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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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折磨(1)

一、菲拉邦特神父

一天清晨,天还没亮,阿辽沙就被叫醒了。佐西马长老一觉醒来,觉得浑身乏力,十分虚弱,不过仍要起床走到带有扶手的椅子上坐下,他的意志非常清醒,面容憔悴,显得非常疲倦,但他精神不错,似乎很愉快,他的眼神欢欣、和气而又恳切。

“也许我挨不过即将来临的新的一天了。”他对阿辽沙说,之后表示要马上忏悔并去领圣餐。

佐西马长老向来都对帕伊西神父进行忏悔,在上面的两种仪式完成以后,便开始进行临终涂油礼。司祭们慢慢聚集起来,一间修道室渐渐被隐修者挤得水泄不通,这时天已大亮。从修道院那边也开始有人过来,涂油礼结束以后,长老要和所有的人逐一吻别,由于修道室狭小阴暗,先来的人只好出去,给后到的人挪出地方。阿辽沙侍立在再次坐到那张椅子上的长老身边,长老尽其全力说教着,尽其全力施教,他的声音十分微弱,却非常平稳、镇定。

“我对你们施教这么多年,也就是说,我对你们说了这么多年的话,好像已经养成了说话并且通过说话来对你们施教的习惯,以致于沉默对于我几乎比起说话来更加困难,即便是现在我如此微弱也是这样的,亲爱的兄弟们、神父们。”他打趣地说,同时两眼深情地望着围在他四周的人。

当时他所说的话,有一些阿辽沙在此事过后还记得住。可是,他说话时尽管吐字还很清楚,语音也比较沉稳,可是话语却不连贯。他说了很多话,似乎要在他临死之前把所有要说的话统统说出来,再次随心所欲地吐出心中的话,倒不仅仅是为了说教而说话,似乎非常希望与他身边所有的人分享他的幸福和快乐,再一次在其生命旅途中向人们打开他的心扉……

“你们应该互相爱护,神父们,”长老教诲道(根据此后阿辽沙的回忆),“要爱上帝的臣民。我们来到这个地方,隐居在这院墙之内,但并不因此就比别人神圣,相反地,每一个来到这儿的人,只是因为到了这个地方才对自己有了认识,认识到他比不上尘世间的每一个人……。一个修身隐居的人在其修道室中呆的时间越长,他应该越深切地体会到这一点。否则的话,他就没有必要到这种地方来。一旦他认识到自己不但比不上任何一个人,而且对所有的人都有罪过,应该为所有的人、所有的事负起责任,对一切的人世间的罪恶包括全人类和个别人的罪行负责,只有认识到这种程度,才算是达到了隐修的目的。你应该知道,亲爱的,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对世间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无疑都是负有责任的,不仅仅为了万事万物都有罪恶这一共性,而且我们每一个作为个体的人也应该对人世间的所有人、对任何一个个体的人负责。这种觉悟乃是修士的路,也是人世间任何人的道路的终极。修士并不是另一种人,而仅仅是人世间所有的人都应该变成的那一种人。只有达到了这种觉悟,我们的内心才会充满无边无际、千姿百态、无穷无尽的爱。到了那时,我们每一个人才会有可能以自己的爱心赢得整个世界,并以我们的眼泪洗刷人世间的一切罪过。你们每一个人都要反省自己的心灵,每个人都应该不断忏悔。千万不要害怕自己的罪过,即便意识到了自己的某种罪过也不要恐惧,只要悔过自新,但万万不要和万能的上帝讲条件。我要再一次警戒你们——千万不要骄傲。不要在小人物面前耀武扬威,也不要在大人物面前孤高清傲。不要仇视那些拒绝过你们、侮辱诽谤过你们、辱骂过你们的人。不要仇视无神论者、唯物主义者、诲恶者——甚至不要仇视那些恶人,更不应仇视其中的好人,因为他们中间也有许多的好心人,特别是在我们这个年代。你们在祈祷的时候,你应该这样想到他们:‘主啊,救救这一切无人为之祈祷的人。’你们还必须补充一句:‘主啊,我这样做的祷告不是因为我高傲自大,因为我比所有的人更加自卑……’你们要爱惜上帝的臣民,不要让外来人带走羊群,如果你们因为懒惰、傲慢甚至更坏的私利而困倦起来,外来人便会从四面八方趁机而入,掠走你们的羊群。你们应该诲而不倦地向人们宣讲福音……。不要敲诈勒索别人……。不要贪图金银财物,也不要积藏财物……。严格遵守信仰,高举旗帜并使它永远高高飞扬……”

