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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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首先,他不知道怎样付清从奥梅先生店里拿的药费,虽然他作为医生,可以不付钱,然而这笔人情债总使他有点脸红。其次是家务开支,现在由厨娘管家,钱用得可怕。帐单像雨点一样落到家里来。供货的商人老是低声抱怨,勒乐先生老来缠他。事实是,在爱玛病得最严重的时候,他利用这个机会,加大了发票上的数字,赶紧将斗篷、旅行袋、两只箱子都拿了过来,其实原来要的是一只,此外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夏尔说他并不需要它们,可是没有用,这个商人傲慢地回答说,这些货物都是向他订购的,他不能再拿回去;再说,这样做会影响夫人身体康复,请先生考虑。总之,他决心宁愿打官司也不放弃他的权利,不把货物带走,后来夏尔吩咐把它们送回他的商店去,费丽西泰忘记送了,他有别的许多事操心,谁也没有再想到这件事。

勒乐又来要钱了,他又是威胁,又是诉苦,结果使得包法利最后不得不签了一张六个月的期票。但是他刚刚签了这张票据,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向勒乐先生借一千法郎。于是他带着局促不安的神情问勒乐有没有法子弄到这笔款子,并且说借期一年,利息多少都听便。勒乐跑回他的店里,拿来了现钱,又口授了另一张借据,包法利同意照他的规定还钱,明年九月一日还一千零七十法郎,加上原来欠的一百八十法郎,一共是一千二百五十法郎整。这样,百分之六的利息,再加上四分之一的佣金,供应的货物至少可以赚到三分之一的钱,十二个月后,就会使他得到一百三十法郎的利益。他希望来往不到此结束,希望到时候对方付不出欠款,延长归还期限,于是他的这笔数目可怜的钱,在医生家里吃喝,如同进了私人开的疗养院,有一天回到他那里,变得出奇地胖,胖得要把钱袋都撑破了。

此外,他在各方面都很顺利。他投标供应纳夏特医院的苹果酒得了标,吉约曼先生答应他占有一些格吕梅及尔泥炭矿的股份,他想在阿格伊和卢昂之间新开一班公共马车,它跑得比较快,收费比较便宜,行李也装得比较多,所以不用多久便肯定会挤垮金狮客店的那辆破马车,把雍维尔的所有生意都抓到他的手中。夏尔好多次寻思明年用什么办法能还清这么多的钱。他想出一些法子,比方向父亲求助,或者变卖一些东西。但是他的父亲是不会理睬他的,而他自己也没有东西可以变卖。他发觉自己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一想到这件事就不愉快,因此很快就不再想它了。他责怪自己忘掉了爱玛,仿佛他的全部思想都属于这个女人,没有每时每刻想她,就是从她那里偷走了什么。

这一年的冬天是严酷的,包法利夫人的康复期很长。天气晴朗的时候,他们就让她坐在扶手椅里,把她推到面对广场的窗前,因为她现在对花园很厌恶,那边的百叶窗一直关着。她想把马卖掉。过去她喜爱的东西,现在她都反感。她的所有的念头似乎都集中在如何保养自己。她待在床上吃点心,拉铃叫来女佣人,问她的汤药煎得怎样,或者是和女佣人聊聊天。这时候,菜市场屋顶上的雪反射出的静止的白光照进了她的房间,以后,又下起雨来。爱玛每天带着焦虑的心情,等待那些与她几乎无关的琐碎的小事按时地再现。最重大的事情是傍晚“燕子”回到镇上,女老板就高声喊起来,另外的嗓门儿应和着。伊波利特在篷布上找行李箱,他的手提灯在黑暗中像星星一样闪光。中午夏尔回来,后来又出去,随后她喝汤,将近五点钟天快黑了,孩子们放学回家,拖着木鞋在人行道上走,个个都用手上的尺敲一扇又一扇窗子上的挡雨披檐。在这个时刻,布尔尼西安先生总来看望她。他问她的健康状况怎样,给她带来一些消息,同时稍稍有点罗唆地一再劝她信教,他的话说得动听,并且能吸引人。她只要一看到他的长袍,就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有一天,她的病情非常严重,她以为自己快死了,要求领圣体。大家在她的卧室里为圣事做准备,把堆满糖浆的五斗橱布置成祭台,费丽西泰在地上撒大丽花。别人这样做的时候,爱玛觉得有某种力量传遍她的全身,帮她摆脱了痛苦、一切感觉、一切情感。她的肉体没有了负担,不再思想,另一个生命开始了。她仿佛觉得她向着上帝上升,将在对上帝的爱里化为乌有,就像点燃的香化成一阵烟一样。他们在她的床单上洒圣水,神父从圣体盒中拿出白色的圣体饼。她伸出嘴唇去领受在她面前的救世主的身体(据《圣经》和《马太福音》:“他们吃饭的时候,耶稣拿起饼来,先作感谢的祷告,然后掰开、分给门徒,说‘你们拿起来吃,这是我的身体’”。),心中感到一种神圣的喜悦,使她几乎昏迷。她的卧室的帏幔徐徐地鼓起,像云朵一样,五斗橱上的两支点着的蜡烛的光在她看来如同耀眼的光轮(指基督身体周围的光轮。)。于是她让头又倒了下去,她相信听见了空中传来的上品天神(上品天神,基督教共分九品的天神中最高位的天神,有六翼,守卫上帝宝座。)的竖琴声,看到在碧蓝的天空中,全身光辉、崇高威严的圣父(圣父,是基督教基本信条三位一体中的第一位。)坐在金子的宝座上,两旁是手拿绿棕榈枝的圣徒,他做了一个手势,长着火焰翅膀的天神们就遵命到人间,抱着她上天。这个壮丽的幻象长久地留在她的记忆里,就像她能梦见的最美好的事情,因此现在她总竭力重新抓住那种感觉,感觉继续在那里,但是已经不太完整,只是温馨的意味更深了。她的给自尊心折磨得疲倦万分的心灵,终于在基督教的谦逊中得到休息。爱玛品尝着作为弱者的快乐,注视着自己的意志在自己身上遭到毁灭,让圣恩从一个很大的入口进来,更加巨大的至福(指基督教所指的最崇高持久的幸福。)代替了原来的幸福,在所有的爱的上面有另一种爱,它不会间断,永无止境,还不停地增长!在她的希望产生的种种幻觉中,她隐隐约约地看见在大地之上飘浮着一个纯净的境界,它和天空融合为一体,她渴望进入那里。她想成为一名圣女。她买了念珠,随身带护身符。她希望在她的卧室的床上有一只镶嵌纯绿宝石的圣物盒(盛放基督徒圣徒遗物的盒子。),每天晚上好吻它。

