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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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到了,很可能把它撞坏!叫波里特把车子重新放好!……奥梅先生,真想不到,打从早上开始,他们也许打了十五盘,喝了八罐苹果酒!……”她手上拿着漏勺,远远地望着那几个人,继续说道,“可是他们要把我的台球桌毯戳破了。”

“破了也算不了什么,”奥梅先生回答说,“你再买一张新的。”

“一张新的台球桌!”寡妇叫起来。

“既然这一张不能用了,勒弗朗索瓦太太,我对你再说一遍,你害了自己!大大地害了自己!而且,现在爱好打台球的人都喜欢小球袋(指台球桌四周的球袋。)和重球棒。大家都不打弹子啦,全都变了!应该跟着时代走!你看看泰利埃吧,更确切地说……”女老板气得脸通红。药剂师又说道:“你说也是白说,他的台球桌就是比你的精巧。比方说吧,人家会想到为波兰人或者里昂(里昂,法国城市。)的水灾灾民搞什么爱国赌注……”

“像他那样的叫化子我们才不怕呢,”女老板耸耸粗壮的肩膀,打断他的话说。“好啦!好啦!奥梅先生,只要‘金狮’开着,就有人上门。我们的资本可多着呢!相反,有一天早上,你会看到‘法兰西咖啡馆’关店停业,门窗的挡雨板上都贴着好大的启事!……换台球桌,”她自言自语地说下去,“它用来放我洗好的衣服再合适也没有了,在打猎的季节,我安排过六位旅客睡在上面!……怎么这个磨磨蹭蹭的伊维尔还没有来!”

“你等他来替你那几位先生开饭吗?”药剂师问。

“等他?那么比内先生怎么办!一到六点钟你就会看到他进来,他那样守时的人在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他总坐在小厅里那个老位子上!宁愿被人杀死他也不肯换个地方吃饭!他吃东西真挑剔!连苹果酒也要挑挑拣拣!他不像莱昂先生,这位先生有时七点来,甚至七点半来。他对自己吃什么看都不看一下。多么好的年轻人!说话声音总比别人轻。”

“你看,受过教育的人和当过兵的收税官就是有这样的差别。”

六点一响,比内进来了。他穿了一件蓝色礼服,笔直地往下垂着,包住他瘦削的身子。他的皮鸭舌帽的护耳用细带子系在头顶,在翻起的帽舌下面,能看到他的秃前额,过去长久戴头盔在那上面压出了印子。他穿的是黑色呢子背心,有衬布的衣领,一条灰色长裤,一年四季长统靴都擦得好亮,两只靴子的面都因为脚趾凸出来隆起了一块。金黄色的络腮胡子显出了他下巴的的轮廓,没有一根乱长的,它又像花坛的边,框住他的暗淡无光的长脸,还有他的小眼睛和鹰钩鼻。他是玩各种牌戏的好手,优秀的猎人,能写一手好字。他家里有一台车床,他喜欢车一些套餐巾的小环做消遣,车了许多,屋子里都堆满了。他像艺术家那样爱猜疑,又像有产者那样自私。

他朝小厅走去,可是先得将那三个磨坊老板请出来。当别人替他放餐具的时候,比内默不作声地坐在他的炉子旁边的位子上,然后他按照老习惯,把门关上,脱下帽子。

“说上几句客气话也不会损坏他的舌头呀!”药剂师等到只有他和女老板两个人在场时,说道。

“他从来不多说话,”她回答说,“上个星期我们这里来了两个做呢绒生意的客人,是两个很会说笑的年轻人,晚上讲了一大堆笑话,我笑得流出了眼泪。可是,他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就像一条西鲱。”

“是这样,”药剂师说,“没有想象力,没有风趣,一点也不懂得和别人交往。”

“不过别人说他挺有本事。”女老板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本事!”奥梅先生反驳道,“他!他有本事?”接着用平静些的语气又说了一句,“在他那一行里,也许可以算吧。”

他继续向下说:“唉!一个做大买卖的商人交往人多,一个法学家,一个医生,一个药剂师,都十分专心于自己的业务,所以他们变得怪僻,甚至粗暴,我理解这一点,历史书上提到过不少这样的例子!不过,至少是因为他们都在思考什么。好比我吧,有好多次要写标签,在书桌上找笔,最后发现它夹在我的耳朵上面!”

这时候,勒弗朗索瓦太太走到门口,看“燕子”到了没有。她哆嗦了一下。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人突然走进了厨房。在黄昏的残余的微光里,可以看到他满面红光,身体健壮。

“本堂神父先生,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客店女老板一面问他,一面在壁炉台上拿到一盏铜烛台,在那上面,铜烛台和蜡烛排成了一行,“要喝点什么吗?一点点黑茶子酒,还是一杯葡萄酒?”

