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诱惑10
魔法似乎被破了
派克大厦里那一套已打扫的屋子里,缀闪着灯光、鲜花和由父母或保护人陪伴着的、装束华丽的十六对青年,显得异常富丽堂皇。其中最富丽堂皇的一间是狭长的客厅,客人们正在钢琴的伴奏下跳舞。客厅的一头是图书室,里面灯光比较柔和淡雅,堆满了帽子和名片;客厅的另一头是带有花房的精雅的起居室,那里比较凉爽,暂时用作客人们休息的地方。露西头一次脱下孝服,她那身曳地的白色绉纱夜礼服将她的苗条身材完全衬托出来了,她被公认 为是宴会中的皇后。今天的宴会完全是盖司特小姐们降低了身份举行的,由于客人都是圣奥格镇上的绅士淑女,其中还包括商界和自由职业的上层人物。
麦琪最初拒绝跳舞,推说还是多年前在学校的时候跳过舞,现在舞步全忘了。她高兴想出了这一托辞,因为带着一颗沉重的心是跳不好舞的。可是后来,她那充满青春活力的四肢被乐声击活了。因此那个冒失鬼小托瑞第二次来请跳舞,她也有些想跳了。她预先对托瑞说,她只会跳民间舞,然而他呢,当然愿意等待那极其愉悦的时刻。托瑞一心想讨好麦琪,休息的时候老对她说,她不会跳华尔兹舞真叫人“扫兴”,他多么希望和她跳华尔兹舞啊!终于奏起了一支很轻松欢快的乐曲,音乐的节拍略带一点农村的风味,仿佛要驱逐一切烦恼。麦琪陶醉了,高兴得像个孩子,将生活中的烦恼忘得干干净净。她对托瑞很客气,任凭他在跳舞时用手带着她走或者将她举起来。她的眼睛和脸蛋蕴藏着青春的欢乐火焰,仿佛只要有一点小风吹来,就会燃烧似的,她那件镶着黑边的朴素的黑色长衣,就如镶嵌宝石的暗淡无光的底座。
斯蒂芬还没有请她跳过舞,只顺便招呼了她一下。从前一天起,一直浮现在他心中的她的倩影,已经被费利浦?威根姆的影子抹掉了一半,仿佛麦琪的影子给玷污了。她和费利浦中间一定有些爱慕的意思,至少费利浦是爱慕她的,所以她就有了约束感。斯蒂芬想到这里便对自己说,为了名誉关系,他不得不抵抗那种持续不断威胁着要压倒他的巨大吸引力。他这么想着,但是一想到费利浦,有几次他就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野蛮的反抗力量,有时又有一阵毛骨悚然的厌恶的感觉,这几乎是一种新鲜的刺激,让他恨不得马上奔到麦琪身边去示爱。不过今天晚上,他终于照着他原来的打算,控制住自己,远远地避开她,几乎连看都不看她,一直对露西十分殷勤。但是这一会儿他却贪婪地望着麦琪,接着他又希望这支舞曲马上结束,他就可以离开他的舞伴。一想到他也要和麦琪跳舞,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握上好久,他不禁渴望起来。尽管现在,尽管他们离得很远,他们的手仍然要等在跳舞之时接触到,直至舞曲终止。
斯蒂芬简直不知道自己在休息时做了些什么,或者是怎么样不知不觉地结束了客套,后来总算空了下来,看到麦琪又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那一头。他绕过一对对准备跳华尔兹的客人,往麦琪走去;麦琪发现他是过来找自己的,不管以前有过什么样的想法,心里却不由得一阵子高兴。她的眼眸和脸蛋仍然充满了跳舞时那种孩子气的热情,她的整个身子都充满了欢乐和温柔,甚至于连未来的痛苦都算不了什么,她准备迎接痛苦,将它当作生活的一部分,因为在这一刻,生活仿佛成为一种超越愉快或痛苦的敏锐和颤动的感觉。今晚,也就是最后一个晚上,她可以尽情享乐一番,撇开一切过去忧虑和未来幻想的扫兴的腐蚀心灵的念头。
“他们又要来跳华尔兹舞了”,斯蒂芬弯下身子对她说,眼神和语调都充满了温情,这是年轻的梦想家在鸟语啾啾的夏天的树林里创造出来的。这种眼神和声调,给那充满了耀眼的灯光和调情气氛的屋子带来一抹诗情画意。
“他们又要跳华尔兹舞了,看他们跳真令人头晕,屋里又太热。我们出去散散步好吗?”
