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阿达拉·勒内·纳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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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2)

第七卷 (2)

唉!他给阿达拉取来种种治病的药,但百药罔效。疲乏、忧伤、毒性,比一切毒物更致命的激情,聚集一起,要夺走这枝荒原之花。到了郁郁黄昏,可怖的症状出现,阿达拉的四肢麻木,手脚开始发冷,她对我说:“摸摸我的手指,你不觉得它们已经冰冷了吗?”我无言以对,因恐怖而毛发直竖。她又说:“我亲爱的,昨天只要略一接触到你,我还会颤栗不已,而现在我已感觉不到你的手触摸了,几乎听不见你的声音,洞里的东西正在消逝。那不是鸟儿在歌唱吗?太阳该落山了吧?夏克塔斯,阳光洒在荒原,洒在我的坟茔上时,那景色定很美丽!”

见这番话惹得我和教士涕泪交流,阿达拉说道:

“我的朋友,请原谅我,我十分软弱,也许我会坚强一些,我还这么年轻,却即将死亡,而我的心却渴望着生存!教士啊,怜悯我吧,给我支持吧。你认为我的母亲会满意吗?上帝会原谅我的所做所为吗?”

善良的教士泪水婆娑,他用发抖的残指抹去热泪,回答道:“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你所有的不幸都来自你的无知,你受的野蛮人的教育,缺乏必要的指点,使得你走上绝路。你不知道,一个基督徒不能处置自己的生命。我亲爱的信徒,你只管放宽心肠,上帝会原谅你,因为你单纯。你的母亲以及那个指导她的冒失教士比你更有罪。他们滥用权力,诱你发了这么一个轻率的的誓言,但愿慈悲的上帝与他们同在!你们三人做出了可怕的恶劣的榜样。由于狂热,缺乏宗教的指点,你们造成了多大的危险。我的孩子,放心吧,慈心的上帝将凭你的意图判断你,而你的意图是纯洁的,而不是凭你的该受谴责的行为。”

“至于生命,倘若你躺进上帝怀里的时候已经到来,呀!我亲爱的孩子,失去这尘俗的世界,实际上真不算什么!你虽然生活在人烟稀少的荒原,但已尝过悲伤的滋味,要是你见识过俗世的疾苦,要是你到过欧洲的大地,耳聆过那块古老土地发出的长长的凄惨的呼号,你会作何感想?住在茅房里的平民百姓,宫殿里的王公贵族,都在吃苦,全在呻吟,你会看到王后贵妃们和村姑一样悲啼,你会惊叹国王们的眼睛含着如许的眼泪!”

“你在惋惜你的爱情吗?我的女儿,它是梦幻,同样需要人为它哭泣。你了解男人的心吗?你能摸透他多变的心思?你不如去数暴风雨中大海的波涛的数目。阿达拉,爱人不会永远为你做出牺牲,夫妻的恩爱不会永恒。也许有朝一日,因爱得过多而生厌烦,昔日的恩爱付之东流,你只发现这可怜可鄙的结合带来的种种不便。我的女儿,也许世上最美的爱情莫过于上帝创造的那个男人与女人的爱情了。天堂为他们而建,他们天真纯洁,永垂不朽,灵肉完美无瑕,他们佳偶天成,珠联璧合。夏娃为亚当而生,亚当为夏娃而造。他们的幸福尚未能永久保存,哪一对夫妻又能永久?我还没有给你讲人类的祖先的婚姻,那难以启齿的结合,姐妹是兄弟的配偶,男女之爱与手足之情混为一谈,纯洁的手足之情竟与肉欲之爱相提并论。所有的结合混乱无比,嫉妒溜上了供献羔羊的草坪祭坛,亚伯拉罕的帐篷笼罩着嫉妒,它也宠罩了族长们的卧榻,他们沉醉于纵欲淫乐,忘却了母亲的死亡。

“我的孩子,你梦想你的婚姻会比耶稣基督的天堂里的神圣家庭的婚姻纯洁、幸福?我不想向你详述家庭的种种忧虑,龃龉争吵,相互的抱怨,枕席间不宜外传的种种痛苦、不安。女人哭泣着出嫁,做一回母亲就尝一回痛苦。尚在襁褓中的乳儿一旦夭亡,你会怎样地悲哀!拉结的儿女被杀,她嚎啕悲吼响彻山岳,谁也无法安慰她的悲哀,人类的情爱中附着强烈的苦涩。在我的国家里,我目睹过受国王宠幸的宫妃贵妇,离开宫廷,在修道院里隐姓埋名,摧残着难以驯服的肉欲之身,而肉欲不过是种种的痛苦。

