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名的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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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一卷11

第二天是星期日,上午约十点钟她又开始熬猪油,她一边干活一边又回想起昨晚的那番谈话,她的脾气又变得倔强起来。

“那就是关于我在玛丽格林的故事,对吧——说我让你掉入了陷阱?你也真是上帝送来让我捕获的好东西呀!”她又激动起来,看见桌上放着不该放在那里的几本裘德心爱的古典文学书。“我不想让这些书放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她发脾气了,抓起它们一本本往地上丢。

“别碰我的书!”他说。“你想丢,把它们丢在一边不就行了,可你却弄得这样脏,真让人恶心!”熬猪油时阿拉贝娜的双手都抹上了热油,因此她的手指印清清楚楚地留在了书的封面上。她故意又把书一本本丢在地上,最后裘德实在忍无可忍,抓住她的手臂就往一边拉。不知怎地,他拉她时把她的头发也给弄松了,散乱地披在两耳边。

“放开手!”她说。

“你要答应不再碰我的书才行。”

她犹豫着。“放开手!”她重复道。

“答应我!”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答应你。”

裘德松开了手,她绷着一副脸从屋子里走出去,来到公路上。她走来走去闲荡着,一反常态地把头发扯得更乱,还解开了几颗长袍的钮扣。这是一个晴朗的星期日上午,干爽、明亮、严寒,微风从北边传来奥尔弗雷兹托教堂的钟声。人们身穿节日盛装沿路走着;他们大多是一对对的情人——正如几个月前裘德和阿拉贝娜在这同一条路上嬉戏那样。行人们转过身来盯着她那副离奇的模样:没戴帽子,散乱的头发在风中飘舞,衣服上身敞开,为了干活袖子挽到肘部以上,双手散发出溶化的脂肪气。一个过路人假装惊恐地说:“看老天爷给我们派什么来了!”

“看他是咋对待我的!”她哭叫道。“星期天上午我本该去教堂,可他还让我干活,扯乱我头发,连长袍后面也扯破了!”

裘德给激怒了,走出去要把她强行拉进屋里。然而他突然不再发怒。他明白地感到他们之间一切都完了,她或他做什么都没关系了;他作为她丈夫静静地站在那儿,注视着她。他们的生活给毁掉了,他想;毁就毁在他们婚姻的根本错误:把永久的婚约建立在一时的感情上,而这感情与相互吸引并无必然联系——只有两个人真正相互吸引,终生伴侣的结合才有可能。

“又要按老规矩虐待我了,像你父亲虐待你母样,你姑妈虐待你姑父那样?”她问。“你们那家子人尽是些一对对古怪的夫妇!”

裘德注意地、吃惊地盯住她。但她已不再说什么,继续晃荡着,直到走累了。他离开那个地点,迷迷糊糊闲荡了一会儿后便朝着玛丽格林走去,在那儿见到了姑婆,她的身体日见衰弱了。

“姑婆——我爸虐待了我妈,我姑妈虐待了我姑父吗?”裘德突如其来地问,在炉火边坐下。

她总戴着那顶过时的女帽,这时抬起一双老眼从帽檐下看他。“哪个对你说的?”她问。

“听别人说的,我想知道全部情况。”

“你当然应该知道,我想,虽然你老婆——我想是她说的吧——把这事捅开太傻了!毕竟也没啥。你爸妈在一起过不下去了,所以就离了。那是有一次他们去奥尔弗雷兹托赶场回家——你那时还是个婴儿——走在‘褐房子’谷仓旁的山上时,他们又争吵起来,最后两人就各走各的了。你妈不久就去世了——简单说是投水死的,你爸带着你去了南威塞克斯后,再也没回来。”

裘德回想起父亲从不说北威塞克斯和他母亲的事,直到死的那天也只字未提。

“你姑妈也是这样。你姑父惹怒了她,所以她厌恶和他生活在一起,带着她的小姑娘去了伦敦。福勒一家是不适于结婚的:婚姻好像从来管不住我们。我们的血液里好像有某种东西,它不愿甘心地接受这种观念:受约束被迫去做什么事,而这种事在没受约束时倒是很情愿做的。这就是为啥你当初该听听我的话,不要结婚。”

“我父母在哪里分手的——你说过在‘褐房子’旁?”

