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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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户人家的历史(5)

“你知道吗?”最近他常常凝视着阿辽沙,不住口地说,“你像她,像那个死去的鬼号婆娘,你可知道吗?”他以前就是这样称呼他的后妻、也就是阿辽沙的母亲的。最后,还是在仆人格里果利的指引下阿辽沙才找到了自己的母亲的坟地。他跟着格里果利找到了我们城的公墓,在那儿的一个荒凉的小角落里他看到了一块不是很贵、但外观还说得过去的铁制墓碑,上面铸着死者的姓名、生卒年份、所属阶层,下面还有四行诗,是那种中等阶层人家坟台上常写的那种诗。令人惊讶的是,这座碑是格里果利立的。他曾不止一次的向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提起过修坟的事,后来老头子一甩手干脆去了敖德萨,就连那点儿残存的回忆都不要了,更别说这修坟之事了。于是格里果利就自己出钱给可怜的“鬼号婆娘”立了这块碑。阿辽沙在母亲的墓前并不是特别激动,他只是静静的听格里果利郑重其事的叙说立碑的前后经过,他一直站在那儿,一句话也没有说。从那以后,大概有一年多时间,阿辽沙没有再去那公墓。然而这一小小的事件却对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起了可以说是非常奇特的作用。他突然送一千卢布去城郊的修道院为妻子追念亡魂,但却不是为阿辽沙的母亲,而是为他的第一位妻子、那位曾经揍他的阿黛拉伊达·伊万诺夫娜。那天夜里,他喝醉了酒后,对着阿辽沙大骂那些修道院里的修道士。他自己根本没有信过什么宗教,也许连很便宜的蜡烛也从未在神像前点过。

前面我已经提到过,那时他已经严重的浮肿。他的那副样子已完全能够证明他的生活的内容和本质。他那双永不知羞耻的和布满猜疑、嘲弄的小眼睛下面已经长出了长长的小肉包儿,一道道深深的皱纹也已经刻满了他那张小肥脸,这副模样再加上他那贪欲的大口,两片肥嘴唇也无法掩住他那早已烂得只剩残冠的几只小黑牙。他自己也喜欢拿自己的脸儿打哈哈,不过他似乎对自己的这张脸儿还很满意。他特意向别人指出自己的小鼻子,虽然小却细长细长的呈鹰钩状。看样子,他为此而感到很自豪。

就在那次去母亲的坟墓后不久,阿辽沙突然告诉他父亲他要进修道院,并说他准备在那儿当一位见习修士。他同时也告诉他父亲,说这是他惟一渴望实现的心愿,他恳求父亲能给以应允。老头儿心里明白,那个在修道院里隐居修行的佐西马长老已经给他的这个“安静的孩子”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然,那位长老是他们修道院里最为正直的一位修士。”他静静地听着阿辽沙的话,带着深思的表情说,不过,他几乎一点儿也不认为儿子提出这样的请求很奇怪,“噢,原来你一直想去那儿,我的孩子!”

他那时正处于半醉半醒的状态之中,忽然间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持续的、朦胧的、难以捉摸的笑容。

“我早就有预感你早晚会走这一步,你信不信?你是下定决心要到那儿去。那就这样吧,你自己已经拥有两千卢布,这笔钱就当是你的嫁妆费。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对你撒手不管,我的宝贝,如果他们需要的话,我立刻为你向他们那边交够一切必要的费用。但是如果人家真的不要,那我们又何必去浪费这笔钱呢?告诉你一件事,有一座修道院在咱们城外建了一座小村庄,人人都知道那儿住的全是‘修士的婆娘’(那儿的人们都是这样称呼他们的),听说有三十余个这样的婆娘住在那儿。……我曾经去过那里,其实那儿挺有意思,当然不是指其他方面的意思,只是可以不断换换口味。可是有一点儿让人很受不了,那儿的俄国气味太浓重了,竟然连一个法国女人也没有,其实完全可以弄几个法国娘儿们,因为他们都很有钱。不过这儿的修道院却完全没有这种事,这儿除了二百来个修士外没有一个修士的婆娘。挺正派,我承认他们都很守清规……。你真的要去做修士吗?噢,阿辽沙,我的宝贝,我真的舍不得你去那儿,我真的已经喜欢上你了。……不过,这也挺好,你完全可以为像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多多祈祷,我做的坏事真的太多了!我的孩子,我常常在想,将来谁会给我祈祷呀?你应该知道,我在这方面什么都不懂。亲爱的宝贝,我最近一直在不断地考虑着这个问题,当然并不是整天都这样,也只是有时候想想而已。我还想到:等我将死的时候,魔鬼们会用钩子把我狠狠的勾了去,那么这钩子哪儿来的?用什么做的?难道他们那儿也有工厂吗?修道院里的出家人可能会认为地狱是有顶的。其实,我认为有顶无顶都是一样?可还是不对,如果没有顶,就不会有钩子,那我就不会被钩子拖走,那又会是什么样子?世上哪儿还会有什么天理?必须把那钩子制造出来,就算专门为我个人也要把那钩子制造出来,因为,阿辽沙,你还并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混蛋!……”

