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小爱弥丽 (3)
我们还未进门就听见一片嘈杂声，一到里面，又听到拍手的声音，后一种声音，使我惊讶的是居然出自向来闷闷不乐的古米治太太。不过她还不是惟一激动的人。坡勾提先生脸上神采飞扬，大笑着张开双臂，仿佛等待小爱弥丽扑入他怀中；汉姆脸上带着爱慕、狂喜又有点笨拙的羞涩神情，拉着小爱弥丽的手，仿佛要把她介绍给坡勾提先生；小爱弥丽自己很害羞，却因为坡勾提先生高兴而高兴(这从她眼神中的喜悦神情可以看出)，她正要从汉姆身边跳进坡勾提先生怀抱中，但因为我们的进入而打住了(因为她首先看见我们)。我们第一眼看见他们时是我们从又暗又冷的夜中走进这温暖明亮的屋中时，他们当时的情景就是这样；古米治太太疯狂地拍着手。
我们一进门，这幅欢乐图就消失了，因此我们怀疑这是否存在过。我站在那一群手足无措的人中间，与坡勾提先生面面相觑，我向他伸出手，这时汉姆大喊道：
“卫少爷，这是卫少爷啊!”
立刻，大家互相握起手来，互相问候，接着，大家同时说起话来。坡勾提先生见了我们，非常得意和欢喜，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又同我握手，然后又乱揉他满头蓬松的头发。他那么欢乐而自豪，大笑不止，这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哦，你们深夜光临，真是千载难逢的一件事啊!”坡勾提先生说，“爱弥丽，我的宝贝!到这儿来，来这里!这是卫少爷的朋友，我亲爱的，这就是你过去常听说的那位先生，爱弥丽。你舅舅一生中最快乐的晚上(让别的晚间去他妈的吧)，他与卫少爷来拜访你了。”
坡勾提怀着异乎寻常的兴奋一口气讲完了之后，他把两只大手抱着他外甥女的脸，吻了不止十二次，然后带着温和的高兴和骄傲让她的脸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然后轻轻地拍着，仿佛他的手是一个女人的手。随后他把她放开，她一直跑到我从前睡觉的小房间里，他轮流看着我们，是那么满足，弄得他脸上热起来，喘不过气来。
“假如你们两位先生——现在长成大人的先生们——”坡勾提先生说着。
“就是这样!”汉姆叫道，“说得对!卫少爷和他的朋友——长大成人的先生们——就是这样!”
“如果你们两位长大成人的先生们，”坡勾提先生说，“看到我这样的情形，不肯理解我，我要请你们在明白原委后原谅我，爱弥丽，我亲爱的——她明白我要说什么，所以逃开了，可否请你先去找一下她，古米治太太?”
古米治太太应了一声出去了。
“要是今天晚上，”坡勾提先生在火炉旁坐下说，“不是我一生中最高兴的晚上，那我就是一只煮熟了的螃蟹——我不能说得更多了。这个小爱弥丽，先生，”说到这儿，低声对斯提福兹说，“就是你刚刚见到的在这儿脸红的——”
斯提福兹把头一点，但仅这一点头就表现了同样的喜悦之情，因此使得坡勾提先生觉得就像他已经开口说了话一样。
“的确，”坡勾提先生说，“这就是她，她就是这样，谢谢你，先生。”
“小爱弥丽，”坡勾提先生说，“她住在我们家，她是个绝无仅有的眼睛明亮的小东西(我是个粗人，但那是我的信念)。她虽然不是我的孩子，但我可是疼她到心里头了。你懂吗?”