“还前面一点——在去芬沃思的路分叉处,那儿竖着个路标。那地点还曾有过一个绞刑架,与我们的历史不是没有联系。不过别管它了。”

黄昏时裘德离开了姑婆家,好像要回去的样子。可他一走到开阔高地时便突然加快了步伐,一直来到一个大圆池旁。地上还有霜,虽然不算酷寒;天上的星星慢慢出现,闪烁不定。裘德把一只脚放在冰的边缘,然后又放上另一只,顿时冰咯吱咯吱响起来,但这并没吓住他。他朝池中走去,冰发出刺耳的声音。快走到中间时他看看四周,纵身一跳,冰仍是响个不停,但他并没沉下去。他又跳一下,这次冰连响也不响了。裘德回到池边,又踏上了地面。

这真奇怪,他想。把他留在世上干什么呢?他猜想他不是一个很尊贵的人,连自杀的资格也没有。和平的死神憎恶他这样一个臣民,不想接纳他。

还有什么事能比自我毁灭更卑鄙的呢?他还能做什么事可以使他不那么高尚、可以更适合他眼前这样堕落的处境呢?他可以把自己灌醉呀。这当然是个办法,他倒忘了。那些绝望的、卑微的人一惯采取的老一套办法就是借酒浇愁嘛。他开始明白为什么有些男人要在小酒店里痛饮了。他往北走下山去,来到一个偏僻的小酒店。他进去一坐下便看见了墙上挂着参孙和大利拉的画像,便意识到这就是那第一个星期天晚上,他和阿拉贝娜互献殷勤时到过的地方。他叫来酒,痛痛快快喝了一小时或更长时间。

那夜很晚了他才摇摇晃晃走回家,沮丧的感觉一扫而光,头脑仍非常清醒;他发狂地哈哈大笑,心想不知阿拉贝娜看见他这另一副模样会有何反应。他走进屋里面一片漆黑,跌跌绊绊摸索了好些时间才点亮了一盏灯。然后他发现整治过猪、放过脂肪和扇页肉的印迹还在,不过那些东西已被拿走了。他妻子在一个旧信封的背面留下一行字,别在壁炉的布风帘上:

“去朋友们那里了。不再回来啦。”

第二天他一直呆在家里,把猪肉发送到了奥尔弗雷兹托。然后他把屋子四周打扫干净,锁上门,钥匙放在她知道的地方——假如她回来——便回奥尔弗雷兹托干他的石工活儿去了。

晚上他又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家,发现她并没回来过。以后的两天都同样如此。接着收到了她一封信。

信中她坦白承认说她对他生厌了。他像一辆陈旧的开不快的大马车,她不喜欢他过的那种生活。今后他也决不会改变他或她的生活了。她接着又说,正如他所知道的,她父母对移居澳大利亚的问题已考虑了一段时间,因为眼下贩猪的行业不景气。他们最后决定去,假如他不反对她也打算随父母一起去。她说像她这样的女人,到那里比呆在这个让人乏味的乡下机会更多。

裘德回复说他一点也不反对她走。他认为这是一条明智的路,既然她希望去,而且或许对他们两个都有好处。他把卖猪得来的钱以及他自已所有的不多的钱,放在了装信的小包里。

从那天起他只是间接地听到有关她的消息,尽管她父亲一家人并没立即离开,要等到财物等物品处理掉才去。当裘德听说唐家将要拍卖时,他便把自己屋里的东西包捆好装上马车,送到她家,以便叫她把它们和其它东西一起卖掉,或者她愿卖多少就卖多少。