“那里并没有钩子,”阿辽沙注视着父亲小心翼翼的说了一句。

“对啊,是的,只有钩子的影子。曾经有一个法国人这样描写过地狱:‘即使没有上帝,也应该把他造出来。’亲爱的宝贝,你又怎知那儿没有钩子呢?你如果跟那些修士们呆上一段时间,你就不会这样说了。不过,你还是去吧,在那儿找到了真理后,就回来告诉我吧。当离开人世去另外一个世界的时候,如果能够知道那儿究竟是什么样子,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尽管你像天使一样纯洁,什么都不会令你心动。我想,那儿也不会有什么东西能让你动心,正因为这一点,我才毫不犹豫的让你去。你的智慧不会让魔鬼吞吃。你就像一团火焰,但烧上一段时间也就自然熄灭了,等你治好了病你会回来的,我一定会等你回来,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不会责骂我的,我亲爱的孩子,这一点我可以深深的感觉到,不可能感觉不到的!……”

后来他竟然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他很容易动感情。他虽心地邪恶,但感情却如此脆弱。

五、长老

也许有一些读者会认为,我以上描叙的那位年轻人是个病态、狂热、发育不健全的人,是个面无血色的空想主义者、骨瘦如柴的病鬼。不,那你说错了,恰恰相反的是,那时的阿辽沙是个身材匀称、面色红润、双目有神、体形魁梧的十九岁青年。毫不夸张的说,那时他长得的确很英俊,而且体态优美,个头中高;满头棕发,脸型端正,虽然细看时会发现稍稍偏长的椭圆形;一双深灰色的眼睛奕奕有神;由于他喜好深思,因此看起来他显得非常沉着。可能有人会说,脸色红润的人也会变成一位宗教狂热和神秘主义者;但我总认为阿辽沙甚至会比任何人都接近现实。当然,他在修道院里笃信奇迹,但我还是认为,奇迹是永远不会使现实派感到不安的。一名真正的现实主义者如果他不笃信神灵,他就总有不相信奇迹的勇气和信心;哪怕事实往往会不可动摇的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时他宁愿不相信自己的感觉器官,也会欣然接受事实。对于现实主义者来说,并不是奇迹产生信仰,而是由信仰产生奇迹。使徒多马曾经说过,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他就不会相信;直至他看到以后,他才会大喊:“我的上帝,我的主!”难道是奇迹让他相信的吗?也许并不是那么简单,他相信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他愿意相信,可能,当他在说那句“未看到以前不能相信”时,他的内心深处就早已完全相信了。

可能有人会这样说,阿辽沙生性愚笨、智力开发不足,连中学都没有毕业,等等。他没有完成中学的学业,这是事实;但如果就此而说他天生迟钝和愚笨的话,那就有点太不公平了。我还是想把上面说过的理由再重申一遍:他走到这条路上来,只是因为当时只有这条路打动了他的心,代表他的心灵从黑暗超升到光明的出路的全部理想。您还必须明确一点:他已经成熟的像一个当代青年了,那就是意味着,禀性正直、渴望真理、寻求并且信仰真理,而如果一旦有了那种信仰,便希望自己能够立即全身心的投入,企盼自己能立刻做一番大事业,并且为达此目的宁可牺牲一切,甚至生命。但不幸的是,年轻人也许并不明白,在许多情况下,在所有的各种牺牲中舍弃生命也许常常是最轻而易举的,而如果要从自己风华正茂的年轻生命中分割出那么五六年用来埋头学习,搞点儿学问,哪怕只是为了增强自身的力量,以便服务于自己所爱的真理和甘愿完成的苦行,——对于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讲,这样的牺牲他们往往做不到,实际情况常常就是这样。

