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3)
被木兰花薰香了的和风细语,藏在叶间的鸟儿吱吱啾啾,在塞留塔听来,恍如初生婴儿的呢喃。她似乎看见黑影中的小精灵和静静地管辖丛林的小精灵们,踏着月光从天穹处冉冉而降。轻盈的幽灵在树间溪旁留连。于是,她对躺在膝上的女儿说起话来,她对女儿说:“倘使如今我不幸失去了你,我会落到什么地步?啊!如果你的父亲还爱我,我很快就能把你寻回!我会敞开胸乳,等待你乘着晨风的游魂,落在带露的花茎上,我的双唇在露珠里迎接你。但你的父亲远离我,孩子的灵魂永不会回到无情爱的母亲的怀里。”
说着这些话,这个印第安女人流着虔诚的泪水,就如美味的凤梨里失去了花冠,心儿任雨水浇灌,淌流着水花。
鹈鹕在高空飞翔,玫瑰色的羽毛被朝霞染红,它通知塞留塔是上路的时候。她给孩子剥去包着的鼬皮,放她在解渴的泉水里洗浴,黑色的松鼠紧附在一条飘荡的藤端。苍白病弱的阿梅里躺在草上,像被雷雨击倒的水仙,或像未长羽翼的从窝里跌下来的鸟儿。塞留塔用柏树上的青苔包裹纯净的女儿,这青苔比丝还细。她没忘记用彩色的种子和芬芳的鲜花装饰女儿,又把她包在白鼬皮里,用忍冬做带,把她背在肩上,这位女朝圣者赤着脚在耶路撒冷的山间行走,带着圣物准备献给圣坟。
她经过藤萝编的桥,渡过挡路的河流。她勉强走了一个小时,来到尽是水洼的地面,水洼里藏着鳄鱼。她正在举步维艰之际,听见背后传来喘息的声音,她回过头,看见一对血红的玻璃样的眼睛,原来是一条巨蛇。她拔腿就逃,脚又触到另一个怪物,倒在它的鳞甲上面。这龙似的动物嗥叫起来,她爬起身,没有发觉肩负的重量减轻,大叫一声,以为要被怪物吞噬了,只有死路一条了。她的双脚已感受到它们发烫的气息,这两只怪物却突然转身去追扑另一个捕获物。母亲的目光多么锐利,发现了长长的草丛里有个物体吸引这两头可怕的动物!塞留塔扑过去,抓起她的孩子,双脚就如飞翔的燕子,载着她飞跑到岬角之巅,在那儿可以远眺蜿蜒的密西西比。
这是一个女人的胜利!谁能描述她的自豪和庆幸?月亮正在驱散暴风雨的乌云,它不及凯旋的苍白的塞留塔的美。小阿梅里不知道这场灾难,躺在青苔床里还未醒呢。母亲赠给她的饰物还保留着新鲜和整齐。背着摇篮,摇篮里载着在鲜花下酣睡的小天使,塞留塔逃了出来。就如美丽的姑娘卡内科尔希腊姑娘,举行宗教仪式时,头顶一篮祭品。头顶着篮子,篮里盛着花冠和花圈,飞跑而去,花冠与花圈并不零乱。但这一场惊吓虽没惊动孩子,却对母亲起了作用，塞留塔没有了乳汁,就如大地被埃娜摇得左右晃动,泉水在西西里的田里消失,小羊在干涸的泉边乞不到活命的水源。
塞留塔不明白,她怎么会没有乳汁喂养孩子,她的心洋溢着母爱,为什么乳房却流不出乳汁。她责备自己的瘦弱、痛苦、惊恐。她以为这是上天对她的惩罚,她寻找自己的过失:是不是不忠于丈夫?是否爱女儿不够?是否对朋友不够义气?是否诅咒了敌人?是不是她的家族、部落、国家、马尼杜神、众神埋怨她?她举目仰望抚育人间百姓的苍天,裸示她的干瘪的胸乳,恳求上天给她乳汁,抱怨上天不该如此严惩她。
放在草地上的阿梅里哭啼起来,她饥饿了,要母亲给她食物,双手伸向母亲。失望攫住塞留塔的心,她抱起孩子,嚎啕着把她贴在心口,但愿泪水能给孩子充饥!至少泪泉是不会涸竭的。
不祥的感觉击倒这个无依无靠的人，她想母乳不过是丈夫的血,是勒内把这生命的源头收回去了,她就不能切开自己的血脉,用自己的血来代替拒绝喂女儿的血呢?
