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名的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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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

第二卷2 (1)

裘德必须对所面临的实际问题仔细考虑一番,这包括俗不可耐的吃饭问题,因此他在头脑中暂时赶走了那些幽灵,不得不将崇高的思想压制下去,先考虑迫在眉睫的需求。他必须起床,去找工作,找手工工作;许多从事这种职业的人认为只有它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工作。

他带着这份差事来到街上,发现那一个个学校竟背叛了他,变成另一番模样,不再给人以同情之心:有的变得非常浮华;有的像是一个家庭的墓穴由地下移到了地上;这所有的砖石建筑,都露出一种粗野的气氛。而那些伟人们的幽灵,此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看着周围许许多多的建筑物,与其说是用一个艺术批评家的眼光去看它们的结构,自然不如说是用一个手艺人、一个那些已死去的手艺人的同行(是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建起了这些房屋)的眼光看它们,他仔细察看那些装饰线条,用手轻轻抚摸着它们,知道它们当初是怎样做成的;做时是困难还是容易,花的时间是少还是相当多,做起来是否费力或工具使用起来是否方便,他全明白。

夜晚曾显得如此理想完美的东西,到了白天就变成了或多或少带有缺陷的现实之物。他发现,这一座座古老的建筑物都遭受到了严重的摧残和侮辱。有几座房屋的境况实在太差,他看到它们,就像看到有知觉的生命被摧残一样,深为悲痛。它们在漫长的岁月里,日晒雨淋,还时而遭到人类的侵害,在这种殊死的搏斗中,它们遍体鳞伤,处处断裂,层层脱落。

看到这些腐化衰败的历史建筑物,他终究又想起了,实际上他并没有按照事先的打算,在上午尽快地去找工作。他是来这儿工作的,只有工作才能在这儿生活,而这天上午已快过去了。在一个地方,既然四处都是破碎不堪的石头建筑,必然就有很多的活儿让干他这一行的人去修复;想到这一点,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又深受鼓舞。他问了去石场的路,负责那石场的人是个石匠,他的名字裘德在奥尔弗雷兹托时就听说了。他朝着石场走去,不久便听到了那熟悉的粗锉和凿子的声音。

这石场真是一个小小的修复中心,废旧之物在这儿得以新生。这儿做出的各种物件,与他看到过的那些破旧不堪、久经风雨的墙上之物相比,形状完全一样,不过它们已有了清晰的轮廓和平滑的曲线。同样的图形,这是用近代散文表现;而那一座座布满地衣的学院则是用古诗来表现的。甚至一些古代建筑,在它们当初还是面目一新之时,也许只被称做散文。它们无所事事地立在那儿等待,最后便富有了诗意。这对一座最渺小的建筑是多么容易,而对大多数人来说又多么难以办到。

他问工头在哪里,并环顾四周那些崭新的窗花格、窗门直棂、门顶窗、柱身、小尖塔和雉堞,它们放在工作台上,有的已完成一半,有的已完成等待运走。这些东西十分精致、平直而光滑维妙维肖;而古老的墙上那些却把原样歪曲了:它们变得支离破碎,参差不齐,毫无精确可言,又不成比例,杂乱无章。

一时间裘德忽然产生了一种真理的启示:在石场这儿干活,付出的努力,并不比在那些最崇高的学院里从事学术研究逊色,虽然它们享有如此殊荣。可是由于受旧观念的影响,他的这种启示很快就消失了。凭着他刚出徒的那个师傅的推荐,他或许能在石场找到活儿,不管什么活他都要干;不过他接受这活儿也只是暂时的。他的这种行为,便是近代人不好安分的一种弊端。

接着他又进一步看出,这石场最多也只不过是做些复制、修补和模仿的活儿;他认为这都是由于某种临时的、局部的原因。他那时还不明白,中世纪精神已丧失了生机,宛如一堆煤炭中的蕨类植物的叶子;他也不明白,在他周围的世界里,其它一些新的发展正不断形成,而哥特式建筑以及与之有关的东西,在这种发展中是毫无立身之地的。对于他所如此崇敬的许多事物,当时的逻辑和观点都充满了敌意,而他却还蒙在鼓里。