“也许你会说,你的命运与她们的不同,你只求与你的意中人隐居于阴暗的窝棚里,你不苛求婚姻的种种好处,只求年轻人称为‘爱情’的蠢事的魅力?爱情是幻影,空想,虚无,病态想象造成的梦境!我的女儿,我本人的心里也曾起过骚乱,我的脑袋并非生来秃顶,我的心房并非生来这般平静。相信我的经验吧,如果有个痴情种子,果然能矢志不渝,孤独和爱情无疑能使他与上帝相比,因为孤独和爱情乃是上帝的两种永乐。但人类的灵魂易生厌烦,绝不会钟情于一人,终生不变。总有两心不能相碰之处,这些地方迟早令生活无法忍受。

“最后,我亲爱的女儿,人类做着幸福的美梦,他们最大的过错就是忘却死亡是他们天性中固有的缺陷。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凡事都有个尽头。即使你享尽了人间的至福,迟早,你俊美的脸孔要变成坟墓带给亚当之家的同一面目。夏克塔斯本人的眼睛,也恐怕无法将你从别的亡女中间辨认出来,爱情的威力支配不了灵柩里的蛀虫。我说了什么?(啊,空而又空!)我议论到人间友谊的威力去了?我亲爱的女儿,你可愿了解它的威力的大小?假如有个人死后若干年重见阳间的光明,我怀疑,那些痛悼他而倾尽泪水的人见了他的复活会快乐。人们另觅新欢是何等快速,养成新的习惯又是何等的容易,人的天性是何等的变幻莫测,我们的生命在朋友的心里又是何等的无足轻重!

“我亲爱的女儿,感谢上帝的仁慈,这么快就超度你离开这苦难的山谷。天上已为你备下了圣女的白衣、华冠,我已听见圣母向你召唤:‘来吧,我可爱的侍女;来吧,我的鸽子,来坐上纯真的宝座。请到这些女孩当中来,她们把美貌和青春献给人类,献给孩子的教育,献给苦修圣事。来吧,神秘的玫瑰花圣女玛丽,来耶稣基督的怀里安息。这棺椁,这由你选定的婚床,它确是你的婚床,你在天上的新郎永远拥你在怀里!’”

如同夕阳的余辉平息了狂舞的风,天空恢复宁静。老人这番平静的话语安抚了我的恋人心中的激情。她似乎只关心我的痛苦,设法让我忍受诀别的惨痛。她说,我若不悲泣,她会去得愉快。又谈到我的母亲,我的祖国,唤起我往昔痛苦以忘怀今日的苦楚。她劝我要有耐心,要有德行。她说:“你不会永远不幸的,上帝叫你今天吃苦,为的是使你对别人的痛苦予以同情。啊,夏克塔斯,人心如同一些树木,先被铁器砍伤,才会流出香油去医治人类的伤口。”

她一面说着这番话,一面转头向着教士,向他寻求她刚才给我的宽慰,时而宽慰人,时而被人宽慰,在灵床上给予与接受人生之道。

修士加倍的热忱,行善的热情兴奋了他的老骨头。他配制药方,点亮火把,翻弄床铺,热烈赞美上帝,颂扬循道者的幸福。他手持宗教的火炬,似乎引阿达拉走向坟墓,为她展示神秘的奇迹。简陋的石洞充满基督教死亡的庄严,大概天神正注意这个场景,宗教孤单与爱情、青春、死亡作斗争。

神圣的宗教大奏凯歌。它的胜利表现在悲壮战胜了狂热的激情。将近半夜,阿达拉似乎精神略胜,教士在她床头祷告,她也重复他的祷文。不一会,她向我伸出手,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说:

“乌塔里西的儿子,你还记得我们相遇的第一夜,你把我误作挽女?这真是我们的命运的奇特的异兆!”停歇半晌,她又说:“想到我要永远离开你,我的心极力挣扎要复活,我几乎觉得仗着爱的力量,我会永生了。可是,啊,我的上帝,但愿你如愿以偿!”阿达拉沉默好一会,又说:“我只有一件事,就是请你原谅我给你造成的痛苦,我的骄傲和任性把你折磨苦了,夏克塔斯,在我的尸身上撒几把土,我与你之间就隔着一个世界了,你永远卸脱了我的厄运给你带来的重负。”