“我懂。”斯提福兹说。
“我知道你懂，先生，”坡勾提先生接着说，“卫少爷，你还记得她从前是什么样子，不过你们都不知道，她在我心里，究竟是什么模样，我是个粗人，先生，”坡勾提先生说，“我像海猪一样粗；但我认为，没有人，除非是一个女人，才能懂得小爱弥丽在我心里是什么样子。这我可只跟你们两位说，”他把声音压低了说道，“她可不是古米治太太，尽管她有无数的优点。”
坡勾提先生要给他下一步要说的话做一下铺垫，他又用手揉起他的头发，然后把双手放在膝盖上说：
“这里有一个人，自从我们爱弥丽的父亲淹死后就与爱弥丽认识，当她是一个小孩，一个年轻姑娘，一直到她长大成人，不断爱护她，这个人看起来也一般，”坡勾提先生说，“他像我似的——粗鲁——全是狂风暴雨——很直爽——但话说回来，是一个诚实的人，心眼儿很好。
“这里这个有福气的水手，不管干什么，”坡勾提先生笑容满面地说，“他总挂念小爱弥丽。他随着她，做她的跟班，最后他让我知晓了事情的原因。那么，现在我希望看到小爱弥丽嫁给这个忠厚的人。我不知道我还有几年可活的；不过我知道假如某天夜里我在雅茅斯的海上翻了船，我能从我抵抗不了的海浪中最后瞧见镇上的灯光，想到岸上有一个人，能像钢铁一样对爱弥丽忠心到底，上帝保佑她，只要那个人活着，就没有人会欺负我的小爱弥丽，我就可以安详地走了。”
坡勾提先生热情地摇着他的右手，仿佛他最后一次与镇上的灯光摆手，然后又与汉姆相互点了一下头，接着说：
“但是，尽管他的年纪不小了，但他可比小孩子还害羞，他不好意思说。于是我就替他说了。‘什么?他啊!’爱弥丽说，‘他这么多年来与我十分亲密，我也很喜欢!哦，舅舅，我绝对不能嫁给他。他太好了!’我吻了她一下，说：‘说实话，随你便吧，你和小鸟一样自由。’于是我对汉姆说：‘我但愿能成功，但不太可能。但你们还可以如从前那样，我对他说，待她像从前一样，做一个光明正大的人。他握着我的手说：‘我一定!’这样两年过去了，我们这儿还像从前一样。”
坡勾提先生的脸随着叙述而在不同阶段出现不同的神情，现在又恢复了原先的得意神情，他把一只手放在我膝上，另一只手放在斯提福兹膝上，然后对我们两个说：
“然而，一天晚上——原来是今天晚上——小爱弥丽下班回来，他也跟着!你会说，这又有什么呀。的确，在任何时候，他总是照顾她，但是今天这个水手，一边拉着她的手，一边高兴地对我叫道：‘瞧!她要做我的小太太了!’于是爱弥丽半是羞怯半是大胆地说：‘舅舅，不错，只要你愿意。’——只要我愿意!”坡勾提先生欢喜地摇着头说，“天啊，好像我应当不高兴呢?——‘只要你愿意，那我可以说，我现在可是要尽可能做他的小太太，因为他是那样一个好人!’这时，古米治太太，像做戏似地鼓掌，这时你们走进来，那，事情就是这样!”坡勾提先生说，“这就是等她学徒期满后与她结婚的那个人。”
作为亲密和慈爱的表示，笑容满面的坡勾提先生打了汉姆一拳，简直使得汉姆站立不住。但是由于他觉得应该对我们说几句，于是他说：
“她过去还没有你高——卫少爷——那时我想象着她要长成什么样子呢，我见她——先生们——像一朵花一样长大。我愿意把命交给她——卫少爷——哦!十分高兴，十分满意!我觉得她胜过我所要求的一切，胜过我——比我说不出来的还要多。我——我是真心的。所有的人——连同海上和陆地上的——没有一个男人能爱她胜于我爱她，当然许多人——能说得——比心里想得好。”
眼见像汉姆现在这样一个强壮的男子，为赢得他的心的那个好看的小人儿所抱的感情而颤抖起来，我觉得真是令人感动。坡勾提先生和汉姆自己很单纯地把他们的心剖开给我们看，我也觉得令人感动。全部故事无一不使我感动。我的感情受了我童年回忆的影响，我不知道，我那时是否还带有对小爱弥丽的幻想。我只记得，我心中因为这一切而快乐；但在开始，我的快乐很脆弱，几乎就变成痛楚了。
所以，假如要我来拨弄他们中间的调子，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斯提福兹却弹得很娴熟，在几分钟内，我们大家都是要怎么快乐就怎么快乐。
