在哭泣、在怒吼,像一个小孩似的,为的是死去的朋友或亲人在生怕自己的眼泪不多,不够表达他的悲伤的激烈程度,于是,他雇请别的哀悼人,伴着尸体走向坟墓,一边叹惜哀悼,一边唱着挽歌。另一个人在某人的追悼会上假惺惺地哭着,心里却正在为这死去的人高兴万分。这儿,是一个好吃的人,哪儿能刮点油,他就会把所有的东西送进嘴里,以便安慰他那咕咕作响的胃。那儿,是一个懒惰的人,坐在地上呵欠连天、懒腰频频,最大的愿望就是睡觉和无所事事。一些为了别人的事极端勤奋,却对自己的事不管不问。一些人以为自己非常富有,因为他借出的钱很多,殊不知,这些钱也许直到破产之日都有去无回,只是在他的账单上加上一笔。有人如此贪婪,生得贫困,死得富有。有人为了一点小小的报酬,会冒险横渡暴烈的海洋,他活着,仅仅为了谋生。有人以战争掠夺为生,而不肯以和平正直的方式获取。有人酷爱刀剑,视之为宝贵财富,就连自己的亲生子女,都无缘得到传授。一些人喜欢哄骗善良的老妇女,因为她们的保险柜里藏有超过她们的处置能力的财富。这些狡猾的骗子,处处讨神灵欢心,而这些神灵呢,却把自己的武器对准自己,他们把这些骗子看成自己的猎物,殊不知,他们才常常是这些骗子的受骗者。还有一种外表高雅的卑鄙恶棍,这就是那些吝啬的商人。他们为了用骗术推销自己的商品,一边信誓旦旦、欺瞒哄骗,使尽了所有不体面的阴谋,一边仍然认为自己一点儿不比那些高贵的人低级,这仅仅因为他们搜集了大量的财富而已。就是这种人,他们的逢迎追随者也是不在少数的。这些小心翼翼的逢迎拍马的人,用最高的尊敬向他们表示关爱和奉承,为的是能够在他们得到的不体面的收中分一杯羹。有人深信哲学家的自相矛盾的说法:“放弃财产、一切公有”,因而总是游移不定,见到什么就偷什么,然后充作自己的使用与所有。有人只是在愿望中才是百万富翁,可是当他们梦想金山银山时,立刻就会欣喜万分,俨然他们的幻想开始成为现实。有人一表人才,家中却一贫如洗,为的仅仅是在外面放荡和挥霍。某人把自己的所得转眼间挥霍一空;另一个人则守财如命,尽其所能地搜罗一切能够搜罗到的。某人在大街上鹦鹉学舌,为的是博得大众的喝采声;另一个人则满足于自己的闲雅舒适,躲在封闭的角落里聊以度日。许多人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在法庭上争执不休,永无尽头,不过是使故意拖延的法官们或者居心不良的怂恿者们致富。有人殚精竭虑地组建一个刚刚成立的政府;另一个人则竭尽全力达到某种高贵的英雄企图;而第三个人,则想方设法,千里迢迢,非要达到去罗马、耶路撒冷,或其他圣地朝圣的目的不可,虽然他除了为一次鲁莽的正式瞻仰花钱之外,什么也不会做。他把自己的妻子、孩子留在家里忍饥挨饿,却只管自己的祈祷。总之,如果你现在能够再次从月球上面俯视地球,就像卢西亚人想象月神梅里帕斯一直在做的那样,你将会看到许多如苍蝇和蚊虫般微小的蠕虫,正在那里争吵不休,他们挤撞着、战斗着,烦躁不安,他们跳跃着、嬉戏着,刚刚生长出来,不久就衰老,然后立刻消失。这些叫做人的动物很少想过,他们为什么会带来如此之多、如此轻率的骚动和悲剧,空间为什么如此之小,而生命又为什么如此之短促。死亡如此常见,人们只有默默服从,刀剑、瘟疫,以及别的流行的灾难,无数次地把这全部的生命清扫一空。
愚蠢与疯狂
让我们比较一下愚钝之人和一位睿智之士的情况,看看其中的一个究竟超出另一个多少。给我一个你们想象出他有多么聪明的智者的例子吧。这样的智者在他的整个青少年时期,必定博览群书,必定是在漫无际涯的学海中艰难跋涉,上下求索。为了他的企求,他必定在守夜、辛劳和斋戒中虚度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在他的美好时光中,他却绝没有享受到些许快乐,却终日与贫困、沮丧、忧郁和自怨自艾为伴,他绝不为人欢迎,他往往瘦削,尖嘴猴腮,终日面色苍白,病病恹恹,因为长时间的案牍生活,导致了他浸袭一身之病,正是这些伤身害体的疾病使他英年早逝,宛如花落之前便已凋谢的玫瑰。因而,如果你们想想一位睿智之士的“幸福”,你们更多的只是同情,而非嫉妒。
但是,唧唧呱呱的主张禁欲的斯多葛派再次来告诉我说:没有什么东西比疯狂更悲惨了。但是,愚蠢也就是疯狂,因此,没有什么东西比做一个愚蠢之人更悲惨了,天啊,这真是谬言。相关的发现,即逻辑完全可以证明这一演绎推理的谬误所在。也许,他们还会狡辩说,这是千真万确的。但是,当苏格拉底创作出两个维纳斯和两个丘比特并表明不应该混淆他们的行为和品质时,争论由此而起。如果这些争论者本身不是已疯狂的话,他们本应该明确区分其他人的双重疯狂。因为其他人的疯狂在本质上和程度上都相当有差异,它们并非同样丑恶可耻,贺拉斯似乎很以其中的一种疯狂为乐事,他说到:“受人欢迎的狂乱会使我因而犯错吗?”
