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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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府邸是意大利式的现代建筑,两个侧翼前伸,有三座台阶,后面是呈坡形的大草地,草地上有几头母牛在吃草,两边是一丛丛大树,之间距离相等。柳条筐种的小灌木,杜鹃花,山梅花,绣球花,对着弯弯曲曲的铺沙小路,鼓出它们高高低低的青枝绿叶。一条河在桥下流过。穿过雾,能看见一些茅屋顶的房子,分散在草地上。草地边上有两座长满树木、坡度不大的山坡,在后面,树丛里面,车库和马房,平行成两条直线,它们是拆毁了的旧府邸的残存部分。夏尔的轻便马车在中间的台阶旁停下来,仆人们出现了,侯爵走上前来,向医生的太太伸出胳膊,领她走进前厅。前厅很高,地上铺着大理石板,脚步声和说话声从这里发出回响,就好像在教堂里一样。正对着大门的是一道笔直的楼梯,左边是一个走廊,面对着花园,通向台球房,在门口可以听到牙球相撞的声音。爱玛穿过台球房去客厅,这时候她看见在台球四周有些神情严肃的男人,每个人都佩带着勋章,下巴紧贴着高高的领带,默默地微笑,同时推出他们的球杆。

在阴暗的细木护壁板上,有几只镀金的大画框,在它们下面用黑字写着名字。她看到一幅下面写的是:“让·安托万·德·安德维利耶·德·伊维蓬维尔,沃比萨尔伯爵,弗雷内男爵,1587年10月20日库特拉之役(库特拉,在法国西南部,1587年,胡格诺派的纳瓦尔的亨利在此大败亨利三世的军队。)中阵亡。”另一幅是““让·安托万·亨利·居伊·德·安德维利耶·德·伊比萨尔,法兰西海军司令,获得圣·米勒勋章的骑士(圣·米迦勒勋章是法国国王奖赏有功之臣的,骑士为贵族中的一个等级。),1692年5月29日,于乌格·圣·瓦之战役(乌格·圣·瓦在法国西北部,临英吉利海峡,1692年法国舰队在这里的海面上被英国、荷兰的舰队击败。)负伤,1693年1月23日在沃比萨尔去世。”再下去就不容易看清楚了,因为灯光聚在绿色的台球台毯上,房间里别的地方便飘动着阴影。光线照到画像上,遇到油漆的裂纹,碎成一条条鱼骨似的细线,将并列的油画变成了棕色。

所有这些镶金边的、黑黑的方形大画,东一处西一处地露出比较亮的部分,如一个苍白的前额,一双对着你望的眼睛,一副披在沾上粉的红色礼服肩膀上的假发(戴假发时扑粉,粉落到肩膀上。),或者是滚圆的腿肚上方一只宽紧袜带的扣子。侯爵打开了客厅门,一位贵妇人(就是侯爵夫人本人)站了起来,迎接爱玛,请她靠着自己坐在一张双人沙发上,和她亲切地谈起话来,仿佛认识她很久了。这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肩膀很美,鹰钩鼻,嗓音单调缓慢。这天晚上,她的褐色头发上蒙着一条普通的镂空花边的头巾,在身后呈三角形向下垂。一个头发金黄的少女坐在她边上一张长靠背的椅子上,几位先生围着壁炉和夫人们谈天,他们礼服翻领上的饰孔都戴着一朵小花。七点钟,晚宴准备好了。男客人比较多,坐在前厅里的第一桌,夫人们坐在餐厅里的第二桌,侯爵夫妇和她们同桌。爱玛一走进餐厅,就感到一股热气包围住了她,热气里混合着鲜花和漂亮桌布的香味。枝形大烛台上的蜡烛火焰映在钟形银罩上显得更长了。多面的水晶,盖满了暗暗的水汽,互映着苍白的光线。餐桌从这头到那头,一丛一丛的花排成一条直线。

宽边的盘子里,放着折成主教帽形的餐巾,餐巾的两个褶子中间有一只椭圆形小面包。螯虾的红红的腿伸到了盘子外面。镂空的篮子里,大个儿的水果,一层层地放在青苔上。鹌鹑还带着毛,向上冒着热气。膳食总管穿着丝袜、短裤,白领带,胸前有襟饰,像一位法官一样严肃,他端着切好的菜肴,从客人的肩膀中间伸过去,一勺子就把你挑选的那一块送给你。嵌着铜棍的大瓷炉上,立着一个女人的雕像,一件有褶裥的宽大的衣服,从下巴起盖住了她的全身,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坐满餐厅的人。包法利夫人注意到有好几位夫人没有把她们的手套放到玻璃杯里。在餐桌的上座有一个老头儿,坐在满桌的女宾中间。他像一个小孩一样,餐巾系在背后,对着面前满满的盘子低下头去,一面吃,一面让汤汁从嘴里一滴一滴流下来。他的眼睑外翻,一条黑饰带把他的头发在脑袋后面卷成一束。这个人是侯爵的岳父拉维迪埃老公爵。贡夫朗侯爵在沃德勒伊的府邸里举行狩猎会的时期,他曾经是阿科瓦伯爵(阿图瓦伯爵(1757—1836),为路易十六的弟弟,1824年即位后为查理十世。)宠幸的人。