虽然选择的道路恰和大家相反,但阿辽沙同样企盼着自己能早日建功立业。他认真的思索,一旦他认定灵魂是不灭的,上帝是永恒存在的,随后就很平静的告诉自己:“我一定要为灵魂不灭而活着,决不半心半意。”同样,如果他认为灵魂也会消亡,上帝并不存在,那么他就会立即抛弃这一切,加入到无神论者和社会主义者的队伍当中。因为,他知道社会不仅仅是劳工问题和第四等级问题的代名词,而主要是坚持无神论的问题,是无神论在当代怎样存在以及在不要上帝的情况下怎样建造巴比伦塔的问题。

阿辽沙觉得,如果还像以前那样生活下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也是很奇怪的。圣经上有这样一段话:“你如果愿意做一个完全人,那么就舍掉你的所有……跟着我。”阿辽沙则对自己说:“如果真的要将所有的舍弃,那我就决不能只扔掉两卢布;既然要‘跟着我’,那我只做祈祷就是完全不够的。”也许,在他的记忆深处,孩提时代随着母亲去我们城郊的那个修道院做晨祷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也许,他的生病的母亲把他举向神像的情景和落日的余晖给他留下的印象真的很深刻。阿辽沙若有所思的来到了我们的这座小城,可能只是为了看一眼:这儿是否真舍去“所有的”,还是只舍去“两卢布”,于是——在修道院里他遇到了那位长老。……

前面我早已提到过,这位长老就是佐西马长老。在这儿我本应该给大家详细介绍一下我国修道院里的“长老”是怎么回事,但由于本人在此方面所知甚少,只能用以下不多的篇幅给大家做一些肤浅的概述。

首先,根据专家的分析,长老制的出现和长老制的颁布在我们俄国的修道院里不过是不久以前的事而已,算起来也许还不足一百年,而在正教流行的东方,尤其是在西奈[1]和阿索斯山[2],已有千年以上的历史。也有人认定,或许在很远的古代,长老制也曾存在于我们俄国,但由于后来俄国屡遭灾难,加上鞑靼的侵略和内乱频繁,与东方的联系自君士坦丁堡陷落后就一直中断,这一制度自此就在我国消失,长老也就断了代。但从十八世纪末起,帕伊西、维利契科夫斯基(人称“伟大的苦行者”)及其门徒又费尽周折在我国建立了长老制,但虽然如此,差不多过了一百年以后,它还只不过在很少几个修道院里得到恢复,这种做法在俄国有时竟会被人们当做荒诞怪异的事件而遭排斥。那时在我们俄国,在一所极为有名的荒野修道院——科泽尔斯克的奥普塔修道院,长老制获得了很大的成功。我说不清楚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由什么人把长老制引入了我们城郊的那座修道院的,只记得先后有三位长老在那里主持过修道院,第三位就是佐西马长老,他因为身体虚弱、疾病缠身也快要死去了,但是由谁来接替他的长老职位还不太清楚。对我们的那个修道院来说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因为这个修道院除此之外毫无其他令其出名的理由:那儿既没收藏圣徒的骸骨、也没有传说中会显灵的神像,更没有一些能与我国历史相联系的可歌可泣的历史事件,在历史上也没有什么历史功绩和对祖国的贡献值得记载。然而该修道院却能在整个俄国扬名,并且长期以来香火鼎盛,全是由于它的几位历任长老的缘故,成群结队的朝圣者往往不远千里从俄国各地纷纷而至,为的就是能够一睹他们的容颜,聆听长老的教诲。

那么,到底长老是什么呢?他是那种能够把你的灵魂和你的意志不断纳入他的灵魂和意志的人。从选定长老的那一刻开始,你自己的意志就不再存在,你要情愿舍弃一切,完全交给长老,让他为你作主。做为受戒者要能够自愿受此考验,主动接近这种很可怕的锻炼,希望能在这样的考验之后达到战胜自我、控制自我的目的,并且通过终生的修炼而努力追求那种完全自由而不受自我制约的境界,避免陷入不断追求而又始终不能找到自我的泥潭。

这一设置长老的办法,其实并没有什么理论做基础,而是历经了东方至今已经有近千年的锤炼而最终形成的。对于一般的“修炼”并不能做为对长老的义务,这是我们俄国的修道院里向来就有的规矩。一切决心受戒的弟子都一定要永远向他忏悔,施戒者与受戒者之间的师徒关系是决不容破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