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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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天夜晚,十一点钟光景,他们被一匹停在门口的马弄出的响声惊醒了。女佣人娜丝塔西打开顶楼的一扇窗,和楼下街上的一个男人谈了几句。这个人是来找医生的,他带来了一封信。娜丝塔西冷得全身直打哆嗦,她走下楼,打开锁和一道道门闩。男人丢下马,跟着女佣人冒冒失失地进了屋子。他从他的缀有灰色缨子的呢帽里面取出一封旧布包着的信,小心地交给夏尔。夏尔两肘支在枕头上看信,娜丝塔西一手拿着灯,站在床边。太太因为害羞,面朝着墙,露出了后背。这封用一小块蓝色封蜡封口的信请求包法利先生立刻去贝尔托农庄,接一条断掉的小腿。从托斯特到贝尔托走近路穿近隆格维尔和圣维克多,也足足有六法里(一法里约合4公里。)路。夜里很黑,小包法利夫人担心她的丈夫在路上会出事,因此决定让那个马夫先走,等三个小时以后,月亮升起,夏尔再上路。她让对方派一个小孩来接他,向他指点去农庄的道路,并且打开一道道栅栏门。清晨四点钟左右,夏尔被斗篷包得紧紧的,动身去贝尔托。

他还在暖和的睡意中迷迷糊糊,他骑的牲口平稳地小跑着,他被摇来晃去。在犁沟边上有个挖出的洞,洞的四周围着荆棘,马走到面前自己站住了。这时候,夏尔突然惊醒过来,立刻想到了那条断掉的小腿。他尽力想记起他所知道的一切医治骨折的方法。雨不再下了,天开始亮起来。在没有叶子的苹果树的枝上,鸟儿在寒冷的晨风里竖起它的短小的羽毛,一动也不动。平坦的田野一望无际地展开,远处农庄周围的一丛丛的树木,在广阔的灰色地面上,形成一个个深紫色的斑点。大地在天边消失在色调阴暗的天空里。夏尔不时地睁开眼睛,接着精神上又感到支持不住,睡意重又袭来,他立刻又进入昏昏沉沉的状态,新近的感觉和往事的回忆混淆到了一起,他觉得自己成了两个人,是学生,又是丈夫,有时像刚才那样躺在床上,有时又像以前那样走过动过手术的病人的病房。在他的头脑里,泥罨剂的热气味和露水的清新的气味混合起来。他听见床的铁环在帐杆上滑动,他的妻子在睡觉……他经过瓦松维尔的时候,看见一条沟渠边上,一个男孩坐在草地上。

“你是医生吗?”孩子问道。听了夏尔的回答,他拿起自己木鞋,向前跑去。在路上,医生从他的向导口中知道病人鲁奥先生是一个最富裕的农民。昨天晚上他在一家邻居家里过完三王来朝节(天主教的节日,在圣诞节后的第十二天。)回来,摔断了腿。他的妻子两年前去世了,只有他的小姐爱玛在他身边,帮他当家。车辙越来越沉,贝尔托快到了。那个男孩钻进一个篱笆洞,不见了人影,接着他从一个院子的尽头走过来,打开栅栏门。马在潮湿的草地上轻轻走着。夏尔弯下身子,好从树枝底下过去。看门的狗在窝里拉着链条汪汪叫。当他走进贝尔托的时候,他的马受了惊,偏闪得很厉害。这是一个外表看来富足的农庄。几匹肥壮的耕马在安安静静地吃新槽里的草料。

沿着房屋放着一大堆肥料,在冒水气,肥料上面啄食的母鸡和火鸡当中,有五六只孔雀也在找东西吃,它们可是这个地方珍贵的饲养物。羊圈很长,谷仓很高,墙壁像人的手一样光滑。车栅里放着两辆很大的马车和四把犁,还有鞭子,轭圈,全副马具,马具上的蓝羊毛全被谷仓上落下来的尘土弄脏了。院子越朝里越高,两边对称地种着间隔匀称的树。水塘附近响起鹅群的欢快的叫声。一个身穿镶三道边饰的美利奴(美利奴羊是原产西班牙的细毛绵羊品种的统称。)毛料蓝色袍裙的年轻女人,走到房子的门口迎接包法利先生,请他走进厨房,那里火烧得正旺。伙计们的早饭都在炉子四周大大小小的罐子里煮得沸滚。在壁炉里面,烘着几件湿衣服。铲子、钳子和风箱口都特别大,像光滑的钢一样发亮。沿墙放着许多金属质厨房用具,它们在玻璃窗口照进的晨光里,映着炉火忽强忽弱的火光。

夏尔走上二楼去看病人,看到他睡在床上,盖着被出汗,他的棉布便帽被丢得远远的。这是一个五十岁的矮胖子,白皮肤,蓝眼睛,前半个脑袋成了秃顶,戴着一副耳环。他身边的一把椅子上放着一瓶烧酒,那是一只长颈大肚酒瓶。他不时地倒一点喝,给自己壮壮胆。可是他一看见医生来了,兴奋的情绪就消失了。十二个小时以来,他一直骂个不停,现在却低声呻吟起来。骨折的伤势不复杂,也不严重,夏尔没想到会这么容易治疗。这时候他想起他的老师们在受伤者床边的种种表示,于是学着用各种各样动听的话振作病人的精神。外科医生的友好态度,就像涂手术刀的油一样。

为了做夹板,有人到大车棚里找来一大堆板条。夏尔挑了一块,劈成几片,再用玻璃片磨光。同时女佣人撕碎了几条床单当做绷带。爱玛小姐很想缝几只小垫子。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找针线盒,她的父亲不耐烦了,但是她没有顶嘴。在缝的时候,她扎破了手指,马上放进嘴里吮吸。夏尔对她的指甲那样白感到惊讶。它们发着亮光,剪成巴旦吉仁形。指尖纤细,比第厄普的象牙还光洁,可是她的手并不好看,也许还不够白,手指节有点瘦。这双手也太长了一些,外形的线条毫不柔和。她身上最美的地方是眼睛,虽然是棕色,因为睫毛的关系,好像成了黑色。她的眼睛直爽地望着你,天真而又大胆。

包扎完了,鲁奥先生请医生在走以前“吃一点东西。”

夏尔随爱玛小姐来到楼下的厅里。这里有一张有天盖的大床,遮着有土耳其人图像的印花棉布。床脚有一张小桌子,放着两副餐具和几只银杯子。在屋里能闻得到蓝蝴蝶花的香味和面对窗子的栎木高橱散发出来的湿被单的气味。在墙角的地上,堆放着好几袋小麦。它们是由于附近的谷仓装不下才放过来的。要上那谷仓得登上三层石头台阶。厅的墙上长出了硝,绿色油漆都剥落了,为了装饰房间,在墙当中用钉子挂着一幅铅笔画的密涅瓦(密涅瓦是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的头像,装在镀金的框子里,下面用哥特字体(一种花体字)写着:“送给我亲爱的爸爸。”

他们起初谈病人,接着谈天气,谈严寒,谈夜间在田野里奔跑的狼。鲁奥小姐住在乡下却没有什么乐趣,尤其是现在她几乎一个人照管农庄。厅里很冷,她一面吃东西,一面哆嗦,这样便露出了她的厚厚的嘴唇。她不说话的时候,总是把嘴唇咬得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