“坡勾提先生，”他说道，“你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好人，你应该得到今晚的快乐。我来保证!汉姆，我祝贺你!雏菊，把火拨旺一点!坡勾提先生，你一定要把你的外甥女找回来(我为她留出一个角的座位)，要不我就走了。你即使把全印度群岛的财富都给我，我也不肯弄出任何一个空位——而且空出这样一个位子。”
于是坡勾提先生走进我的旧卧室去找小爱弥丽。起初小爱弥丽不愿出来，于是汉姆亲自去叫她。一会儿他们就把她带到炉旁，她很不安，很羞怯——但是当她发现斯提福兹那样和蔼、那样恭敬，她不久就大胆起来，他回避了那些使她难为情的言行；他对坡勾提先生提大船、小船、潮汐、鱼类；他对我谈萨伦学校见到坡勾提先生的情形；他谈到怎么热爱船和船上的一切东西，他那么轻松地放言高谈，把我们引入他的魔力圈中，于是大家都轻轻松松地谈起来。
不错，小爱弥丽那一整晚说得很少；但她却看着别人，听着别人说话，她整个人都变得迷人起来。斯提福兹说了一个悲惨的沉船故事(这是从他和坡勾提先生的谈话引起的)，他把故事说得仿佛他看见了发生的一切事——小爱弥丽的眼睛一直盯在他身上，仿佛她也看见了似的。接着他说了一个关于他自己的可笑的惊险故事，他那么轻松地说，仿佛那个故事对他自己与对我们同样新鲜——小爱弥丽就大笑起来，笑声使整条船充满了快乐的声音。我们大家(包括斯提福兹)也非常愉快地怀着不可抗拒的关切大笑起来。他让坡勾提唱，或者是吼“当狂风暴雨猛吹猛打的时候”；他本人也哼了一支水手歌，唱得那么美妙，那么甜美，我好像觉得那绕着屋子呜咽的风也似乎在听呢。
至于古米治太太，坡勾提告诉我，他在鼓舞那个灰心丧气的人上，得到了自从老头子死后不曾得到的影响。他使她很少有空闲来忧虑，第二天早晨他说他觉得她一定中了魔法。
但斯提福兹却并没有使大家只在意他一个人，当小爱弥丽渐渐放开后，隔着炉火和我(她仍旧有些羞涩)谈起我们怎么在沙滩上捡贝壳和石子；我问她是否记得我一度怎么对她着迷，当我们愉快地诉说昔日生活时，斯提福兹静默地听着，并且沉思地看着我们。这时，她一整晚都坐在靠角落的那个旧箱子上——而汉姆坐在我先前坐的位置上。她靠着墙，老回避他，我不明白这是出于她喜欢逗弄的天性呢，还是由于少女的矜持呢。我只注意到她一整晚都那样。
我记得当我们离开时已是半夜了。我们用饼干和干鱼作晚餐，斯提福兹还掏出一瓶荷兰酒来。我们几个男人(我可毫无愧色地说我们是男人)把它都喝光了。我们欢乐地告别。他们都站在门边，尽量为我们照路，我看见小爱弥丽那美丽的蓝眼睛从汉姆背后看我们离开，也听到她亲切柔和的声音嘱咐我们要当心。
“一个最令人着迷的小美人!”斯提福兹说，他拉着我的胳膊，“他们这个地方奇怪，人也奇怪，与他们在一起真有一种新的兴致。”
“可真巧，”我说，“有幸看他们订婚的欢乐光景!我从没见过有人像他们那么高兴；能分享他们的快乐，是多么快乐啊!”
“那是一个笨拙的家伙，娶那个女孩子，合适吗?”他问我。
他刚才对他、对他们所有人都那样热情，这会儿这种冷酷的出人意料的问话着实让我吃惊不小。当我急忙转向他时，看出他眼中满含笑意，我这才松了口气说：
“啊!斯提福兹，你尽管开穷人的玩笑，尽可以同达特尔小姐搞战争，或想用玩笑来掩饰你的怜悯，但我是懂你的真心的。我知道你是多么深入地体察他们，多么清楚这些老实人的幸福，或多么体会我那老保姆的关心；对这些人的悲欢离合，你不会无动于衷。就因为这个，我才更加自信地尊敬你，爱戴你呢!”
他停下来看着我的脸说：“我知道你的话都是出自于肺腑，雏菊，你真是个好人。我愿咱们都这样才好!”最后，他欢快地唱起坡勾提先生刚才唱的歌，我们健步走回雅茅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