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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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酒色之徒(4)

“就在这时,上面派来一个新少校来接替营长的工作,在办理移交时,老中校病倒了,在家躺了两天两夜,可也缴不出公款。据军医克拉夫琴科说中校确实有病。其实我早就从有关染道了解到内情:每次在上面查过帐后,公款就会暂时失踪,连着四年如此。原来中校每次都把公款借给一个商人特里方诺夫,他是个戴金丝边眼镜的大胡子鳏夫。特里方诺夫每次拿到钱,都用去做他认为挣钱的买卖,然后再如数还给中校,同时带些礼物,当然还有利息。可是这次(我是听特里方诺夫的儿子说的。应该说,这个老鳏夫的儿子是世上最败家的败家子)当特里方诺夫把钱投入市场后,却什么也没有还给中校,当中校向他要时,竟得到这样的回答:我根本没有拿你什么钱,根本没有。就这样,中校病倒了,正当家里的三个女人忙得不可开交时,一个传令兵送来一道命令:限两小时内缴出公款。

“中校在签收簿上签了名(我后来在本上看到)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说要去穿上军服,一走进卧室,便拿起他的双筒猎枪,装上子弹,脱去右脚上的靴子,枪口抵在胸口上,他想用脚趾扣动板机结束自己的生命。幸亏阿嘉菲娅有所疑心,悄悄地走近卧室门口,朝里望;然后她冲了进去,从背后抱住父亲,枪响了,但没伤着人。其它的人听到枪声跑了进来,都死死的抓住了中校的手。这件事我都是后来知道的。那个时候我正在家里,我穿好衣服,梳好头,并洒了些香水。当时天色已暗了下来。当我戴上帽子,正要出门,门却开了,门口站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

“有时世上的事很奇怪,她来时竟然没人注意到她,所以说这事是人不知鬼不觉。我是在两位老太太儿那租的房子。两个老太太兼杂役,而且十分恭顺,我说什么她们就都听。这件事当然也不例外。当我一看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我就明白了。她看我的目光坚定且带有挑战性,但我却注意到,她的嘴角泄露了她举棋不定的心情。”

“姐姐对我说,只要我来了,您会给我四千五百卢布。我已经来了,您给钱吧。”

“说到这,她突然害怕了,声音开始变的断断续续,呼吸也急促起来。你在听吗?阿辽沙,别睡着了。”

“你一定把真相全告诉她了,对不对?”阿辽沙激动的说。

“我不是在说嘛。既然说了真相,我也就顾不得脸面了。我当时只有卡拉马佐夫式的念头,兄弟,我有次让蜈蚣给蜇了,发了两个星期的高烧。那天我的感觉就像是给蜈蚣蜇了,你能理解吗?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站在那,我打量着她,真的,她可真美。她的美是那么的高尚,在她面前我是那么卑微。她胸怀广阔为了父亲不惜牺牲,而我就像一只臭虫。可命运偏把她从头到脚的被我攥在手里。她无路可走。坦率的说,我的心被一些不知名的东西给蒙蔽了。我只要像个臭虫、毒蜘蛛那样毫无同情心的……,她决不会反抗的。当然,第二天我会去求婚,正大光明的要她,而那天的事谁也不会知道。我虽然卑鄙,却还诚实。

“可也就在此时,我的耳边响起了声音:你应该明白,等你去求婚时,这姑娘非但不会见你,还会让人把你赶出院子。她会对你说:‘尽管去对每个人说好了,我不怕你。’我看她一眼,想,有道理,情况一定会是这样。光从她脸上的表情我就可以判断出我会受到的待遇。

“一种坏念头冒了出了,你知道吗,我真想用最卑鄙的手段,趁她在我面前,让她晕头转向:

“‘四千五百卢布可不是小数目。我的一句玩笑话你们就当真了?你口气也未免大了点,小姐。要是几百卢布,我可能会很乐意豁出去。可四千五百卢布,可不能随随便便说说,小姐我看你是白走一趟了。’”

“要知道,我当时若真这么说,她一定会逃走的,那也什么都完了。但倘若,这能让我品尝一下报复的快乐,别的就别去管它了。那怕后悔一辈子也不惜,当时我真的想那么做。你相信吗?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让我有这种感觉,在这样的时候我居然怀着仇恨的心情。我敢肯定,当时我用仇视的目光盯了她有好几秒,要知道,从恨到爱,有时只有一根头发丝那么细的距离。

