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四十九
“是的,是这么回事。是这样!”涅赫柳多夫从监狱出来时心里想,如今他才完全明白了自己所有的罪责。如果不是他试图赎罪,解救自己的行为,他就根本不会感觉到他的全部罪恶,不仅如此,她也不会感觉到她所受到的全部危害。事到如今,这一切才触目惊心地表现出来。现在他只看到他对这个女人心灵的影响,而她看见和理解的则是她所受到的危害。以前涅赫柳多夫是在玩弄自己那种自我欣赏和自我忏悔的感情,如今他简直觉得可怕。抛开她吧,现在他做不到(他有这种感觉),与此同时也难以想象,他和她的关系会有怎样的结局。
在大门口,一个胸前佩戴十字章和奖章的看守,带着令人不快的曲意奉承的神情朝涅赫柳多夫走来,神秘地把一封信递给了他。
“这是一个女人让我交给大人您的……”他说着,把一个信封递给涅赫柳多夫。
“哪个女人?”
“您读过就明白了。是个女犯人,政治犯,我在她们那里当差,所以她才托我。虽然这是不允许的,但是得按人道办事……”看守不自然地说。
涅赫柳多夫颇为惊讶,一个奉命看管政治犯的看守,怎么能在监狱里,几乎当着所有人的面转交信件呢?当时他还不知道,这个人既是看守,又是暗探。他接过信,一面走出监狱,一面看完了信。这信是用铅笔写的,笔迹流畅,内容如下:
“得知您常到监狱来,对一个刑事犯人感兴趣。我想和您见见面。请要求监狱当局允许您跟我见面。他们会准许您的,那么我会将有关您正在保护的人和我们小组的许多重要情况转告您。向您表示感谢的薇拉?博戈杜霍夫斯卡娅。”
薇拉?博戈杜霍夫斯卡娅是诺夫戈罗德省一个偏僻地方的女教师,涅赫柳多夫曾经和同伴一起到那里猎熊。这位女教师曾请求涅赫柳多夫给她一笔钱让她去进修班学习。涅赫柳多夫给过她钱,就把她的事忘记了。这位小姐原来是个政治犯,现在,在蹲监狱,大概她在这里听说了他的事,才提出愿意为他效劳。当初那时候一切都是那么容易、简单,现在一切都是如此困难和复杂。涅赫柳多夫生动而愉快地回忆起当时的情况,以及自己和博戈杜霍夫斯卡娅的结识。那是在谢肉节前夕,在一个偏僻的地方,离铁路线有六十俄里。那次狩猎是幸运的,打死了两头熊,吃过午饭,正准备回去,他们留宿的小茅屋的主人来告诉说,本堂助祭的女儿来了,想见见涅赫柳多夫公爵。
“是个俊小姐吧?”有人问。
“喂,别乱说!”涅赫柳多夫说着,做出一副严肃的面孔,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擦着嘴,觉得奇怪,为什么助祭的女儿有求于他,接着走进了主人的农舍。
屋里有一位头戴毡帽、身穿皮袄的姑娘,她身体结实,脸盘瘦削,不漂亮,但是一对眼睛和上面的眉毛挺好看。
“呐,薇拉?叶夫列莫夫娜,你跟她谈吧。”女主人、一个老太婆说,“这就是公爵,我走了……”
“我在哪些方面能为您效劳呢?”涅赫柳多夫说。
“我……我……您知道,您有钱,您把钱用在一些琐细的小事上,花在打猎上,我知道。”姑娘开口说,很有些不好意思,“而我只想一件事,只想成为对人们有益的人,但是我做不成什么事,因为我什么也不懂。”
那对眼睛是真诚而善良的,那种又果敢又胆怯的表情非常令人感动,以致涅赫柳多夫像他经常发生的那样,突然转到了她的处境里,理解她,也可怜她了。
“我能做什么呢?”
“我是个女教师,可是想入进修班,他们不放我去,并不是不放,他们是放的,但必须交钱。请借给我一点钱,我结业后再奉还。我想,有钱的人猎熊,给农民喝酒——这却不好。他们为什么不做些好事?我只需要八十卢布。如果您不愿意借,我也无所谓。”她生气地说。
“刚好相反,我非常感谢您给了我一次机会……我马上拿钱来。”涅赫柳多夫说。
他来到前室,在那里碰见一个正在偷听他们谈话的同伴。他没有回答同伴们的玩笑,从钱袋里取出钱,交给了她。
“请收下,请收下,不要道谢。倒是我应当感谢您。”
如今涅赫柳多夫回忆起这些事心里还觉得愉快。他还愉快地想起,当时有个军官把这件事编成一个粗俗的笑话,他几乎跟他吵起来,另一个同伴支持他,因此这个同伴跟他交情更深。那次狩猎是幸运而快活的,他们夜里返回火车站时,他心情很好。一串双套马的雪橇一个挨一个在林间狭窄的小路上无声地奔跑,两边树木有时是高的,有时是矮的,还有些枞树,上面沉甸甸地压着密密的雪块。在黑暗里,火光闪闪,有人在抽一支气味芬芳的香烟。围猎人奥西普在雪橇间跑来跑去,积雪没到膝盖,他一面整理东西,一面讲到麋鹿,说它们在深雪里行走,吃白杨的树皮,还讲到熊,说它们躲在森林茂密处的洞穴里,把温暖的呼吸一直喷到洞口。
涅赫柳多夫回忆起这一切,尤其是想起了那种意识到自己健康、有力、无忧无虑而产生的幸福感。他把短皮袄裹得紧紧的,肺部呼吸着寒冷的空气,迎面吹来被车轭从树枝上碰下来的雪花,身上是暖和的,脸上一阵阵清凉,心里既无牵挂,又不受谴责,既无恐惧,又无愿望。那时是多么美好啊!而如今呢?我的上帝,这一切是多么令人痛苦,多么困难啊!……
很明显,薇拉?叶夫列莫夫娜是个革命者,现在为了革命事业而坐牢。应当见见她,特别是因为,她答应谈谈如何改善马斯洛娃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