也许她会采取这过激的措施,要不是此时她看见密西西比河两岸炊烟袅袅,说明那儿有人的居所。塞留塔有了力气,再说她也未下死的决心,她的丈夫还活着,还在不幸中生存。于是她怀抱着亲爱的不幸的爱情的结晶,从岬角往下跑,但江河看来近实际距离却远,当她来到岸边时,夜色已笼罩天空。
炊烟消失在黑夜中,初升的月儿向密西西比河倾泻银光,忧郁的静谧的光。塞留塔用眼睛搜索划艇。只见它们的桨急速地一起一落,一下又一下冲着月儿举起闪闪的桨头,她看见一件浮起的物件。
很快,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有个年轻的黑人从江上走来,他全身几乎赤裸,按他的国家的风俗,在腰间系一条缠腰布,头上装饰着火红的鸟冠。他用他们国家的语言低声唱着什么情歌,向江水伸出手臂,似乎对看不见的东西倾诉热情的话语。塞留塔认出他是恩莱,他也认出了她，他向她走过去,大声喊:“塞留塔!啊,可怕的恶神啊!塞留塔在这儿!”
塞留塔答道:“我来自哭泣之城,纳契的牝鹿将失去它的小鹿,因为它的乳汁已涸竭。”
恩莱说:“纳契的牝鹿不会失去它的小鹿,我们会找到一个母亲喂养它。塞留塔美得就如行善的费迪奇。”
“恩莱怎么会在这地方?”塞留塔说。
“我从前的主人揍我,因为我热爱自由,他把我卖给邻近小屋的居民。跟我来吧,我给你玉米和我们丛林里的黑女人,她会哺育你们丛林里的红皮肤孩子。白人才不会做这些事。”
塞留塔跟着她的带路人往前走。
“可怜的塞留塔!你一直都不幸!”非洲人恩莱边走边说,“而我呢,白天我也不幸,可是在夜里!……”他竖起一根指头在唇上,以示秘密不能宣示。
“夜里你的叹声稍少,而我,夜里也哭泣不停。”塞留塔说。
“塞留塔,你知道吗,她美得犹如沙滩上的棕榈!微笑来到她的唇边时,她的牙齿就如贝特尔红叶上的露珠。”
昌黑人神话里诺埃的小儿子,被父亲罚为兄弟之奴。的孩子突然拦住塞留塔,指指江河:“你看见对岸那银色的树梢吗?你看见我们身边红山毛榉的黑影吗?它美得就如我的情人的额。你看见那两行木瓜了吧,月儿就在它们之间露出脸庞,就如我的伊哲华尔抚爱我时的双臂和脑袋。是的,它们是岛上的树,爱情的岛,伊哲华尔的岛,波浪不停地沐浴着河岸。鸟儿的歌声娱悦你的丛林,风儿在丛林里吹拂挑动情欲的气息!塞留塔!就是这儿……,她住在密西西比河的彼岸。我呢,在这边有一所房子。每天夜里,她摇臂游到岛上,她的恩莱就在那儿等她。她从江里来,我把她抱在怀里,我是她的庇护所和衣服,我们的吻比和风还要舒缓,那和风轻抚夕阳下的芦花。两条美丽的黑蛇相缠也没有我们的相拥紧密；我们在江边打盹,波浪在我们身边轻声争吵。
“我们也常常提及祖国,我们歌唱恶神‘娘’和‘赞亚尔’,歌唱狮子的爱情。每天夜里,当我在马丁加的蕉林下得到自由,我就佩上这羽冠,我使劲挥动我的手,好像向猛虎投掷标枪,又如挥臂揍豺的嘴。这些回忆催我下泪,这些回忆,气味芬芳,如安息香,如芳香的烟雾。我像与伊哲华尔在无花果绿廊下喝椰子奶,我想象我在丁香树,桃花心木,檀香木树林里与我的羚羊闲逛;我多么美,啊,我的伊哲华尔!你使你的魅力所触的一切变得甜美,我想吞吃你床上的叶子,因为你的睡榻神妙,啊,夜神的女儿!你美妙得有如美洲的燕子的窝,这窝给我们的国王做桌子,它与花瓣、最宝贵的香料混合在一起。”
恩莱说着这些话,他吻着滚热如火的空气,委托滚烫的天空找到心爱的女人的双唇,通过焦渴的欲望的路。
小阿梅里尖叫。恩莱双手按在母亲的头上,说:“你是苦难的女人。”
“我祈求,愿伊哲华尔的保护神心肠比我的保护神强。”
卡恩人的孩子恩莱反驳她的话:“我爱伊哲华尔就如爱一颗珠子,但她永远不会孕育奴才,是大象把它的智慧教给了我。”(布封在他的《自然的故事》里谈到象在关押时拒绝产子。
他们一面交谈,一面来到黑人的住所。高高的向日葵间露出它已崩坍的屋顶。他们穿过一块块种植薯蓣、白薯的土地,这些作物是非洲黑奴在短暂的空闲时间里为生活与家小种植的。现在这儿鸦雀无声。在异乡的土地上,在奴隶的住屋里,对自由和祖国的梦想抚慰着这些飘泊者。恩莱低声对塞留塔说:“我的黑人兄弟们睡了!他们需要恢复体力,给主子劳动。我……”
他们走进一间屋子,恩莱轻轻打开门,他脱去缠腰布,藏在茅屋顶,说:“我们的主人说我们的民族服装是给他们带来不幸的费迪奇。”他换了奴隶的装束,叫醒一个女人。这女人从蓝棉布吊床上下来,吹吹快熄灭的炭火,往炉灶里扔了一大把干蔗杆,火光突然照亮了屋内。塞留塔认出女黑人格拉兹尔娜!她愣住了。两个女人哭起来。
塞留塔说:“远方国家的好母亲啊,一个印第安小女儿快死了,我的乳汁干了,希望你喂你的儿子的乳汁未干。”
格拉兹尔娜答道:“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了,我的纳契主人把我和恩莱卖了,因为我在白人达尔塔吉特家过于怜悯你。我的主人不喜欢怜悯人,而这是我的天性。”
格拉兹尔娜从藏在一张席子下的摇篮里抱起她的婴孩,用一只乳房喂他,另一只喂塞留塔的女儿,她坐在地上。
塞留塔看到这位可怜的女奴怀抱着两个小人儿,他们出生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种族,不幸的命运却如此相似。看见她一面喂孩子,一面哼着歌儿,母亲的歌儿,不同国家都一样的歌儿。她向苍天祈祷,她感谢苍天。她看着孩子,比较着他们，女儿瘦弱,格拉兹尔娜的儿子壮实。她用又快活又痛苦又羡慕的温柔的话说道:“黑种女人啊,你的儿子多壮实!他与我的女儿同龄呢!”