教士彬彬有礼地谢绝了。他是来找他那把雨伞的。几天前,他把它忘在爱内蒙修道院里了。他请勒弗朗索瓦太太今天晚上派人去拿来,送到他的住宅去。他说完话后,就离开这里去教堂了,那里正响起晚祷的钟声。药剂师等到再也听不到教士走在广场上的脚步声时,就指出他刚才的表现很不礼貌。拒绝接受一杯饮料,这在药剂师看来是最可恶的虚伪行为。教士们都偷偷摸摸地大吃大喝,并且拼命想重新过享受什一税(什一税,原是天主教主规定的教民缴的税,即教民收入的十分之一要付税。法国大革命后废除。)的日子。”

女老板替她的本堂神父辩护:“还有呢,像你这样的人,他一下就能抓起四个,在膝盖上弯成两半。去年,他帮助我们的人收麦秸,一次就扛了六捆,他力气多大!”

“妙得很!”药剂师说。“你就打发你的姑娘们向有这样体格的家伙忏悔吧。如果我是政府,我就要教士们每月放一次血(当时的一种医疗法。)。是的,勒弗朗索瓦太太,每个月,为了治安和社会道德的利益,好好地来一次静脉切开放血术。”

“快闭上嘴吧,奥梅先生!你是个不信教的人!你没有宗教信仰!”

药剂师回答道:“我有宗教信仰,我自己的宗教信仰。他们装腔作势,耍弄花招,我比他们任何一个都更虔诚!正相反,我崇拜上帝!我信仰上帝,相信一个造物主,不管他是谁,和我没有多大关系,他把我们放到人世间,要我们尽公民和家长的职责,但是我不需要去教堂,吻银盘子,用我口袋里的钱养肥一大群吃得比我们好的小丑!因为人们可以在树林里,在田野上,甚至像古代人那样仰望着苍穹,一样虔诚地向上帝致敬。我们的上帝,是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公无前469—339),古希腊哲学家。)的上帝,富兰克林(富兰克林(1706—1790),美国政治家,科学家,参加起草独立宣言。)的上帝,伏尔泰(伏尔泰(1694—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作家,哲学家。)的上帝和贝朗瑞的上帝!我拥护《萨瓦的副本堂神父的信仰自白》(这是法国文学家、思想家卢梭(1712—1778)的著名著作《爱弥儿》第四卷中的一部分。萨瓦是法国东南部地区名。)和八九年的不朽的原则(89年即指1789年的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原则指该年8月通过的《人权宣言》,其中提出信仰自由。)!所以我不承认有那么一个上帝老头儿,拄了手杖,在他的花圃里散步,把他的朋友们送进鲸鱼的肚里住(见《圣经》《旧约》《约盒书》:“于是主安排了一条大鱼,把约拿吞下去。约拿就在鱼的肚子里过了三天三夜。”),他大喊一声死去(《圣经》《新约》《马可福音》:“耶稣大喊一声,就断气而死。”《马太福音》:“耶稣又大喊一声,就断了气。”),三天以后复活(据《圣经》《新约》,耶稣在钉死十字架后第三日复活。)。这些事本身就荒谬绝伦,况且完全违背物理学的全部定律。这同时也向我们证明,教士们一直陷在不光彩的愚昧无知里,而且还在使劲把所有其他的人都和他们一起沉到那里面去。”

他不再说下去了,向四周望,看有没有听众,因为药剂师一时激动,竟以为自己在乡镇议会里。但是客店老板却不再听他说话,而是竖起耳朵听远处车辆隆隆的声音。大家听出了那是一辆马车的响声,还夹杂了松掉的马蹄铁踏在地上的嗒嗒声。“燕子”终于在门口停下来。

这是一只由两个大车轮背着的黄箱子,车轮高到车篷那里,乘客因此无法看到道路,肩膀也被尘土弄脏了。狭窄的窗子上的小块玻璃,一关车门,就在框子里震动。窗子原来就有一层灰尘,又到处沾上一点一点的污泥,连暴雨也不能完全冲洗掉。车子套了三匹马,一匹在前面,车子下坡,一颠簸,车箱底就碰到地面。雍维尔的几个居民来到了广场上,他们同时说话,打听消息,要求解释,讨鱼鲜野味筐,伊维尔不知道回答谁好。他替本地人在城里购买物品。

他跑一家家商店,给修鞋匠带回几卷皮革,给马蹄铁匠带回废铁,给他的女老板带回一桶鲱鱼,从女帽店买回帽子,从理发师那里买回一绺绺头发,在回来的路上,他一包包分好,站在座位上,使劲叫喊,把它们从各家院子的围墙上扔进去,马也不顾了,任它们自己向前走。一件意外的事使马车迟到了。包法利夫人的小猎兔狗在田野里跑掉了。大家吹哨唤它,唤了一刻多钟。伊维尔甚至倒回去走了半法里路,但他们最终也没有找到它。可是他们不得不继续赶路。爱玛又是哭,又是发火。她责怪夏尔,说因为他才发生这件不幸。和她同车的布商勒乐先生,说了许多丢失的狗好多年后又认出主人的例子,想安慰她。他说他听人讲过,有一条狗从君士坦丁堡(君士坦丁堡,是土耳其城市伊斯坦布尔的旧称。)跑回了巴黎。还有一条狗,笔直地跑了五十法里,还泅过了四条河。他的父亲有一条鬈毛狗,丢失了十二年,有一天傍晚,他的父亲进城吃饭,在街上,它突然跳到他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