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飞向天堂 (1)
伊娃的卧室很宽敞，它朝着宽宽的走廊。屋子一边是她父母的卧室， 一边是奥费利娅小姐的卧室 。这间房间完全是按照圣克莱尔的意思布置的，风格同伊娃的个性非常和谐。窗上挂着玫瑰色和白色相间的窗帘，地板上铺着巴黎地毯，地毯上的图案是圣克莱尔自己设计的，一丛盛开的玫瑰周围镶着一圈含苞未放的花蕾和绿叶，竹床、竹椅和竹卧榻的式样都很典雅别致，床顶上有一个石膏托架，上面站着一位倒垂着两只翅膀的美丽的天使，手中捧着一个山桃叶的花冠。托架上挂着一顶在那种气候下每一张卧榻都不可缺少的银色条纹的玖瑰色罗纱帐，用来阻挡蚊子的侵袭。房间中央还有一张小巧玲珑、式样新颖的竹桌，桌上放着一只装着白百合花的佩罗斯花瓶；桌上还摆放着伊娃的书本和玩具，另外还有一个圣克莱尔买给她让她练字时用的精致雪花石膏的文具架。房间里还有一个壁炉，壁炉架上摆着一尊耶稣接待儿童的精美的塑像，塑像两旁有一对大理石花瓶；汤姆每天清晨都在这对花瓶中插上鲜花。
这一段时间一直支撑着伊娃的那种虚浮的力量很快便退走了。走廊里很少听到她轻盈的脚步声了。她常常斜靠在窗户边那张小竹榻上，深邃的眼睛凝视着时起时伏的湖面出神。
一天下午三点钟左右，伊娃正躺在竹榻上，突然，她听见走廊上传来妈妈的尖叫声。
“你又在干什么，你这个小魔鬼！又有新花样了！你摘花了，嗯？”接着便传来一记清脆的耳光声。
“天啊，太太——这是给伊娃小姐摘的。”是托普西的声音。
“给伊娃小姐，真是个好借口啊！你认为她会要吗，你这个讨厌的小黑鬼？拿着花快滚开！”
伊娃急忙爬起来，跑到走廊上。
“噢，不要这样，妈妈，我想要这些花，把它们给我吧，我喜欢的。”
“可是伊娃，你房间里已放满了花。”
“越多越好，”伊娃说，“托普西，把它们给我吧！”
托普西一直站在一边，闷闷不乐地低着头。听到伊娃叫她，她走过来，将花递给伊娃，脸上的神情羞怯迟疑，与她以往的那种嚣张、古怪的神气完全不同。
“这束花真美啊！”伊娃接过花说。
这束花的确非常美：青翠欲滴的绿叶衬托出一朵独一无二的山茶花，再配上一支鲜红如火的天竺葵。摘花人显然很用心地搭衬了颜色，每一片叶子的排列都恰到好处。
“托普西，你摘的花配得非常美呀，”她说，“这是个新花瓶，我还没用过它呢，你能每天帮我插一束花吗？”听到这些，托普西禁不住面露喜色。
“唉，真是难以理解，”玛丽说，“你要她给你插什么花呀！”
“你别问了，妈妈，你就答应让托普西帮我插花吧，好吗？”
“妈妈，可怜的托普西是想为我做点儿事情。”伊娃对玛丽说道。
“哼，我说她只是想捣乱而已。她知道她不应该摘花，而她就偏要去摘，给你插花是惟一的借口。不过，要是你愿意让她为你摘的话，那就让她摘吧！”
“妈妈，你不觉得托普西和过去大不一样了吗？她在努力学做一个乖孩子呢。妈妈，你不知道，托普西很可怜。她总是事事不顺心。”
“她到我们家来以后情形就不同了。这一点我敢保证。我们给她讲道理，教育她，开导她，想尽了一切办法，可她还是这么令人厌烦，永远也改不了啦。真是无可救药。”
“可是，妈妈，我们成长的环境可大不相同啊！我有很多亲人、朋友，有许多教我学好，让我幸福的东西。可她呢，她什么都没有，一直到来我们家以后。”
“很可能是这样的，”玛丽打了个哈欠说，“唉呀，这鬼天气太热了！”
“妈妈，如果托普西是个基督徒的话，她也会像我们大家一样变成天使，升到天国的，是吧？”
“托普西！多么荒唐的念头啊！只有你才会有这种想法。不过我想，或许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吧！”
“可是妈妈，上帝是我们大家的天父，当然也是托普西的天父。耶稣也是她的救世主啊！”
“嗯，也许是吧。我想每个人都是上帝创造的，”玛丽说，“我的香瓶放哪儿去了？”