以上所述是阿辽沙事后凭其回忆所做的笔录,实际上当时长老说的话并非这么连贯。有时候他完全不能再说下去了,上气不接下气,似乎在积聚力量,但他的情绪仍旧是那么兴奋、欢快。听到的人会非常感动,尽管许多人不理解他的话,颇感惊讶……。然而事后每一个人都会记住这些话。

在阿辽沙暂时离开修道室的时候,聚集在修道室里里外外的修士们都非常兴奋和焦急的等待着,这让阿辽沙倍感震惊。在一些人中,这种期待几乎表现得焦虑不安,而在另外一些人中却表现为严肃庄重的期待。从某种角度上看,这种心情看起来差不多有些轻佻、鲁莽,即使一些平日里十分沉稳庄重的老修士似乎也受到某种感染。其中帕伊西司祭修士的表情最为严肃。

阿辽沙之所以暂离修道室,是因为一件事:实习修士拉基津刚刚从城里回来,他带来阿辽沙的霍赫拉科娃太太的一封奇怪的书信,拉基津暗地里让另一个小修士叫他出来。霍赫拉科娃太太在信中告诉阿辽沙一个很有趣而且很有时效的消息。事情原本是这样的:昨天有很多老百姓善男信女来朝见佐西马长老,让他为自己祝福,这其中有一个城市赶来的老妇人普罗霍罗夫娜,她是一名军士的遗孀。她的儿子瓦先卡因为公事赶赴西伯利亚的伊尔库茨克,她已经整整一年没有收到儿子的任何消息。她问佐西马长老;能否在教堂里超渡她那个死去的儿子的魂灵?当时佐西马长老相当严厉地回答道,他不允许这样做法事,并说把活着的人当作死人来悼念他,这样就跟搞妖魔法术没什么两样。在后来,佐西马长老宽恕了她的无知,并且抚慰了她几句。

霍赫拉科娃太太在信中写道:

“他好像就看着一本能够预测未来的圣书那样来安慰那个老妇人,告诉她她的儿子瓦先卡一定还活在人世间,不久便会亲自来看他,或者寄信来。长老让老妇回到家等等看。您猜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情?(霍赫拉科娃太太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预言竟然会有那么准,甚至会有过之无不及,太令人吃惊了!”

“老妇人昨儿个刚刚回到家里,别人就把一封信交给她,这封信早已发到她家里。事情还不仅仅如此。这封信是瓦先卡一边赶路一边写好的,发自叶卡捷琳堡。他在信中告诉母亲,自己正在赶往俄罗斯的路上,还有一位公务员和他在一起,估计在信寄到后再过三个星期,便能见到思念已久的母亲了。”

霍赫拉科娃太太激动地、诚恳地要求阿辽沙把这件刚才实现的令人惊讶的预言马上转告修道院长和所有的修道士。

“这件事应该让大家都知道,每个人都应该知道。”她在信的结尾处写到这样地呼吁。

她是匆匆忙忙地写完这封信的,在字里行间都洋溢着写信人内心的兴奋与激动不已。但是阿辽沙并不需要告诉修士们什么事情,大家都已经知晓了。拉基津嘱咐小修士去叫阿辽沙时,又特别嘱咐他“要十分恭敬地通报帕伊西神父大人,就说拉基津有要事报告,事情十分紧急,拉基津他不敢耽搁一会儿,所以请神父大人宽恕他仓促的罪过。”由于那个小修士先通报了帕伊西神父拉基津要求召见的事,而后又把阿辽沙从修室里叫出来,因此当阿辽沙读完信返回到修道室的时候,剩下惟一可做的事就是把那封信作为证据交给帕伊西神父。

这位司祭修士向来做事严谨,从不轻信别人,在绷紧着脸读完那封奇异的信之后,他自己也不能控制住自己内心的那份激动与情感。他的两眼立刻亮起来,嘴角也露出了一丝庄重而又沉着的笑意。

“我们确实要亲眼看这一切吗?”他脱口而出,毫无顾忌。

“当然会亲眼目睹的,当然会啦!”围在四周的修士异口同声地附和道。

但是帕伊西神父再次拉下脸来,他要求大家暂时还不能将这件事说出去:“等到能够进一步证实以后再说,这是因为世人易于轻信,况且这种巧合也完全有可能是很自然地发生的。”他很小心谨慎地又说了这些话,似乎是在给自己留下一些余地,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怎么会是巧合,其中真相当时在场的人也看得清清楚楚。

就是在这一段时间里,不用多说,“奇迹”已经传遍了整个修道院,甚至许多到修道院做礼拜的香客也听说了。受到震惊最大的,大概应该是昨天来访的一个外地来的修道士。他来自遥远的北方奥布多尔斯克的一座小型修道院,名字是圣西尔维斯特。昨天,他站在霍赫拉科娃太太身旁,先向长老行一礼,然后指着那位太太的已经病情好转甚至可以说已经治愈的女儿,向长老郑重其事地提问道:“您怎么敢揽这样的事呢?”