他离开了石场,因为没能在那儿找到活儿干;他又想起自己的表妹,似乎觉得她就在附近什么地方;他因此对她一阵一阵发生兴趣,如果还不是对她产生感情的话。要是他能得到她那张漂亮的照片该多好啊!最后他写信给姑婆让她把照片寄来。姑婆真的就给他寄来了,不过要求他不要去看那姑娘或那些亲戚,以免给家里惹出麻烦来。而裘德是一个充满柔情蜜意、荒唐可笑的人,他才不管姑婆的话。他把照片放在壁炉台上,吻它——他也不知为何这样——感到非常舒适惬意。她似乎往下看着,请她喝茶呢。这真让人兴奋——正是因为有了她,他才在感情上与这个活跃的城市有了紧密的联系。

还有他那位小学教师也住在这个城市呀——或许老师现在当上了一位可敬的牧师。可像他现在这个样子,土里土气的,举止粗鲁,囊中羞涩,怎么可能去找那样一位体面的人呢?因此他仍是孤独一人在城里游荡着。虽然周围的人来来去去,但他实际上是一个也没看见。城市的生活如此活跃,而他至此尚未投身进去,所以城市对他来说也就几乎不存在一样。不过那些窗花格里的贤人和先知,美术馆里的绘画和那些全身塑像、半身雕像、屋檐上的兽头、壁龛上的人头——这些东西似乎与他是息息相通的。在一个地方,无处不深深地刻着历史的遗迹;裘德也像所有刚到这样一个地方的人一样,听到那历史遗迹在高声地述说它们的过去。然而那些一直住在城里的人们,对于它们的高喊却全然不知,或甚至根本不信。

好些天来,他在路过那一座座学院的时候,哪怕有一点点空闲时间,他都要到里面那些走廊、方庭去走走;他脚步轻快,有如木槌一样的打击声,发出顽皮的回声,令他惊异的基督寺“情感”,正如人们所称做的,在越来越深地侵蚀进他的肌体,以致他对于这个城市的建筑,在物质、艺术、历史方面,了解的或许比任何一个长期住在这里的居民还多。

裘德一直满怀热情,向往着这些学院,而当发现自已真正来到这些地方时,他又察觉他离自己渴望的目标实际是多么遥远。仅仅一堵墙,就把他和他的那些幸运而年轻的同时代人隔开,而他和他们都共享着同样的精神生活;他们那些人从早到晚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看书、观察、学习,把知识消化。仅仅一墙之隔——可那是怎样的一堵墙啊!

每一天,凡是他出去找工作的时候,他都会看见那些人也来来往往的;他和他们擦肩而过,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注意到他们的举止。他们中有些人的谈话更具有一些思想性。又由于他为了来这个城市,曾做了持久不断的准备,所以那些谈话常常显得与他自己的想法特别相近。然而事实上他和他们相距得十分遥远,宛如他和那班人各自处在地球的两端。他当然如此。他不过是一个青年工人,身穿白色的工作罩衫,衣服折缝里满是石头尘灰;那些人路过他时根本就没有看见他,或者听见他说话,而是从他身上看过去,就像透过一个窗花玻璃看那边他们的熟人朋友一般。无论那些人在他看来如何,但他在他们心目中根本就不存在;而他过去还曾幻想着,他到了这个城市,就会很接近于他们的生活。

可是他毕竟要面对未来;而只要他能够十分幸运,找到一个好工作,那么一切命中不可避免的事他都会容忍。因此他感谢上帝他有一副好身体,又有力气,这样他又鼓起了勇气。虽然眼前他还被关在一切大门之外——包括学院在内——但也许有一天他就会置身于其中的。也许有那么一天,他会站在那些显赫人物、头面人物的宫殿里,透过窗格玻璃俯瞰这世界的。

终于,先前那个石匠从石场给他捎信来,说有一个活儿让他去干。他第一次受到鼓舞,立即就答应下来。