他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胳膊上,一同来到起居室里,那儿的桌子上放着一些版画,供客人们欣赏,但是客人们都不去欣赏。现在里头并没有客人,他们一直走到花房里。
“这些树木和花草在灯光下看来多么古怪,不像是真的!”麦琪小声说,“看上去如同种在魔幻王国里一样,永远不会凋谢。我简直以为它们是用宝石做成的。”
麦琪一边说,一边看着一排天竺葵,斯蒂芬没有接口,只是盯着她看。崇高的诗人不是将光辉和声音混为一体吗?不是说黑暗是默默无闻,光明是滔滔不绝吗?在斯蒂芬的凝视中,含有一股奇特的力量,因为它促使麦琪慢慢转过脸来,仰望这道目光,就好似花朵儿朝着正在上升的光辉。他们步履不稳地继续朝前走,却并不觉得是在走,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只感到对方庄重的凝视,这种凝视的目光含有人类深切感情所流露出来的那种严肃庄重的神情。他们俩都时不时地想到他们可能会抛弃对方,可是这种想法使他们更加热爱这个默默流露感情的时刻。
但是他们已经到了花房的尽头,不得不停下来往回走。方向的改变使麦琪产生了一种新的感觉,她脸涨得通红,转过头去,缩回胳膊来,不再让斯蒂芬挽着,她走近一簇花跟前,去嗅一嗅花香。斯蒂芬一动不动地站着,脸色依旧苍白。
“啊,我可以将这朵玫瑰花采下来吗?”麦琪深深地感到感情已经无可挽回地流露了出来,于是竭力想说些什么话,来驱走这种感觉,“我看我太欺侮玫瑰花了,我喜欢将玫瑰花摘下来,一直闻到一点香味都不剩为止。”
斯蒂芬仍旧一声不吭,他根本就一句话都讲不出来。麦琪微微地举起一条胳膊,朝那朵吸引着她的半开着的大玫瑰花伸过去。谁没有感到女人胳臂的美?那有涡儿的胳臂肘,还有一直到优美的手腕上的渐渐减少的各种曲线,结实而又柔软的肌肉上还有几乎看不出的细小凹陷,这一切都蕴育着无法形容的温情。两千年前有一位伟大的雕塑家,曾经被女人的一条胳臂感动了,于是他替帕台农神庙雕塑了这么一条胳臂。直到现在,我们看到了这条胳臂慈爱地拥抱着古老的无头的大理石像,依然异常感动。麦琪的胳臂就同那条胳臂一样,她的胳臂还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斯蒂芬在一阵疯狂的冲动下,猛然伸出手去,握紧了她的手腕,疯狂 地吻着这支胳臂。
可是麦琪马上挣脱出来,如一个负伤的战神似的朝他瞪眼,又气又羞,浑身发抖。
“你怎么敢这么大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激动地说,“我给你什么权利,让你来侮辱我?”