现在这位外地来的修道士非常地困惑,他弄不清到底应该相信什么。就是在昨天晚上,他来到养蜂场后面一间单独的修道室,并拜访了这家修道院的菲拉邦特神父,这次会见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得印象。菲拉邦特神父是一个年纪很大的修士,他严守修身养性之道,默默无闻地修行,前文曾提到过他反对佐西马长老,而且更加反对长老制度,他认为这是一种非常有害而且颇无趣地新出现的花样。这位反对者是十分危险的,作为一名默不作声的修士,他几乎不和任何人说一句话。为什么他非常危险呢?主要是因为很多修士非常同情他,而在香客中有更多的人尊奉他为圣人先哲和伟大的苦行僧,尽管大家一致同意他毫无疑问是个疯子。然而,恰恰正是他的疯疯癫癫对人们具有颇强的吸引力。

这位菲拉邦特神父从未去拜见过佐西马长老。虽然他住在隐修室里,但是人们并不严格要求他遵守隐修室的规矩,原因仍然是他的行为举止简直就是个疯子。他看起来至少已有七十五岁了,他住在隐修室的养蜂场后面的墙角一间十分破旧、年久失修的修道室里。这间已经快要坍塌的木屋历史已十分长久,还是在上一世纪盖在那个地方让约纳神父居住的。他也是一位恪守清规戒律的大圣人,他一直活到一百零五岁。在修道院及其方圆几十里,还流传着许多关于他的道德为人的颇为有趣的故事。

菲拉邦特神父好不容易在七年前到达目的地,住在这间与世隔绝、非常僻静的修道室里,其实这只是一间农家小屋,但是却很像一座小小的礼堂,因为这里有各式各样、千姿百态的人们捐赠的神像,在神像前面都点着捐献的长明灯,菲拉邦特似乎就是为了照看这些神像和点着的灯而被安排到这儿来的。据说(事实也确实如此),他三天时间里只吃了两个(大约八百克的面包),由住在养蜂场周围的那个养蜂人每隔三天给他送一次面包来,但菲拉邦特神父甚至和侍候他的这个养蜂人也不能开口说话。四斤面包,再加上星期天的一个白圆礼饼(修道院长在做完晚礼拜后都记得吩咐下人给这位外人看来有神经质的修僧送去),这便是他一周的全部口粮。一只带柄的大杯子盛着水让他喝,每天都有人来给他更换。他很少出现在礼拜仪式上。赶来表示崇高的敬意的人看到,他有时候会成天跪在地上祈祷,笔直地跪着,目不斜视。即使偶尔有来访者与之交谈,他只不过说几句话,而且非常冷淡,行为怪异,几乎有些粗暴。不过,也有例外,有几次他与来访者谈得很投机,但很多时候他只是说上一句让人捉摸不透的话,使来访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以后无论别人如何恳求,也不会作任何解释。他并没有正式的神职头衔,而只不过是一名普通修士。有一个十分奇怪的流言,不过主要是在非常无知的人们中间流传,说菲拉邦特神父与天上的神灵可以来往,他只跟天上的神们交谈,因此他不跟普通的人们讲话的。

修道院的养蜂人也是一位不爱说话、行为怪癖的修道士,在他的指引之下,那位奥布多尔斯克的修道士能够来到养蜂场,并且走向菲拉邦特神父所住的那间修道室。养蜂人曾经先行向他说明:“可能他愿意跟你这样一个外乡人谈话,也有可能你无论如何也不能使他开口。”那位北方修士事后说道,他在走近修道室时心里非常害怕。天已经很晚了,菲拉邦特神父那阵子正坐在修道室门口放的一条非常矮的板凳上。一棵非常大的榆树在天空中随风沙啦啦地响着,微风吹来一丝丝的凉爽。奥布多克斯克的修士来到疯僧面前,趴在地上,请求给他以祝福。

“修士,你难道非得要我也趴在地上不行吗?”菲拉邦特神父说道,“你给我起来!”

于是修士站了起来。

“但愿上帝赐福给你!请在旁边坐下。从哪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