“真可惜啊，唉，真可惜。”伊娃望着远处的湖面，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可惜呀？”玛丽问。
“唉，我们眼睁睁看着那些本来可以成为天使并和我们一同升到天堂里的人慢慢堕落，却不肯拉他们一把。哎，真是！”
“唉，我们也没办法啊！担心有什么用呀！伊娃。我可不知道该做什么。不过我们倒是应该庆幸我们生下来就有这些优势。”
“我实在做不到，”伊娃说，“我一想起那些可怜的人一无所有，心里就难受。”
“那可怪了，”玛丽说，“我的信仰可使我对自己所处的优越环境非常满意。”
“妈妈，我想剪掉一些头发，——一大部分。”
“为什么要剪头发？”玛丽问。
“妈妈，我想趁自己还有力气的时候，把它送给我的朋友们。你把姑妈叫来帮我剪好吗？”
玛丽提高声音，把在另一间屋子里的奥费利娅小姐叫了过来。
奥费利娅小姐进来时，伊娃从枕头上坐起身来，将她那头金黄的长发披散下来，快活地说：“来呀，姑妈，帮我剪头发吧！”
“那是干什么呀？”圣克莱尔问，他刚刚出去给伊娃买了些水果。
“爸爸，我只是想请姑妈帮我剪一下头发。头发又多又长，捂得头上很难受。况且，我还想把它们送给朋友们。”
奥费利娅小姐手里握着剪刀走了进来。
“小心点儿，别剪丑了，”圣克莱尔说，“从里面剪，这样外面就看不出来了。我可是为伊娃的小卷发而骄傲呢。”
“噢，爸爸！”伊娃伤心地说。
“就是嘛！我要你把它们保养得漂漂亮亮的，到时候，我就带你到你伯父的庄园上去玩，去看你的恩里克哥哥。”圣克莱尔轻松地说。
“我永远也不可能去那儿了，爸爸。我要到一个更遥远的美丽的国度去了，相信我吧，爸爸，难道你看不出我一日不如一日吗？”
“为什么你一定要我相信它呢，伊娃？”她父亲问。
“这是事实啊，爸爸。你相信它吧，那样你就会也像我这样想了。”
圣克莱尔一言不发了。他站在一旁，伤感地看着奥费利娅小姐把伊娃美丽的长卷发一缕一缕地剪下来，再平放在她的衣兜里。伊娃拿起头发，仔细地看着，将它们绕在削瘦的手指上，并不时地忧虑地看一看她父亲。
“我早知道结果会是这样的！”玛丽说，“我的身体就是被这件事搞垮的，它正渐渐地把我推进坟墓！可是，谁都不在意这个。我早就预见到了，圣克莱尔，你很快就会知道我说的一点儿都没错。”
“你一定会为此感到欣慰的！”圣克莱尔口气生硬地说，言语中充满厌恶。
玛丽在一张竹榻上躺下来，用一块麻纱手绢蒙住了脸。
伊娃那双清澈、单纯的眼睛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又看看母亲，目光恳切。她的眼神中充满宁静和顿悟，那是属于逐渐摆脱尘世羁绊的灵魂的眼神。显然，她已经看到，并且感受到了父母亲的种种差别。
她把父亲叫到身边，说：
“爸爸，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我知道我必须得离开了。我还有些话要说，有些必须做的事情要做。可是我一提起这些事你就不高兴了，不过这是早晚的事，拖也拖不掉的。请你答应我，现在就让我说吧！”
“孩子，我答应你，”圣克莱尔说，他一只手紧紧握着伊娃的小手，另一只手则蒙住了眼睛。
“那么，我想见见家里所有的仆人们。我有些话必须要对他们说。”伊娃说。
“好的。”圣克莱强忍悲痛说。
奥费利娅小姐派了个人出去传话。很快，所有的仆人就都聚集到伊娃的屋子里了。
伊娃靠在枕头上，长发披散在脸颊周围。她恳切地看着每一个人。
仆人们不约而同地悲痛万分。伊娃那圣洁的面庞，那刚剪下来的缕缕长发，她父亲挂着泪水的脸，还有玛丽的呜咽——这一切立刻引起了那些多愁善感而又颇具同情心的黑人们的共鸣。
他们进来以后，一个个愁眉苦脸。屋子里死气沉沉的，好像是在举行葬礼。
伊娃坐起来，恳切地注视着大家。人人都是一副愁苦万分的模样，许多妇女用围裙擦拭着眼泪。
