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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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错案(7)

“他一直在做徒劳的寻找,”卡嘉说,“寻找缩短他哥哥罪过的办法。并向我坦白他自己也憎恶父亲,甚至希望父亲突然死去。啊,这是深刻的良心的自责,太深刻了!然而这却把他害惨了!他毫不隐瞒,什么都向我坦白,每天都去向我倾述,把我当作他惟一的知己。我为成为他惟一的知己而深感荣幸!”她突然眼睛发亮,如同在向谁宣战,“他曾到斯麦尔加科夫那儿去过两次。有一次他突然对我说:如果父亲不是哥哥杀的,而是斯麦尔加科夫干的,——这期间确实流传着凶手是斯麦尔加科夫的荒谬之论——那么他自己也逃不脱干系,因为斯麦尔加科夫知道他憎恶父亲,可能认为他也盼望父亲突然死去。于是我给他看了这封信,他这才相信他的哥哥是凶手,但是他受不了这个巨大打击。他无法接受兄长杀了父亲这一事实!在一周以前他忧郁成病。最近一些日子他经常说胡话,患了精神病。有人在街上看到他连走路时都自言自语。前天我请求莫斯科名医检查了他,结论说他已到了谵妄的边沿:这一切都是那个魔鬼作的恶!昨天他听说斯麦尔加科夫也死了,就发了疯!可能是受的刺激太大太多……这都是因为他一心想营救那个魔鬼,为了那个魔鬼!”

哦,我敢保证,说这样的话,作这样的供词,一辈子绝不会有两次——这直追临刑前登上断头台的时候。但卡嘉恰恰处在这样的时刻,把她的性格特征表现得显山露水。这就是那个卡嘉,当初为了搭救父亲,奋不顾身地去找那个不羁的青年军官;这就是那个卡嘉,站在大庭广众之前是那样的傲慢、那样的贞洁;这就是那个卡嘉,为了让自己所爱之人的厄运减少一点儿,不怕自己千金小姐的美名蒙丑,讲起了“米嘉的高风亮节”。现在,她正以同样的品质牺牲自己,但为的已经不是同一个人。或许直到如今,直到此时,她才第一次完全感觉到和领悟到,另一个人对她有多么珍贵!她作出这样的牺牲,是因为她为那个人担心,因为她突然明白了,那个人自领凶手之名而求代替其兄,此种做法无异于自杀,于是她觉得必须作出牺牲,为了那个人,为了那个人的名声!

但是,她头脑里出现了一个怕人的念头:在讲述自己对米嘉的感情时有没有说谎,是否亏待了米嘉?——这应该是个问题。没有,绝对没有,当她宣称米嘉因一躬到地而轻视她时,她只是在陈述事实!她自己坚信这一点,可能恰恰自一躬到地之后,她就坚定不疑了,那时以前把她看作女神的米嘉在耻笑她,鄙视她。仅仅因为傲慢,因为自己的自尊心受了伤害,她才爱上了米嘉——那是疯狂的,怪异的爱情,——那几乎不像爱情,倒像报复。啊,本来这怪异的爱或许可能转化为真正的爱,或许卡嘉还没有感觉到如此热烈的愿望,但米嘉的变心使她受了伤害,受伤至深,以致灵魂无力宽恕这么巨大的侮辱。

没料到,报复的机会来得如此容易。一个受伤女人淤积在心中的太久太深的怒气,一下子同样出人意外地爆发出来。她出卖了米嘉,同时出卖了自己!可以想见,她刚作完供词,紧张的神经松驰下来之后,自己立刻被羞愧淹没了。歇斯底里再次发作,她仆伏在地,痛哭着,号叫着,声嘶力竭。法庭只得把她带了下去。就在她被带出法庭的时候,格露莘卡跳起来扑到米嘉身上,大哭不止。其速度之快使人来不及拦住她。

“米嘉呀!”她痛哭失声,“你被你的那条毒蛇咬死了!法官们哪,你们看到了她是什么东西了吧!”她气得直抖,冲着法官大叫。

审判长挥了挥手,法警就把格露莘卡架出了法庭。米嘉吼叫着向她扑去,但被拉住了。

啊,我保证这下可满足了我们的女观众的要求了:今天真是好戏看不完。我记得,莫斯科名医随后出现了,他曾被审判长派去救护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此时,名医开始向法庭汇报,病人的脑炎发作得极其剧烈,必须立即给他换个环境。在对检察官和辩护人的提问作答时他说:病人自己曾向他咨询过,当时他就告诉病人病症不久即会发作,但病人拒绝治疗。

“他的神智极不健康,他亲口对我说他睁着眼就能看到鬼形魔影,走在白天的大街上常常见到死去的许多人,他每晚都受到撒旦的访问。”名医以此作结。

之后,名医退下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提供的米嘉写的信被列为物证。各方又商定庭审继续下去,详细记录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和伊万·费尧多罗维奇两者的证词。