柏拉图在其《对话录》中将诗人、先知和情侣们的疯狂列入那些有助于人生幸福的特性中。维吉尔在《埃涅阿斯》中,也将疯狂这个称号授予他那位勤劳的埃涅阿斯:“如果你继续这样,你就会陷入疯狂”。
确实存在一种具有两重性的疯狂,这种具有两重性的疯狂也就是因痛苦、狂怒而致的疯狂,那些拥这种疯狂的人,在无休无止的权力欲和财富欲的驱使下,几乎不假思索地就诉诸战争,刀戈相向,这种具有两重性的疯狂更助长了一些寡廉鲜耻,无法无天的欲望,激怒一些人弑君,诱引一些人乱伦、渎圣抑或从事其他一些血腥的罪行。最终,这种具有两重性的疯狂使得那些人因愧疚和悲伤而觉得自己的良心仿佛被人用鞭子毒打,痛苦不已。但是,也存在一种因愚蠢而致的疯狂,这种疯狂无论如何也不会伤人,无论如何也不会令人厌恶,它完全是一种好的抑或令人满意的疯狂,这种疯狂也就是因为在判定事情时发生的无伤大雅的错误而使心灵一再为那些牵涉的挂肚之事所困挠时所发生的疯狂。这种疯狂也就是因心灵得到满足而不再痛苦时所发生的疯狂。这种疯狂在其他环境中不可能如此幸运地为人所拥有。这种疯狂也就是西塞罗在致他朋友的一封信中所希冀拥有的那种轻松自在的漠然亦或冷淡。西塞罗在内心里也许一点也不喜欢残暴的三执政即勒庇德斯、安东尼和奥古斯都所犯下的那些难以忍受的暴行。同样,那个希腊人即西塞罗也曾有过这样一段疯狂的美好时光。他在那段时间里如此狂乱,以致他整天坐在那家空荡荡的戏院里时而大呼小叫,时而笑声阵阵,时而掌声阵阵,好像他真的看到了一场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悲剧一样,其实,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想象,只不过是努力幻想的结果。但是,在所有其他方面,行为举止非常谨慎小心的西塞罗却:对他的朋友,对他的妻子非常亲切、和蔼、温和,因此,他不喜欢一心想报仇的人,如果他的仆人开启了他的瓶装酒,他不会烦恼,也不会没完没了地抱怨。
当他经过一个疗程的药物治疗从狂乱中恢复过来,当他看到痊愈后的自己如此不亲切友好后,因此,他和他的朋友探讨出现此种情形的原因,他说:“我的朋友,这种治疗甚至比在病中要糟糕,治愈预示着痛苦。我惟一的希望便是希冀自己的病复发。”
当然,他的这些朋友也就是两个更疯狂的人,他们竭力想剥夺他乐于狂乐的权利,他们想通过驱散他脑海中的重重迷雾使他重新头痛。
至于把所有感知缺陷归并为疯狂的共同特征是否合适,我则不敢妄下断语。因为,如果一个人极其近视,以致误把一头骡子当作一头驴,或者说,如果一个人知识极其浅薄而把一首微不足道的民谣当作一首精美的诗,那他不能因此而立刻被指斥为疯子。但是,如果一个人整日只沉湎于那些极其普通的事物,那么,他会被人们反感地认为来到了一个疯子的隔壁,或者说,他就是一个疯子。疯子也就如同一个人明明听到是驴叫声,却偏偏把驴叫声当作别人入睡的音乐。或者说,疯子也就如同一个人天生就是一个乞丐,却偏偏把自己想象成和君主或君主那样的人那般伟大。但是,如果这种疯狂和快乐相依(这是极其正常的),那么,无论是那些拥有这种疯狂的人,还是那些嘲弄别人有这种疯狂的人,都会获得极大的满足,尽管他们并非同样狂乱。这种疯狂的范围比世人通常想象的还要大。虽然一个疯子也许会嘲笑另一个疯子,但所有疯子却互相作乐、嬉闹,欢快异常。更癫狂者会多次嘲笑不如自己癫狂的人,确实,一个人越疯狂,那他就越幸福,条件是此种疯狂是因愚笨而生的那种疯狂。此种愚笨式疯狂如今成了一种流行病,如今也很难发现未感染上此种疾病的人了,大凡每个人的此种癫狂病总会间或发作一阵子。在几位癫狂病人中间,存在此种差异,误把扫帚柄当作穿紧身衣妇女的人立即会被斥为疯子,因为这是很少发生的稀奇古怪的错误。如果一个人的妻子水性杨花,随意勾搭男人,而她还赌咒发誓说她自己纯洁得如一个处女,如果这位妻子沾沾自喜于她丈夫心满意足的错误,那她的这位丈夫是不会为人理睬的,因为他的境遇并不比他那些性格极为温和的邻居们的境遇差。