据说他在科阿尼(科阿尼(1737—1821),法国元帅。)之后,洛曾(洛曾(1747—1793),出身于贵族世家的子弟。)之前,也做过玛丽·安托瓦内特(玛丽·安托瓦内特(1755—1793),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王后,1793年10月被处死在断头台上。)的情人。他一生放荡,尽人皆知,决斗、赌博,诱拐女人,挥霍光家财,让全家人心惊胆战。他的椅子后面站着一个仆人,每当他指着盘子结结巴巴地说什么的时候,这个仆人就靠近他的耳朵大声告诉他是什么菜。爱玛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望这个耷拉着嘴唇的老头,就像看一件奇特少见而又令人敬畏的东西一样。他可是在宫廷里待过,在王后的床上睡过觉啊!斟冰冻过的香槟酒了。爱玛嘴里觉得那样冷,全身都哆嗦起来。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石榴,也没有吃过菠萝,甚至连白糖她也觉得比别的地方的更白更细。饭后,夫人们都上楼去她们各自的房间,为参加舞会做些准备。爱玛小心认真地梳妆打扮,仿佛一个女演员初次登台演出一样。她按照理发师的建议梳理头发,穿上摊在床上的巴勒吉纱罗(巴勒吉纱罗,因原产于法国巴勒吉,故名。)的裙袍。夏尔的裤子在肚子那里紧了一些。

“鞋底下的带子会妨碍我跳舞的。”他说。

“跳舞?”爱玛问道。

“是呀!”

“你疯了吗?别人会笑话你的,你在位子上待着吧。再说,这对一个医生来说也更合适些。”她又说了一句。夏尔没话说了。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等爱玛穿好衣服。他站在她背后,从镜子里看到她坐在两支蜡烛中间。她的黑色的眼睛好像更黑了。她的贴在两鬓的头发朝着耳朵微微隆起,发出蓝蓝的光。发髻上的一朵玫瑰在一根活动的茎上摇晃,在叶子尖上有几滴人造的水珠。她穿了一件淡桔黄色的裙袍。夏尔过去吻她的肩膀。

“走开!”她说,“你把我的衣服弄皱了。”

这时响起了小提琴拉的前奏曲和法国号的声音。她走下楼梯,克制住自己没有跑下去。四对舞(19世纪流行的一种舞,由四对组成。)已经开始了。来了许多人你拥我挤。她在门旁的一条长椅上坐下。对舞结束以后,供跳舞的场子里只有一堆堆男人在站着谈天,一些穿着制服的仆人,端着大盘子走来走去。女客们坐成一排,摇着彩色的扇子,花束半遮住她们的笑脸,微微张开的手里转动着金塞香水瓶,白手套紧紧包住手腕上的肉,同时显出指甲的形状。装饰在上衣上的花边在抖动,钻石别针在胸前发光,镶着圆形肖像的手镯在裸露的胳膊上发出轻轻的响声。头发紧贴着前额,在颈背盘成结,插着勿忘草,茉莉花,石榴花,麦穗或者矢车菊,有的呈王冠形,有的呈葡萄串形,有的呈枝杈形。一些做了母亲的,戴着红头巾,沉着脸,安安静静地坐在她们的座位上。爱玛的男舞伴用手指尖搂住她的时候,她的心有点跳。她走过去站在行列中,等待琴弓一拉就开始跳。但是不久她紧张的心情就消失了。

随着乐队的节奏她摇晃着身子,向前滑去,同时脖子微微地动着。有时候,其他乐器都停下来,只有小提琴奏着,她听到美妙之处,嘴唇上露出微笑。从隔壁房间里发出了金路易(金路易,法国旧金币,相当于20法郎。)倒在桌毯上的清脆响声。(指在赌博。)接着,所有的乐器又一齐响了,短号吹出响亮的声音。脚又合上了拍子,裙子鼓起来,又擦过去,手握在一起,又分了开来。同样的眼睛,原来在你面前低下去,现在又抬起来,盯住你的眼睛望着。有些男人(十五六个左右),从二十五岁到四十岁,或者分散在跳舞的人中间,或者在门口聊天。他们虽然年龄、服装和面孔不一样,可是都有世家望族出身的气派,所以在人群中很容易被辨认出来。他们的衣服做工考究,料子好像也更柔软,呈环形的头发贴在两鬓上,抹了特别上等的发蜡,精光发亮。他们的面色是富人的面色。瓷器的白色,缎子的光彩,华丽的家具的油漆光泽,把这样的面色衬托得更白,这是饮食讲究精美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