下面的审讯无关紧要,恕不详述。再说,虽然其他证人的证词各具特色,但无非是对以前证词的重复或印证。我再重申,检察官的所有发言都将集于一点,下面我们就要讲到这篇发言。人们的情绪被大幅度地调动了。刚才急转直下的形势使所有的人都急不可耐地要看结果,要尽快听到控辩双方的发言和法庭的最终叛决。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明显是被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证词惊呆了,与他相反,检察官可踌躇满志了。在法庭调查结束后休庭一小时,之后,审判长终于宣布法庭辩论时间到。而我们的检察官伊波里时·基果洛维奇的公诉演说大约直到晚上八点钟才得以开始。

六、公诉人的演说。性格概述

伊波里特·基里洛维奇开始他的公诉演说时,出现全身性神经质的颤栗,两侧太阳穴和前额冷汗直冒,只感到忽冷忽热。事后他自己这样说。他视该篇发言为自己的杰作,视为平生得意之作和他的天鹅之歌。果然,他在九个月以后去世了——由于肺痨迅速恶化。因此,他是有资格自喻为天鹅的,因为天鹅会唱出它最后的一支歌,要是它预感到自己即将死去的话。他把他的整个心灵和全部智慧倾注在这篇发言中,结果意外地发现,自己身上还蕴藏着社会责任感和对若干“老大难”问题的关注——至少在伊波里特·基里洛维奇瘦弱的体内所能容纳的程度上是这样的。他这篇发言主要是以真诚为取胜之道,他真诚地相信被告是有罪的——他不是根据先入之见,不是因这是自己的职责所归而指控被告,他是由于出自“拯救社会”的崇高激情才吁请制裁的。这个城市的女士们说到底一向很反感伊波里特·基里洛维奇,但是连他们也承认,这回得到了不同凡响的印象。

刚开始时检察官用一条荒腔走调的破嗓子说,但后来整个大厅内回荡着他趋于坚实的声音,如此直到发言完毕。但他刚。

公诉人开始说:“诸位陪审员先生,本案轰动了全俄国。然而不禁要问:究竟有什么值得如此惊讶,究竟有什么特别骇人听闻的地方?尤其对我们而言!我们这些不是已经见怪不怪了这一切吗?可怕就可怕在我们不再以这类阴森恐怖的事情而恐怖了!这才是可怕的事情,骇人听闻的不是这一名或那一名个人的个别罪行,而是我们的见怪不怪!这类案件,这些时代特征向我们预示着不容乐观的未来,而我们的态度却如此不痛不痒,如此冷漠,原因到底在哪里?是不是我们玩世不恭?是不是我们的智慧和想象力过早地枯竭了?是不是什么动摇了我们的道德准则?我解答不了这些令人苦恼的问题,每一个公民不仅有责任而且应该为之感到痛苦。我们的新闻界刚刚起步,还不够大胆,却已经为社会作出一定的贡献。报纸在自己的版面上不断地向所有的人,而不是单单向本朝代实行的新式公开法庭的旁听者报道那些道德论丧和无法无天的案例,——没有新闻界的报道,我们永远不可能比较全面了解那些令人发指的罪行。每天差不多都是些什么新闻出现在我们面前呢?哦,本案与那些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的那些罪相比甚至会黯然失色,稀松平常。但最重要的是,许多具有我们俄罗斯民族特征的刑事案件,恰恰说明一个普遍现象,说明我们已经很难与某种相处远非一日的公害斗争了。

“有一篇报道说,一名出身于上流社会的青年军官,刚刚开始自己的生活,正在开始锦锈前程,竟丧心病狂的用卑鄙的暗害手段谋杀一名曾经有恩于他的小官吏及其女仆,然后把自己立下的一份借据和死者的其余钱财一起盗走。他认为:我出入社交界享受人生,谋取我的前程会用得着这些钱的。他杀了主仆二人,离去前还用枕头垫在了两具尸体的脑后。

“另一名胸前挂满十字奖章的青年英雄,像拦路抢劫的强盗杀害自己的上司兼恩人的母亲,他说:‘她爱我像亲生儿子一样,所以一定会对我言听计从,毫无戒备’,用以煽动自己的同伙。

“就算这是个恶魔,但如今,在我们的时代,这绝不是仅有的恶魔。另一种不开杀戒的人,也会有和他一样的感觉和想法,骨子里和他一样没心肝,丧天良。独处僻静中,这种人也许会扪心自问什么是良心?怕流血难道不是一种偏见?