然后,他搬到奥尔弗雷兹托的寓所里去住了。他在一家商店橱窗里看见一张小招贴,宣布他岳父家的家具拍卖事宜。他注意到上面的日期,这日期到来又过去了,裘德没有到那里去,也没觉察到由于这次拍卖,奥尔弗雷兹托镇外南边的路上车辆行人都大大增加了。几天以后他走进镇大街上一家邋遢的旧货商店,看到店后面堆着一堆各种各样的东西,它们显然是刚从拍卖处买回来的,有平底锅、晒衣架、擀面杖、黄铜烛台、挂镜等等;他还从中发现了一张装在框里的照片——原来就是他自己的小照。

那是他为送给阿拉贝娜一件礼物,而专门由当地一个人拍的照片,并用有乌眼花纹的槭木做了相框,在他们的婚礼那天正式送给她的。背面仍能看到“裘德送阿拉贝娜”几个字和日期。她一定是在拍卖时把它和其它财物一起出脱了。

“哦,”旧货商说。见他看着那照片和那堆东西,但没发觉相片上的人就是他,“这一堆不值钱的东西,是在去玛丽格林路上的一家村舍拍卖时我买来的。如果把照片取出来,这相框还是很有用的。你要给一先令就行了。”

她卖掉他的照片和礼物这一无声而偶然的证据,使他深深感到妻子对他的柔情已彻底泯灭,这使他一时受到了决定性的打击,他明白他对她的一切感情也因此彻底毁灭了。他付了一先令拿起照片,回到屋里便连着相框一齐烧掉了。

两三天后他听说阿拉贝娜和她父母已离开。他曾给她带过信提出见见她,他们好正式告别一下;但她说最好不这样,因为她一心只想着走的事,顾不得别的,这也许不假。他们走后的第二天晚上,他干完活儿吃完晚饭后便走出屋子,在星光下沿着那条很熟悉的通往高地的路漫步而去——他就在那上面第一次经历了人生中重要的男女之情。这片高地好像又属于他自己的了。

他连自己也不能够认识了。在这条老路上他似乎仍是个小男孩。那天他站在山顶上梦想着,内心第一次激动起来,对基督寺和知识充满了热情,而从那以后他几乎一天也没长大。“不过我已是一个大男人,”他说。“有了一个老婆,再者,我甚至还更成熟了:和她有了争执,有了仇恨,打了架,还分了家。”

然后他记起他此时站着的地方离据说他父母当时分离的地方不远。

再往前一点便是山顶,从那里基督寺——或者他所以为的那个城市——似乎显现于眼前。一个里程碑同往常一样竖立在附近的路旁。裘德走过去,用手摸而不是用眼看上面刻着的到城里的里程。他记得在一次回家的路上,他曾自豪地用锋利的新凿子在碑后刻下几个字,来表示自己的抱负。那是在他做学徒的第一个星期里刻下的,那时他还没被一个与他不相称的女人改变意志。他不知道自己刻的字是否还看得清,他走到碑后拂去上面的荨麻,划根火柴照着,仍辨出了许久以前他满怀热情地刻下的几个字:到那里去→裘?福?这几个字仍完好无损,被野草和荨麻遮挡着,一看见它们,他的心中又燃起了旧日热情的火花。毫无疑问,他的计划无论环境好坏都要实行到底——避免病态的悲观,即使他确已看见了世界的丑陋!Bene ageve et latavi(拉丁文,意思见后。)——高高兴兴地做好事——他听说这是一个名叫斯宾诺莎(斯宾诺莎(1632—1677),荷兰哲学家,唯理论的代表之一。著有《神学政治论》、《伦理学》等。)的哲学家,现在也许可以作为他自己的哲学了。

他可以与自己邪恶的命运作斗争,努力去实现自己的夙愿。他又往前移到不远处,便看见了东北方的地平线。那儿事实上升起了一个微弱的晕圈,像星云状显得微小而模糊,除了怀着信念的人的眼睛,此外其它人是几乎辨认不出的。这对于他已经足够了。一旦学徒期结束他就要到基督寺去。

他回到自己的寓所,心情更好一些了,便做起祷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