“红种女人啊,”格拉兹尔娜站起来,说道:“我先喂你的女儿,现在给你拿薯蓣,喝我们国家出产的一种作物的液汁吧,它会让你出奶汁的。可是,天快亮了,你赶快躲起来,我的新主人不喜欢印第安女人,你不要再到屋里来。你藏到林子里去,恩莱领你去我们奴隶熟知的一个秘密地方。中午我给你送上食物,夜里与你一道哭泣。我的心与白人的不同, 不是钢做的,我也不是孤儿,尽管我的母亲为了一串项链就卖了我。”
格拉兹尔娜在一只柠檬木杯里斟了一种奇特的液体,递给旅人塞留塔,就如马迪亚妮特在夏茂井边给外乡人一缸水。塞留塔一气喝干,她和恩莱走出去,他领她到一个约好的地点。
当蝉儿被太阳的酷热征服,停止鸣叫的时候,塞留塔听见叫声,这是黑种女人在旷野喊她,也为了吓走蛇与虎。她看见格拉兹尔娜四处张望,看是否没有白人。
格拉兹尔娜溜进树林,把什么东西放在一棵树脚,抽身走了。塞留塔走过去,拿起放着的葫芦,里面有小孩喝的奶,给大人吃的水果和饼子。不幸与贫苦的人作这种地下交易,而富人与幸运的人在门外作交易。
大地又黑下来了,半夜塞留塔听见轻微的走动声,她在黑暗中伸出手,很快就摸到了格拉兹尔娜，幸福招引幸福,眼泪也招眼泪,泪水在不幸人的心里交融,就如那些动人的文字透过秘密书页涌出,交融成被爱预先安排的各种性格。
黑女人抱来了她的儿子，她把和平的圣体饼放在塞留塔的怀里,她觉得这恭敬很自然淳朴,然后两个女人坐在空地里的笃草香下,她们谈到她们的兄弟达尔塔吉特,一个救了他，另一个把受伤的他送到法国人的营房里。格拉兹尔娜用她的国家那神奇的语言谈塞留塔的女儿,谈这艘刚开始制造就在生命的土地上被火烧了一半的船。女黑人解开女奴服,从怀里掏出藏着的一只鸽子,她要放掉这白色的鸟儿,它惊恐万分,伸出脖子,从非洲女人的胸怀中探头,然后,这纯洁灵魂的象征向天空飞去,逃出生活的监狱,唤起女黑人对失去的自由的向往。
“鸽子飞走了,是不是象征我的女儿快夭折了?”塞留塔问。
“不,鸽子把我低声的祈祷带给可怕恶神‘娘’了,我祈祷它治好你的女儿。”
“就按你们国家的习俗办吧,我习惯非洲的习俗,不习惯白人的习俗。”
格拉兹尔娜用一张芦苇包着一只非洲大洋边的贝壳,把责备和祈祷献给这个费迪奇,塞留塔把这个马尼杜恶神放在唇边,四海之内不幸的人信奉的宗教都是相同的!悲伤共有一个源头，这源头就是人的心。
这两个贤惠的野蛮女人,要给孩子们催眠，她们把孩子放在软皮上面,置于从一棵老枫树枝上挂下来的开花的藤花彩里。格拉兹尔娜的儿子一丝不挂,皮肤黑得像乌木,塞留塔的女儿佩着项链,白净光洁有如象牙。她们轻摇挂着的摇篮。塞留塔唱歌,大自然给了她空气和催眠的歌词:
“孩子,你们比你们的母亲幸福,愿你们的睡眠一样的安宁,不做噩梦!难道你们不是夜神、光明之神,在这花枝上留连?你们俩一个白来一个黑,就如天上的这一对神。
“一个金发如清晨,另一个黑发如夜幕,可爱的北美啊,一起在这窝巢里休憩吧,愿你们比母亲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