“可能有人喝我的倒彩,说我有病,歇斯底里,认为我这是白日梦呓,血口喷人,危言耸听。他尽可以这样说,——天哪!倘若他们听说果真是事实,我是第一个万分高兴的人。哦,你们可以认为我有病,但是我的话你们一定要记住:如果我的话有百分之十,哪怕只有百分之五是真实的,就够可怕的了!诸着,诸位,看我们的年青人是怎样开枪自杀的!哈姆雷特的问题“身后又将如何”他们决不会向自己提问的。这些问题连一点影子也没有,仿佛有关我们的灵魂、有关死后等待我们的是什么这一节,在他们头脑里那本书中早已被删去,被埋葬且用沙子盖起来。”

“你们再看看我们的荒淫无耻和那些好色之徒。本案的被害人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比起他们中某些人简直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孩。他被我们大家所了解,他曾在我们中间生活……

“是的,将来也有会领导潮流的智士哲人,来研究俄国人的犯罪心理学,因为这个课题是值得研究的。但这项研究将在以后的闲暇中进行,那时,当前我们这种可悲的一团糟的状态将退到不那么突出的位置,那时人们将比我所能做的更聪明、更客观地来看待这种状态。而眼下,我们要么大惊失色,要么故作大惊失色状,其实却在津津有味地观赏好戏,就像那些追求刺激的猎奇者一样,或者像小孩子那样双手乱摆赶开眼前可怕的鬼怪。但是什么时候我们也该清醒的深思熟虑地开始我们的生活了,我们也该用看待社会的眼光来看待我们自己了,我们也该有所认识我们的社会。

“过去一个时代的一位大作家,在他最伟大的一部作品的结尾处,把整个俄国比作一辆骠肥马壮的俄罗斯三套马车,是谁发明了你?!——他还满怀豪情地说,各国人民在这辆飞弛狂奔的三套马车前面都将恭敬地闪开让道。诸位,就让他们闪过一旁,恭敬或者不恭敬,但依我愚见,这位天才的语言大师以此作为结束语,要么是天真幼稚的遐想联翩,要么只是害怕当时的书报检查制度。若是把他这本书中的人物梭巴开维奇、诺兹德辽夫、乞乞科夫之流套上那辆车的话,那么无论请哪一位车把式来执鞭,也甭指望这样的马能把车拉到什么好地方!而我说的那些人物还是以前的马,跟今天的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如今的马种更纯……

在这里掌声打断伊波里特·基里洛维奇的发言。俄罗斯三套马车这一比喻的自由主义色彩被人欣赏。诚然,两三下的掌声非常稀落,因而审判长甚至无需向旁听席上发出“清庭”的威吓,只是瞪了鼓掌者那边严厉的一眼。但是这一点,却鼓舞了伊波登·基里洛维奇:迄今为止还从来没有人向他鼓掌!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人愿意听他的高论,不料今天终于有机会向全俄国畅所欲言!

他继续说:“是啊,卡拉马佐夫家族一下子在整个俄国可悲地出了名,这是怎么一回事?可能我言过其实,但我觉得从这个家庭可以看到,当代我国受过教育的阶层共有的某些基本特征——哦,当然不是全貌,只是显微镜下的图像,所谓‘从一滴水看太阳’罢了,但毕竟有所反应,毕竟有所折射。

“就拿这位胡作非为、放荡不羁的‘一家之长’来说吧。这个老头儿虽是个世袭贵族,却不幸地如此悲惨地结束了一生,最初却只是作为一个穷亲戚奔走于豪门充当食客,通过一门意想不到的亲事得到一笔不大的资本——妻子的陪嫁,亦起先他只是小打小闹耍一些骗术,扮个小丑拍拍富豪的马屁,应该说,他的智力还是相当不错的,只是发育不全,他的行当主要是放高利贷。几年后,他的胆儿随着财产的增长也越来越大。余下的他是一个嘲弄人生、心术不正、玩世不恭的酒色之徒,不再是那名低声下气谄媚奉承的食客。精神生活荡然无存,可是吃喝玩乐的欲望却异常强烈。他除了追求享乐以外看不到生活还有什么意义,他便是这样教育自己的孩子的。他在精神教育方面没有尽到一点点做父亲的责任。他对这种责任嗤之以鼻,他抚育孩子的方式便是长期把这些幼童撂在后院不管,巴不得有人把他们带走,他甚至完全把他们忘了。可以用一句话来归结老头儿的全部道德标准——我死之后,哪怕洪水泛滥。他的所作所为无不与公民应尽的责任背道而驰,他持彻头彻尾不搭界乃至敌对的态度对社会。‘管它整个世界化成一片火海,只要我一个人活得自在。’他确实活得潇洒,十分自在,一心还想这样活它二三十年。他不肯把母亲的遗产交给自己的儿子,还想用儿子那里揩油来的钱夺走儿子的情人。不,我不想把为被告辩护的权力拱手让给来自彼各堡的那位才华出众的辩护人。我自己也要说实话,我也能理解他在儿子心中积下的怨愤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