“我走到了窗前,把额头抵在结着冰花的玻璃上,我能清楚的记的,那冰居然像火一样烫着我的前额。别急,我不会冷落她太久,我走到桌子旁,打开抽屉取出一张五千卢布的五厘利的票据,这票据是不记名的。我先让她看了看,便折起来给了她。接着我打开了门,往后退了一步,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是怀着恭敬诚恳的心情鞠的一躬。真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她凝神地盯了我有一秒钟,她的脸色苍白,紧接着,她便静静地伏在了我的脚下,不说一句话,那是一种俄罗斯大礼,前额着地。行完大礼,她站起来转身就跑了出去。我当时真想拔出身上挂着的佩剑,刺入我的胸膛。我也不知为什么。当然这是一种很蠢的做法。或许,这种想法是出于一种强烈的喜悦吧。不知你能不能理解,人在极端的情绪下总会做一些相反的事。当然我没有用剑刺穿我的胸膛,我只是吻了它一下,又把它放回了剑鞘里。其实这本不必说的。我现在是在向你述说我内心的冲突,或许有些夸张了,像在炫耀。嘿,让所有探听我心灵秘密的间谍见鬼去吧。有关于我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所谓‘那种事’讲完了,除了你知道以外,二弟伊万也知道。”

德米特里·费尧多维奇激动地站起来,走着,用手绢擦了擦汗,又坐了下来。但他并没回他原来的地方,而是坐到了对面,这样,阿辽沙就不得不转过身来。

五、一颗炽热的心的自白(局面倒了个儿)

“那么这事的上半部分我知道了。”阿辽沙说。

“上半部分发生在那边,这是喜剧。下半部分发生在本地,则是悲剧。”

“可到目前为止我对下半部分还什么都不明白。”阿辽沙说。

“我,我又何尝明白。”

“等等,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德米特里,你不是已经订婚了吗?婚约还在吗?”

“我们是在事隔了三个月后才订的婚。在那件事的第二天,事情已经结束了,什么也不会发生了。如果上门求婚,那显得我格调太低下了。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则有六个星期探听不到有关她的任何消息。只有一件事,那是她来后的第二天,她家的一个女仆悄悄地给我送来了一封信,什么话也没带来。至于那封信打开后只有一些钱,应该是那五千卢布的找头。没有信,什么也没有。我曾试图能在里面发现点儿什么,可我失望了。后来我就用这些钱依旧过起了往日的花天酒地的生活,以致得到个警告处分。

“那个中校则顺利的交出了公款,所有人都很惊讶,人们都认为他凑不齐那笔钱。在这之后就病倒了,三个星期后便去世了。葬礼是按军人礼仪举行的,因为他还未退役。而葬礼过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姐妹俩便随同姨妈去了莫斯科。

“一直到她们动身的时候,也就是出发的当天(我没有看见她们,也没有去车站送行),我才收到一个非常小、非常小的蓝色的信封,薄薄的花色信笺上只写了一行铅笔字:‘我一定给你写信,请务必等着。K。’完了。

“现在我把其它的事情向你简要介绍一下。到了莫斯科,她们的命运一下子好了起来,其变化的速度就像闪电,离奇的程度更是可与天方夜谭比美。卡婕琳娜·伊万诺芙娜的至亲是一个老太太,她是一位将军夫人,她原有两个享有优秀继承权的近亲,是她的两个侄女,但是没有想到的是两个侄女在同一星期内竟然双双死于天花。老太太惨遭如此大的打击,心情之坏是可想而知的,正当她绝望之际,卡嘉的来临当然使她高兴极了,把她当亲生女儿,救命宝贝一样牢牢抓住不放,并为卡嘉重立遗嘱,受益人当然是她的宝贝卡嘉。但是这些是要等到她死了以后才能得到,目前先给了她八万卢布供她现花,也算是陪嫁,完全由她自己负责支配。将军夫人在后来我在莫斯科对她所作的观察中,表现的完全是个歇斯底里的老太太。