我哭成了泪人,答道:“原谅你,不是我造成了你的种种不幸吗?”她打断我的话,说:“我的朋友,你给了我极大的幸福,如果还有来生,我宁可在不幸的流亡中爱你片刻,也不愿在家乡安度一生。”

讲到这里,阿达拉声音消失了,死亡的影子扩展到她的眼睛与嘴唇的四周。她的手指摸索着,低声和看不见的精灵谈话,一会儿,她费力要摘下脖子上的十字架,但摘不下,她叫我摘,说道:

“我头一回与你说话时,你就着火光看见我胸前的这枚十字架闪光,这是阿达拉惟一的财物。你的父亲,也是我的父亲洛贝斯,在我出生才几天,把它赠给我的母亲。收下我这件遗物吧,啊,我的兄弟,留下它吧,作为我厄运的纪念。当你的生活遇到不幸时,你可向不幸的人的上帝求助。夏克塔斯,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祈求你。朋友,我们在人间的结合为期极短,可我们的来生还很漫长。与你永诀是多么可怕啊!今天我只是比你早走一步,我会在天国里将你等候。如果你爱过我,请你也信奉基督教吧,它会成全我们的结合。这宗教正在你的眼皮底下制造奇迹,它使我能够离开你,不在绝望不安中死亡。可是,夏克塔斯,我只想要你一个简单的诺言,我太明白它的代价,也许这诺言会拆开你与几个比我幸运的女人……,啊,我的母亲,原谅你的女儿。啊,圣女,请你息怒吧,我又软弱了。啊,我的上帝,我又在回避本该皈依你的念头!”

我痛苦难禁,答应阿达拉,有朝一日,我信奉基督教。见此情景,修士站起来,一副受了神示的神气,向洞顶伸出双臂,喊道:

“是时候了,是唤上帝来这儿的时候了!”

这话刚说完,一股超自然力迫我跪下在阿达拉的床前,俯首垂头。神父开启一处密地,里面藏着一只金瓮,用丝巾包裹着。他匍伏在地,深深礼拜。岩洞似乎突然光亮起来!他们听见天使在空中讲话,仙乐悠扬,修士从圣龛中取出圣皿,我仿佛见上帝真的显灵,走出山间。

神父打开圣餐杯,两个指头撮起一块如雪般白的圣饼,向阿达拉走过去,口中念着神秘的言辞。女圣徒仰望天空,心醉神迷。她的一切痛苦似乎已消失,整个生命凝聚在她的樱唇上面,两片唇儿半张,毕恭毕敬,搜寻隐藏在圣饼下的上帝。神圣的老人用些许棉花蘸了圣油,用它揩拭阿达拉的太阳穴,他凝视一会垂死的少女,蓦然喊着这热烈的话语:“动身吧,基督徒之魂!去找你的造物主!”我抬起耷拉的头,盯着盛圣油的壶,问:“我的神父,这药能使阿达拉复活吗?”“是的,我的孩子,”老人倒在我的怀里,“它能让她永生!”阿达拉咽了气。

讲到这里,夏克塔斯说不出话来。从叙事开始,这是他第二回中断话头。他热泪纵横,泣不成声。这位瞎眼酋长解开胸前的衣襟,掏出阿达拉的十字架。

“这就是它,”他高叫,“厄运的见证!啊,勒内,啊,我的孩子,你见到它,而我,我再也见不到它了!告诉我,经历了这么多年,金子没有褪色吧?你真见不到上面沾有我的泪痕?你能认出圣女的樱唇触过的地方吗?夏克塔斯怎么还不是基督教徒?是什么政治原因,是什么本身的无聊原因,使得我至今还停留在祖辈的错误里?不,我不想耽搁过久了。大地向我喊:‘什么时候你到坟墓里来,你还等什么,怎么还不信奉神权?……’啊,大地,你不用等我太久了,一旦神父用圣水使得我因悲切而白了的头变青,我希望与阿达拉团聚……。不过,还是让我们讲完我的故事的尾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