她冲进隔壁的起居室,倒在沙发上喘气、哆嗦。
她贪图片刻的欢乐就做了对不起露西,对不起费利浦,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因此受到了可怕的惩罚。她感到一阵沮丧和颓唐,片刻的快乐就此化为乌有。原来斯蒂芬以为她比露西低微。
斯蒂芬倚在花棚上,由爱情、怒火和困惑的懊丧交织成的情欲斗争让他头昏眼花了。他为了管不住自己而伤了麦琪而感到无比懊丧。
他因为触犯了麦琪感到十分懊丧,现在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到她身边去请她原谅。他低声下气地走过去,站在麦琪跟前,可是麦琪刚坐下来不久,怒气尚未平息。
“请你走开!”她非常傲慢地说,“以后不要和我见面。”
斯蒂芬转过身子,在屋子的另一头走来走去。他觉得不得不回客厅去。其实,他们离开客厅并没有多久,他回到客厅里的时候,华尔兹舞曲尚未结束。
不久,麦琪也进来了。她所有的自尊心全给激起来了;使她的自尊心受到伤害的那种可恨的软弱至少已经消失。最近一个月来所产生的一切思绪,所经受的一切诱惑,都会永远忘掉了。现在,再没有什么可以引诱她了;她能够安分守己,恢复往日的安详。她回到客厅之后,脸上仍然带着兴奋的光彩,然而却有一种傲慢的克己的感觉,使任何东西都不能使她激动,她拒绝再跳舞,可是她爽快和镇静地和向她致意的人交谈。当天晚上回家之后,她问心无愧地吻着露西,在这火热的一刻她几乎可以说是高兴极了,因为她不可能再露出任何表示对不起那温柔天真的表妹的话或神情。
第二天清晨,麦琪没有像她原来指望的那么早就到白赛特去。她的母亲要送她去,可塔利弗太太又不能赶紧将家务都干完。所以麦琪在匆匆地洗漱完毕之后,打点好了行装,坐在花园里等。露西忙着在屋里打包裹,准备将一些义卖品送给白赛特的孩子们。突然间门铃叮叮当当地响了,麦琪有点儿惊慌,生怕露西会带了斯蒂芬来见她,毫无疑问,来客准是斯蒂芬。
可是不一会儿,客人一个人来到花园里,在麦琪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他不是斯蒂芬。
“麦琪,我们坐在这里刚能看到那些苏格兰枞树的尖皮。”费利浦说。
他们默默地握着手,可是麦琪却带着比以前更像童年时代的亲切笑容望着她,他觉得她在鼓励他。
“是的,”她说,“我时常望着这些树,希望再能看到夕阳照在这些枝杈上。但是那儿我只去过一次,同我妈妈上教堂去的时候去的。”
“我到那儿去——我常常去,”费利浦说,“我只能生活在水里。”
深刻的回忆和强烈的怜悯使麦琪将手让费利浦握着。他们从前曾经有多少次是这样握着手散步的呀!
“我还记得,”她说,“你在什么地方跟我讲了些什么,讲了些我从来没听到过的动人故事。”
“不久你又要回到那儿去了吧,麦琪?”费利浦说,他变得胆小起来了,“磨坊不久又要成为你哥哥的家了。”
“是的,但是我不会回去了,”麦琪说,“我只会听到这个愉快的消息。我就要走的——也许露西还没有告诉你吧?”
“这么说,未来和过去是永远不会连接的了?过去的一页是完全结束了?”
常常用恳求的钦慕的眼光仰望着她的那双灰色眼睛,现在又仰望着她,流露出最后一丝希望,麦琪也睁大了眼睛,恳切地注视着他那双眼睛。
“过去的一页永远不会结束,费利浦,”她严肃而伤心地说,“我不希望未来的一切同过去一刀两断,可是我和哥哥的关系是最密切的一种,我决不能心甘情愿地做任何一件要使我和他永远分离的事。”
“麦琪,难道这就是使我们永远分离的唯一原因吗?”费利浦一心想得到肯定的答复。
“是唯一的原因,”麦琪镇定而坚决地说。她也相信这是唯一的原因。那时候,她觉得魔杯已经给砸了。随之产生的,使她能够骄傲地控制自己的那种激动还没有消失,她镇静地展望着未来。
他们手握着手,坐了一会儿,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一句话;在麦琪的心里,他们俩最初的恋爱场面和离别的场面,比目前的这一幕更加逼真,她正在想着红苑里的费利浦。
费利浦觉得他对麦琪的答复应该十分高兴:她同石池里的水一样清澈,一样透明。他为什么不该非常高兴呢?凡是善于忌妒的人,如果不能洞悉心灵细微的深处,是决不会对任何事情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