她的这些情绪使本堂神父大为惊叹,虽然他感到爱玛的宗教信仰由于太热诚最后会走向邪道,甚至做出荒谬的行动来,但是这些问题一超出某种程度,他就不太精通,于是他写信给主教的书商布拉尔先生,请他寄“一些有名的作品,给一位才智过人的女性阅读”。这位书商却漫不经心,像给黑人寄五金用品一样,把现时流行的宣传对宗教虔诚的书胡乱地包在一起寄来了。其中有问答类的手册,有用德·梅斯特(德·梅斯特(1753—1821),法国作家,哲学家,反对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先生的傲慢的口气写的小册子,还有一些小说之类的书,粉红色的纸板书壳,令人肉麻的文笔,都是吟诗人似的神学院学生或者忏悔的女才子写的。例如有《善思》,多次获得勋章的某某先生所著的《跪在玛利亚脚下的上流社会人物》,青年读物《伏尔泰的谬论》,等等。

包法利夫人的智力还没有完全恢复,不能认真地专心做任何事情。此外,她开始读这些书,过于急促。她对宗教仪式的规定很不喜欢,理论性文字的狂妄的口气令她讨厌,因为它们总是猛烈攻击一些她不认识的人,那些宗教气味很浓的世俗故事使她觉得对人间之事毫不了解,她原想在这些故事中找到真理存在的证明,然而却不知不觉地离开了真理。不过她坚持看书,当书从她手上落下来的时候,她自以为感染到了那种天主教的最深沉的忧郁症,只有纯洁的灵魂才会这样。对罗多尔夫的回忆,她已经把它沉入心灵的最底层,比地道中的国王的木乃伊还要庄严,还要固定,就这样呆在那里。从这个涂了防腐香料的伟大的爱情散发出的香气,穿透一切,使她一心想在里面生活的纯净的空气芳香,充满了柔情。

她跪在哥特式的跪凳上,对上帝说的那些温柔的话,也就是她以前在和情夫私通的时候向他低声倾诉的话。她祈祷是盼望能产生信仰,但是没有喜悦从天而降。她站了起来,四肢酸痛,隐隐约约地感到受到莫大的欺骗。她想,这样的追求只是又一个功德,爱玛为自己的虔诚自豪,就拿自己和从前的那些著名的贵妇人相比,她对着拉瓦利埃尔的画像,向往她们的荣耀。她们威严地拖着装饰着花边的长裙袍往后退,退隐僻静之地,任凭一颗受到生活伤害的心流出的泪水漂在基督的脚下。于是她开始做许许多多的善事。她给穷人缝衣服,给产妇送木柴,有一天夏尔回家,看见厨房里有三个乞丐坐在桌子旁喝汤。她生病的期间,她的丈夫把他们的小女儿送到奶妈家里,现在她接了回来。她想教女儿识字。贝尔特不管怎么哭,她都不发火。她决心对万事顺从,对一切宽容。她的语言不论涉及什么都是充满理想的色彩。她对她的孩子说:“你肚子疼好了吗,我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