“就在这时,我突然收到了卡嘉从邮局汇来的四千五百卢布。可想而知,我当时一下子感到莫明其妙,完全是被惊呆了。过了三天,那封以前许诺过的信终于来了。这封信一直保存在我这里,我一直想着,就算死我也要带着这封信。你要我拿给你看吗?你一定得看一看。她在信中以身相许,自动提出了要和我订婚的要求。她说:‘我如此疯狂地爱着您,即使您并不爱我——我也不会在乎您的,只要您愿意成为我的丈夫,别害怕,我决不会用我的任何事情拖累您,如果我是一件家具,那也只能是您所专有的家具,如果我是一块地毯,也只能允许您在上面走来走去……。我会永远永远地爱着您的,你需要我来拯救你挣脱自我……’阿辽沙,我甚至觉得我不配用我粗俗的语言,粗俗的声调来述说那些语句,我的声调老是那么粗俗,怎么也改不掉了!直到现在这一时刻以前这封信始终扎在我的心上,像一把利刃,难道现在我就轻松了吗?在不可能回莫斯科的情况下我只能立即给她回信。那封用我的泪水写成的信里有一点是我终生羞愧的:我提到了钱,提到她现在发财了,还有丰富、昂贵的嫁妆,而我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我本来应该默默地吞下这枚苦果,可我为什么总是忍不住呢?当时我立即尽我所能的把一切都告诉了莫斯科的伊万,一共写了六张,并且还让伊万去见她。你别这样瞪我,别看我!是的,伊万爱她一直都爱,这是我明白的,在你们这些人眼里我干了件蠢事。但是,现在我所能干的只有这件蠢事了!你没有看见她是如此器重伊万,如此尊敬伊万!只要把我与伊万比较一下,难道她还能爱我这样的人吗?何况现在又有这些事情!”

“可是我确信她爱的是你,而不是伊万。”

“她爱的是她自己的崇高道德情操。而不是我这样的粗俗的人。”德米特里·费光多写维奇咬牙切齿,却情不自禁地说。他笑着,然而只在一瞬间,他就满脸通红,双目闪光并用拳头猛捶着桌面。

“我发誓,阿辽沙,”他怒喝着,真可怕的怒气,但并非冲着你,也并非冲着我,而是冲着他自己发的,“信不信由你,我向上帝发誓,向神圣的主耶稣基督发誓,刚才我居然挖苦她的高尚情操,但是我自己的思想又是那么的卑微和渺小,简直不及她的百万分之一,我知道她的高尚情操就像天使那样纯真!我一点儿也不怀疑这些,而这正是我可悲的地方。一个人说话带着一点儿舞台腔,那么怎样呢?我有时也这样呀!但是需要知道的是我是真心的,是口心一致的,至于伊万我理解他,也知道他现在正在诅咒人的本性,况且他就是这样的人!选择的天平实际上倾向哪一边呢?倾向谁呢?”

“倾向一个恶魔,一个明明已有了未婚妻而且人人都看着他,却依然改不了自己胡作非为的德性的恶魔,甚至当着未婚妻的面他依然是这样的!看中的居然是我这样的一个恶魔,而他却落选了。这样做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就因为她是一个为了感恩图报,而想要违心地牺牲自己的终生和命运的姑娘!荒唐啊!这些事情伊万从来没有听我说起过,当然他对我的这些事也是一点暗示也没有,只字不提的。但是,命中注定优秀者定能得胜,下流坯必将销声匿迹,这样的局面终究会建立起来的。我这样的下流坯,只配存在于那脏臭的小胡同里,那才是他的钟爱,那也是最合适他把自己心甘情愿地毁灭在那肮脏的污泥和浊水中的地方。

“我是不是又在胡说八道了,我用惯了那些字眼,只好胡说一气了,但是我相信将来的结果必定是像我说的那样的,肮脏的我将销声匿迹在小胡同里,而天使般的她将嫁给伊万。”

“等一等,大哥,”阿辽沙又一次异常焦虑地打断了他的话,“有一件事你必须向我解释清楚:毕竟你们是订了婚了,难道不是吗?如果你的未婚妻——不愿解除婚约,你怎么可以毁约呢?”

“我们确实是订了婚,接受了祝福,那是在莫斯科,是我到那里的时候。仪式是相当隆重的,我们的一切安排都是妥当的。在我们吻了神像之后,将军夫人还为卡嘉祝福,甚至表示祝贺(这些是您无法相信的),说:‘你挑了个好丈夫,这我是一清二楚的。’而且(您更无法相信了)她不喜欢伊万,也没有和他互相道贺。在莫斯科,我跟卡嘉反反复复说了很多次我用磊落、诚恳的态度告诉她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很仔细的听着。

曾有可爱的困惑,

曾有温柔的话语……

不过也曾经豪言壮语过。当时我向她庄严地保证了我一定要改过自新。我保证过了。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现在我让你,把你叫到这儿来(今天你可得记住这个日子!)为的是让你去见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而且现在就去……”

“去做什么呢?”

“去告诉她,她永远也不会再见到我了,你告诉她,是我让你代我向她致意。”

“这怎么可能呢?”

“我为什么要让你去呢?不正是因为不可能吗?要不然我为什么不自己去对她说呢?”

“那你现在要去哪儿呢?”

“到小胡同去。”

“原来你是要到格露莘卡那里去呀!”阿辽沙发出痛心的惊呼,双手一拍说,“原来拉基津说的全都是事实?原来我还以为你只是去那儿走走,现在已经不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