“我请你们来，亲爱的朋友们，”伊娃说，“是因为我爱你们，爱你们每一个人。我想对你们说一些话，希望你们永远记住………再过几个星期，我们就要分别了，你们再也见不到我了——”
刚说到这儿，伊娃就被呜咽痛哭的声音打断了。她停顿了片刻，便继续说道，“如果你们真的爱我的话，就不应该打断我的话。请听我说，我想和你们谈谈关于你们的灵魂的问题……恐怕你们很多人对此都漠不关心吧。你们只想到人间的事。我希望你们记住，还有一个更美丽的世界在我们的天父耶稣那里，我就要去那儿了，你们也都能去那儿。这世界有我一份，也有你们每个人一份。不过，如果你们想去那儿的话，你们就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游手好闲，迷迷茫茫地过日子了，你们必须作一个基督徒。你们要记住，你们每一个人都会成为天使，永远作个天使……如果你们希望成为基督徒的话，耶稣会帮你们的，你们要向他祈祷，要仔细阅读——”
伊娃突然停住了，用怜惜的目光看了他们一眼，接着难过地说道：
“唉，天哪，你们不会读，可怜的人啊！”
她把脸埋进枕头里，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跪在地板上听她讲话的奴隶们勉强不哭出声来，他们的哽咽声惊动了伊娃。
“不要紧的，”她抬起头来，眼里含着泪，灿然一笑，“我已经为你们祷告过了。即使你们不会读《圣经》，耶稣也还是会帮助你们的，你们尽力将一切都做得更好吧！每天都要向耶稣祷告，请求耶稣帮助你们，一有机会就请别人读《圣经》给你们听。我想，这样的话，早晚有一天，我会在天堂里再见到你们的。”
“阿门。”汤姆，玛咪和一些年长的基督徒小声地应道。那些年轻的，平时玩世不恭，毫不在意的人也被伊娃完全地感动了，一个个头埋在膝盖里哽咽起来。
“我知道，”伊娃说，“你们都是真心爱我的。”
“是的，哦，是的，我们是真的很爱你啊！上帝保佑她啊！”大家深情地答道。
“是的，我知道你们爱我，你们每个人对我都那么好。因此，我想送给你们一样东西。当你们见到它时，就会想起我来。我要送你们每人一缕我的头发。”
在那情景前，任何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所有的人都流着泪围绕在那虚弱的小姑娘身边，从她手中接过那缕头发，对他们来说，这是她留给他们的爱的标志。他们流着泪，以各自的方式表达着他们对她的爱，说着对她的祝福。
奥费利娅小姐深怕这场面会对伊娃造成负面影响，因此在仆人们一个一个接受了礼物之后，便暗示他们离开。
最后，所有的仆人都离开了，除了汤姆和玛咪。
“汤姆叔叔，”伊娃说道，“我把这一绺漂亮点儿的留给你。噢，汤姆叔叔，我一想到有一天会在天堂里与你见面就兴奋不已。我肯定我们一定会在天堂里相见的。还有玛咪，亲切善良的好玛咪！”她一面说，一面温柔地搂着老玛咪，“我知道你也会去那儿的。”
“唉，伊娃小姐，没有你，我们怎么活得下去啊！”那忠诚的老仆人说，“看来这个家就要被拆散了！”说完，玛咪禁不住痛哭失声。
奥费利娅小姐把她和汤姆轻轻推出去，心想，这下屋里可没人了。谁想到她一转过身来，便看见托普西还站在那儿。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她问道。
“我一直在这儿！”托普西边说边流泪，“哦，伊娃小姐，我知道我一直都是个令人讨厌的坏孩子，可是你能也送给我一绺头发吗？”
“哦，当然啦，可怜的托普西，我当然会给你的。喏，以后每当你看见它时，就会想起我对你的爱，也要记住我希望你做个好孩子！”
“哦，伊娃小姐，我会的，我一直都在努力呢！”托普西诚恳地说，“可是，天啊，学好对我来说可真不容易呢！或许我还没习惯吧！”
“上帝看得见的，托普西，他也在为你难过呢！他会给你帮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