那些终日以打猎为乐事,并以为没有任何音乐能与猎物的哀鸣声和猎犬的吠声相媲美的猎人们大概也可以归入此种疯人之列。如果他们服药,那么,无疑他们会认为所谓极其完美的美德不过是一堆臭狗屎罢了。当他们审视他们的游戏时,他们会发现他们喜欢此种游戏真有点莫名其妙。牛羊可以被普通的屠夫们大量宰杀,但是,被猎杀的猎物却唯有绅士们才有权肢解。在肢解猎物的日子,绅士们将自己的衣帽弃之一旁,虔诚地屈着膝,并使出一柄锋利的短剑(因为一般的刀不够好),经过几番仪式后,他们宛如技术娴熟的解剖者一样熟练地肢解猎物的各个部分。同时,所有站在周围饶有兴致地观看绅士肢解猎物的人们一个个惊讶不已,虽然此前他们见过肢解猎物的场面不下百次。然后,绅士们会用他们的指头沾点猎物的鲜血尝尝,他们觉得猎物的血比他们自己的要好。尽管以此猎获的野兽为食,久而久之就会使他们具有他们所吃的那些兽类的兽性,但他们却信誓旦旦地说,鹿肉是王公贵族们的佳肴,正是他们以鹿肉为食才使得他们像皇帝那般伟大。
那些极其痴迷于建筑的人算得上是疯人的近亲。他们不停地建,不停地推倒重来,不停地改换模型,他们绝不肯停下来歇会儿,直到他们整个庄园满是建筑,不堪再建为止,直到他们没有留下一寸可以生活于其上的土地为止,也直到他们没有留下一间可以为他们遮风避雨,防热驱寒的破旧的小屋时为止。但是,他们却始终极其自傲于他们的“发明”,并幸福地唱着安灵歌。
那些忙碌的学者们也可以归入疯人之列。他们为了获得新的发明而极尽其能探索幽深的自然,他们为了发现一些迄今为止仍未破解的秘密而在海洋和陆地上不停地穿梭往来。而且,他们如此自得于他们成功的希望,或者说,他们如此渴望成功以致于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不怕一切痛苦地在失败的道路上艰难跋涉,尽管失败一个接一个,但他们仍勇往直前,继续进行新的实验,他们绝不屈服于失败,直到他们的整个庄园全部化为灰烬时为止,或者说直到他们没有足够的钱来买一口坩埚时为止。但是,即使如此,他们也不怎么气馁,他们仍然还有好梦,他们还像以往一样尽其所能地激励别人。不仅如此,即使他们的希望化为泡影,不免有点失望时,但他们还有遁词可以自嘲,他们的遁词就是:“在伟大的事业中,光我们的努力就足够了。”而且他们会猛烈抨击他们人生的短暂,他们会说他们短暂的人生使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使他们的设想臻于完美的极致。
掷骰赌博者是否能顺利地列入此种疯人行列中,现在还很难讲。但是,当我们看到一些人如此痴迷于这种赌博游戏,以致于他们的心随着玩具盒里骰子发出的格格声而跳动,而不停地起伏,他们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骰子,他的动作行为也始终以骰子为中心,并与骰子的运动保持一致。他们的这些行为表现,真是极其愚蠢和滑稽可笑的。他们总希望能赢,并且在这种希望的怂恿下长期乐此不疲,直到最后,确切地说,直到最后他们倾家荡产时为止,直到他们连身上穿的衣服也输光了他们方才罢手。与此同时,他们认为,所谓伟大的宗教信仰也就在于支付赌债。他们会欺骗那些信任他们的债权人说,他们很快会偿还他们的赌债。那些因为用眼过度而使眼睛疲惫不堪的老人,那些没有眼镜的帮助便分不清骰子的人,也痴迷于这种游戏而乐此不疲。不仅如此,那些羸弱的,因为痛风而手指颤抖甚至不惜雇佣他人为来为他掷骰子的人,自己则站在一旁观看。这的确极其放纵。但是,这种放纵后果就是很容易沦为彻头彻尾的疯狂,以致于这种疯狂似乎更像狂怒而非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